l 德雷从来没有想到,一只门铃能像犰狳那样哼叫个不停。 叮叮……叮叮叮……叮叮…… 他本来在床上睡着了。身上穿着风雨衣,连鞋子也没脱。他吓了一大跳。一双 破旧鞋子,倒霉的颜色,满是泥巴。他伸手摸了摸左轮手枪。他在那个小房间里已 经呆了' 整整十个小时。按门铃的那个人停歇了一小会儿,但是,很快又重新发起 了进攻。铃声好像一支曲子,一会儿短促,一会儿拉长。德雷睁开眼睛,有什么刺 了眼睛一下,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眼睛有时候就是要痛的。是想和他玩猫捉老鼠 的游戏呀。铃是猫,他是老鼠。他惊愕而邪恶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不知道自己置身 何地。眼睑灼痛灼痛的。他向窗外望了望,天已经黑透。瓦伦蒂尼老人的家电商店 已经亮起了霓虹灯,他的房间被照得一闪一闪的,色彩凄凉、单调。门铃又响了起 来。红色和黑色,红色和绿色,一个突显着匠心独运的胸脯、性感十足的洋娃娃举 着吹风机,头发迎风飘拂,吹风机断断续续发出嗡嗡声。德雷想,一个句子里使用 了那么多从句,那么多限定词;可是,所有的关联词都见鬼去吧,尽管他喜欢它们。 他用眼睛盯着手举吹风机的姑娘的头发,那发型也是匠心独运的作品。门铃又叮当 地响了声,直刺他的脑心儿,犹如一根编织针刺进了鼓膜。这时,他感到空空如也 的胃里好像有电流通过。撰写、创作侦探小说的人把肠胃的咕咕叫声称做“死亡先 驱”。他从床上坐起来,不弄出响声,那下意识的动作犹如猫儿猜测危险在哪里。 他从老鼠变成了猫儿。 当铃声不再鞭笞德雷时,他听见门外有警察的呼吸声。 他们在执行命令,说不定任务很简单。他们要骗他打开房门,把他打死在性感 洋娃娃身上反射出的光旁。他们肯定没有穿警服。是这样,最后,他将倒在地毯上, 同霓虹灯的洋娃娃作二人表演。德雷从乱糟糟的响动推断,门外要有三四个人。又 开始叫门了。 哒,哒,哒…… 现在,是猛烈的敲击声,一声紧似一声,是用手枪把敲击的。德雷累极了,他 的小说已经写到最后了,死人他是看够了。 房间里充斥着雪茄和麦芽威士忌味,麦芽也好不麦芽也好,反正是威士忌。上 午,他放下报纸——他在这张报上读到多拉之死的消息——,不知怎么一下子把杯 子碰倒,酒洒在地毯上。他本想抓住杯子,倒把床头柜上的酒瓶碰倒了;他动作笨 拙,没有挡住瓶子,瓶子掉在地上,碎了。地上到处是尖利的玻璃碴子。顷刻间, 那儿酒气冲天,宛如酒精蒸馏室一般。玻璃碎片仍然散落在地上,威士忌有一部分 已经蒸发。这事发生在十点钟左右。随即他让罗夫伦酒吧送上一点吃的、威士忌、 香烟和浓咖啡。他没有让服务生进来,那是不想让后者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和洒淌在 地上的威士忌。但是,霍埃这个为罗夫伦效劳的小伙子,皱了皱鼻子,嘴角上浮出 一丝邪恶的微笑。霍埃是个好小伙子。 “德雷先生,我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可是,房间里威士忌昧是那样浓烈,只要 点燃一根火柴,整座楼房都会炸飞的。 我这样讲给您,是因为我知道莫洛先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那种饮料的。“ 德雷从门缝递给他一张二十杜罗的纸币,把他打发走了。他一人独处之后,把 咖啡喝进肚子里,但是剩下的血红汉堡包碎屑依然扔在屋角里,散落在玻璃碎片中 间,仿佛是狗吃剩下的。一只猫。一只老鼠。他好像一只老鼠被捉住了。不,他不 是老鼠。 “喂,德雷,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我们想和你谈一谈。我们来不是找 你麻烦,是州长派我们来的。” “欧尔松,你见魔鬼去吧,也请告诉奥斯汀先生,他也去地狱吧。