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律师躺在沙发上,管它多长时间呢,他没有脱掉大衣,如同那天上午德雷做的 那样,穿着皱巴巴的风雨衣,关在房间里。不过,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并不知道德 雷在城南圣安琪儿大街一座楼房中的那间小屋子里到底做了哪些事或者没做哪些事, 尽管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多久:他是他朋友小说的第一读者,若不是因为他对他从来 没有做过评论的话,还会是他的最佳评论家。他认为他的作品是奇异的,是一大奇 迹,如同闪电将它的宝剑直插云端。 他打开电视机。从家具、图画、沙发和扶手椅来看,在这间房子里完全可以发 生各种各样流血的暴力罪行。 “帕科,”他的朋友莫得斯托又对他讲起话来,“你对墙上那张画不感到头痛 ? ” 他指的是几朵菜花大小的花,葡萄颜色,从踢脚板一直爬到天花板。 “你应该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临时的,租给我时就是这样。”小说家回答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打好行装,重新和多拉住在一起。” “两年了,你一直这样说。” 莫得斯托看了眼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尊绿色石膏人像,是个中国人用绳子提着 两只水桶。 “把音量放小点。”他朋友从书房对他命令说。 电视在播放一次法院的庭审。这两年总是这样,播音员说那是一次历史性的庭 审。一个男人走出来,登上讲台,同时另外几个人进进出出,不大关心那儿正在发 生的事。 传来万得乌打字机的愤怒、持续、永恒的击键声。 听到劈劈啪啪的响声,莫得斯托意识到帕科·科尔特斯产生了真正的灵感,脑 海里想象着后者的脑袋一定像台轮转机把他的丰盈思想快速印刷出来,而他的思想 核心是要按照比司法大法更为神圣的法律原则维护世界秩序。他,作为律师,根本 不相信司法。但是,他对生命及生命奥秘却怀有一种久远的尊重。正因为这种原因, 他崇拜科尔特斯…… “帕科,你还没有告诉我给小说取个什么题目。” “《州长的肮脏交易》,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他听见朋友一边央求着,一 边不停地打字。 “我觉得书刊审查不会让你使用这个题目。” “已经没有审查了,莫得斯托。” 他是律师,尽管如此,他常常忘记佛朗哥(佛朗哥(1892 -1975) ,西班牙独 裁者)已经死去。 是习惯势力。在法庭上,事情差不多一直是老样子。有的法庭,独裁者的肖像 消失了,但却没有动一下手拿走耶稣蒙难像。 德雷无法杀死奥斯汀先生手下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警察呀。他本来可以做 到这一点,因为读者这个时候已经知道欧尔松和他的帮手骂声不断,但是小说结尾 不提一提底特律这样城市里多少得到点尊重的警察局,是不合适的。他要对领导层 进行清洗,不过必须请个人关心一下忠厚的纳税市民。他的出版商老埃斯贝哈—— 死去的埃斯贝哈的侄子.小埃斯贝哈的父亲——,关于这事一直这样对他说:“你 如果写情节中出现法西斯警察的那类小说,就写社会小说吧。我们的准则再简单不 过了:世界上到处是坏人,坏人比好人多,比好人活得开心,他们车好,女人美, 肚子油水多,但他们比好人愚蠢。这样,好人在一百二十页标准稿纸——每页支付 六百比塞塔——里被坏人拳打脚踢、侮辱谩骂之后,最终杀死一半坏人,另一半放 在一边,等候处治,因为小说要一直出下去;如果坏人都死光了,我们靠什么生活 呀? 帕科,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别烦扰我了。你如果让一个腐败警察出场,就得让 另一个警察出场,扶着老太太过街。懂了吗? 不必写社会小说。” 帕科·科尔特斯无法忍受他的出版商,但还是和他打了十七年交道。他和死去 的埃斯贝哈更合得来些,但和老埃斯贝哈却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人们对出版商有错误看法,也许把他们想象成为关心文化和重大问题的人,就 是那种非常敏感的人,一有时间便用手托着脑袋,不时搔着下巴,像是在思考、沉 思。职员、供应商和顾客为了把埃斯贝哈同死去的埃斯贝哈、小埃斯贝哈区分开来, 把埃斯贝哈称为老埃斯贝哈,此人继承了一家还算过得去的商号,印制技术书籍呀, 家庭百科全书呀,国家公务员考试题目汇编呀,桃色小说呀,和一些放在书亭和西 班牙铁路书店里出售的西方小说和侦探小说。他是上届政府的最后一位暴发户。另 外,他从不忧郁、悲伤,而是心绪极为不快,总觉得他的公司每时每刻都生存在他 叔父一九二九年开创的英雄历史的最后一刻;这位叔父就是死去的埃斯贝哈或“我 的永远安息的叔父”,随便怎么称呼好了。 “欧尔松,你这个臭狗屎! ” 这也可以说是帕科向老埃斯贝哈发出的喊声,传遍了整个房间,处在朦胧之中 的奥尔特加惊醒过来。 这个议员是另外一个人。电视没有声音,议员们排成一排。有的议员投完票后, 并不回到座位,而是向过道走去。 莫得斯托对那爆炸般的喊声太熟悉了。他知道,每当帕科·科尔特斯这样大声 呼喊时,伟大的、史无前例的、卓越的一点什么就要产生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发现小说家全身心地投人到了全部情节最闪耀光辉的一刻之中。帕科- 科尔特斯真 正激动了,他在享受着妙趣横生的结尾。他无法控制。他知道他那样子很荒诞。但 是,他屈从于他本人构思的小说情节。他太激动r ,不能在椅子上连续坐五分钟。 他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一支香烟还在烟灰缸里燃着,又点上了一支,使劲拍手, 对他的人物不停呼喊,仿佛他们是些有血有肉的真人,哈哈,哈哈,热情奔放地欢 呼,天才就是天才。他重新坐下,写下一页稿纸,变换文具的位置,吃波依罗特弃 在一边的鸡蛋饼剩渣,不知多少次把最少两个小时前就已空空如也的威士忌酒杯送 到嘴边,把桌子这一侧的东西移到另一侧,字典呀,从中不时获取灵感或抄袭一两 段文字的英国小说呀,也移来移去,有时,当确认不再需要时,又把它们送回过道 的书架上,然后像孩子似的唱呀跳呀--… 帕科- 科尔特斯从一大堆写就的稿纸中找出一页,用圆珠笔在上面打出来的两 行文字中间写道:“在多拉的单元房间里,他找到一个信封,里面的照片可以指控 奥斯汀先生……” 在侦探小说里,一切都应该可丁可卯,如果不是这样,就必须强制做到。一部 侦探小说酷似一本严密的账目,数字不能有任何出入;为此,一个好的侦探小说家 首先要做到的是,手上有两三张王牌,如同赌棍一样。科尔特斯认为,这一点所有 人都知道,从爱伦·坡(爱伦坡(1809 -1849) ,美国小说家.以神秘、恐怖作品 见长)到柯南道尔(柯南道尔(1859 一1930) ,英国侦探小说家),再到阿加莎· 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189l -1976) 、英国侦探小说家)。因此,他倒退 五十页标准稿纸,在那儿从袖口掏出自己的王牌,把照片装进信封里,当做