谁敢第一个 闯进这房门,我要让他全身布满八音符。以后发生什么嘛,等着瞧吧。” “德雷,你放聪明点儿。喂,”这时,德雷听见欧尔松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 “你知道吗,德雷说的八音符是什么意思? ” 德雷脑海里闪过欧尔松的大脑袋。 欧尔松的一个帮手顺着过道跑到尽头。他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过道狭窄, 墙壁涂刷的漆料令人喘不过气来;两侧共有十几个房间,门也是墙壁那种颜色。过 道尽头有一扇窗户,通过玻璃望出去,目光所及更是令人不安的东西,一座院落被 灯光照得明亮,把一个人从高处推下去,说他是逃跑时摔死的也是可信的。那人试 着打开窗户,锈迹斑斑的合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是老鼠和猫同时发出的那种尖 叫声。他把半个身子探到窄小的院子里,仔细巡视,看是否有消防楼梯。 “欧尔松,告诉你的帮手,我不会愚蠢到那种程度,钻进有消防楼梯的洞穴里。 你们如果想从窗户爬进来,那就必须去请蜘蛛人。你们尽管准备随时放火烧掉房间, 但如果这样做,你们一直搜寻的东西将会炸得满天飞。我身边有一瓶莫洛的那种东 西,你们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当你们看见这些纸币烧成灰,飘浮在星空中时,也 许想开开心,野餐一顿,带上你们的姑娘,让她过一个浪漫之夜。” “德雷,别废话。快开门,听见没有? 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了。我要一下子结 果了你。” “我昕着呢,欧尔松,别大喊大叫的,别打扰我。” “帕科,在家吗? ” “我说了,别打扰我;快点给我滚开,不然我要把铸排机里的铅块全都塞进你 们肚子里。” 他想,“不然我要把铸排机里的铅块全都塞进你们肚子里”不符合德雷那样的 人,便用×把铸排机涂掉。那几个×犹如一梭子机关枪子弹,随着圆形弹膛的跳动 而哒哒响起来。一架苏制M 一32。像德雷这样的人不会关心铸排机,他有生以来肯 定没有见过铸排机。对装有圆形弹膛的M 一32也没有见过。他不喜欢苏联人。一个 历史那样久远的社会主义国家没有为侦探题材提供任何留芳百世之作,存在下去有 什么意义? “德雷,你到底开不开? ” “欧尔松,你没有学会问点别的东西? ” “帕科,在家吗? ” 有人在叫门。 帕科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那天上午自坐在打字机前大约过去了多长时间。 吃剩的小吃土豆炒鸡蛋扔在地上的小盘子里,他的小猫波依罗特在盘子里一日一日 地咬着吃。他和多拉分居后就养了这只猫。桌子上还放着半杯威士忌,瓶子摔到地 上以后就剩下那么多了。 他工作时,是那样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人物和故事情节中,都不能分辨现实中发 生的事;他全力、近似狂热地开动脑筋而想象出来的东西,随着一字一行地写下去 好像渐渐成了现实中有血有肉的了。 威士忌洒出来时,弄脏了好几页稿纸,不过大部分酒液流到了地毯、地板上。 可是,当两个男人快要血淋淋地死去时,一瓶威士忌是何许物也? “帕科,你在里 面吗? ” “这就来。”帕科从房间最里面喊着说。 他站起来,但好一阵子没有移动脚步,而是俯身站在打字机前,在从滚筒上伸 出的稿纸上阅读着。 那是一台老式的万得乌打字机,高大,笨重,漆黑。是一座真正的灵台,经得 起地震和故事情节的考验。对他来说,老式的万得乌和德雷·威尔逊使用的特殊口 径、老式的史密斯一威生是一样的。不过,帕科有生以来并没有见过史密斯威生, 只是在一本书的插图上见过它的样子罢了。 他有好几本关于火器、枪炮的书籍。几百个男人被字模准确地击中而死在字键 揿钮中间,多少颗脑袋在无情的砍刀下滚落在地,多少犯罪现场在火燃——“火燃” 这个字用字母q 和m 覆盖了——变得模糊不清,多少凶手、坏蛋、无拘无束的人、 下流人、告密者、二流子、无耻之徒、混混、小丑、不务正业的人和卑鄙之辈向打 墨胶辊讲述了他们的全部罪行,多少女人在那些人的怀抱里同样蒸发了,而这些人 在与罪行斗争中得到的惟一补偿是那转瞬即逝、短暂而不能自控的一分钟爱情? 案 件中的多少骑士没有走出那座无法替代的梦幻大山? “帕科,开不开门? ” “这就开。” 他继续阅读刚刚写完的那几个句子。他很可能在心中暗暗地想过,担心德雷和 欧尔松那两个人在他去开门的瞬间会自行其是,做出法理不容的事,从而使他最近 两个星期的劳苦付之东流。 他只剩两三页的文字便能结束那部小说,但仍然不知道是德雷杀死欧尔松,还 是欧尔松拿下德雷的首级。他觉得这两种结局都可行可用。两种结局都挺合适的。 德雷是个浪漫派,做事果断,从本质上讲,很像他本人。 欧尔松杀死了多拉,而他很爱多拉。但是,多拉背叛了他,是她的两面手法把 她引上了一条危险道路,当然哕,这条路的尽头就在底特律一个贫民区出口处的一 条肮脏、阴暗的胡同里,一天晚上,欧尔松在那儿把她打发到另外一个世界。她是 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行为放肆,姿色出众。他钟情于巾帼英雄一类的女人,一直对 她们怀有恋情,也正是她们总是给他带来不幸。坏女人。我们男人为什么喜欢坏女 人? 当他不敢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时,便常常在自己的小说中自问。在书中,这页 文字呀,那页文字呀,时不时地有人用卡片汇集的随便一个句子替他作答。至于欧 尔松…… “出了什么事? 屋子里全是威士忌的臭味。” “你好,莫得斯托。今天早晨,波依罗特吃鸡蛋饼时把酒瓶子碰倒了。”帕科 这样回答,说着又坐在了他那台形影不离的、奉若神明的万得乌打字机前,脑子里 想的与其说是刚刚回答的朋友的问话,毋宁说是他的小说。 星期一,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常常不与家人共进午餐。 下午三点或三点半钟,他离开办公室,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便向朋友佛朗西 斯科·科尔特斯(佛朗西斯科的呢称是帕科)家走去;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是作 家,创作破案、侦探和一般阴谋小说。两个人坐上一会儿,接着走出家门,找个酒 吧喝杯咖啡,步行去参加ACP (ACP 是“完美罪行之友”的西班牙文缩写)聚谈会 的每周例会;这个聚会在毕尔巴鄂街心花园的商业咖啡馆举行,四点半钟开始,常 常拖到六点半或七点钟才结束。 “小说叫什么题目? ”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一边隔着帕科·科尔特斯的肩膀读着,一边向稿纸上瞟了 一眼。 “只一小会儿,莫得斯托。十分钟。请坐。我今天必须写完这部小说。等着我 交稿呢。我等钱用。我欠两个月的房租,还要给多拉送去一点。” 两年来,他小说中的女性大部分叫多拉,和他前妻的名字一样。或者叫多洛蒂 娅,或者多洛娣,或多莉,或多莉塔,或得沃拉。有的女性是完稿后在校样上更改 名字的。不过,一开始都叫那个名字。他企图感动她,重新引诱她,请她原谅他对 她做了那事,让她相信事情再不会像以前那样。 有时——像现在这样——他叫人把她杀死。他那是找个方式方法告诉她,他很 绝望,为了爱什么都可以做出来。另外一些时候,他把她送到忏悔所;但是,一般 情况下,他每部小说的女主人公总是面对自己的命运,跌进优雅的阴暗深渊,走上 自我毁灭之路;男人们那样对待她,她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那些男人中没有一个 像她那样年轻,像她那样具有绝代之美;她生活中的那个男人,或者说他,佛朗西 斯科·科尔特斯——他曾是她生活中的男人,现在不是了,但希望重新成为那样的 人——还在等着她呢。 科尔特斯创作小说时,很喜欢命运这个词儿,因为每当它出现在面前,就没有 什么可做的了,必须屈服于这个词儿,接受这个词儿,就像面对的真是命运一样。 不过,帕科却恰恰相反,婚后两年多拉把他从身边赶走、他不得不离开家的现实, 实在不能接受。正因为如此,他写作时喜欢把她带在身边。 “过会儿再写吧,我们要迟到了。”莫得斯托提醒说,但从他的声音和表情来 看,他并不愿意催他走。 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漫不经心地阅读最后几个句子,力图重拾思路。 “实际上,”莫得斯托立刻补充说,那时他的朋友开始用力敲击坚硬的键盘。 “聚谈会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没有一个人关心准时赴会。人们去,不去,都随便 ;有时甚至谁死了,过了好几个月才发现。于是,一个人前来询问,某某在什么地 方,在场的人耸耸双肩;又过了两三个月,一个人到聚谈会上,带来可怕消息.说 某某病得很重,大家大吃一惊,心想,是不是我呀,再过两三个月,那个人走了, 死了。我是想对你说,我们生下来是为了死去的,我们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劳驾了,莫得斯托,别那么悲观、沮丧。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你在分散我的 注意力。” 莫得斯托- 奥尔特加是帕科的一个好朋友。是“他一她”的好朋友。与多拉分 居事宜,就是他出任的律师,不过,他们很久以前,即在成立AcP 聚谈会时就认识。 他的办公室在巴尔迪尼亚斯将军大街,他也负责民事和刑事各方面的各种事务,都 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务。他是个表情严肃的人,无冬无夏,好像总是穿着同一套西服 :不灰,不蓝,不深,不浅,不是呢料,不是棉料,不是化纤,不是亚麻。或者说, 那是律师工作服。他头发很短,用推子理的,已经完全花白,唇胡短、硬、挺,向 前长着,好像防雨罩一样遮在嘴巴上面。双眉总是直挺挺的,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十 分可怖。他像小鹗一样忽而把脖子移向这侧,忽而移向另一侧,动作猛烈,间隔时 间分秒不差,对于他这个并非五十出头而是六十好几的人来说太急剧了。作为律师, 应该说他讲话不多,总是像个痴呆病人那样倾听。他还有些怯懦,胆小怕事。 “我真弄不懂,莫得斯托,你是怎么当上律师的。”他的朋友时不时地这样对 他说。“你对法官说些什么? ” 最终,德雷被真正地困住了。他被堵在房间里,无法逃脱;他怎能插上翅膀飞 出去,怎能穿过枪林弹雨,更何况他身上有物证,即手提箱和箱子里的钱,指控州 长奥斯汀先生杀害了多拉,杀害了迪克·科尔曼,杀害了萨莫埃尔·G .K 内维尔, 还指控这位先生肆无忌惮地诈骗,此事传遍了底特律全城。 “告诉我一件事,欧尔松,”德雷说,“尼特死r 吗? ” “死了,永远地死了。” 帕科可能不是个凶狠的人,但是个凶狠的小说家,他重拾思路,犹如外科医生 美美地吃完午餐后重新拿起手术刀。 他的朋友奥尔特加坐在狭窄的客厅里。帕科·科尔特斯命令他缄默不语,他并 不感到不快。他知道,某些高峰只能默默地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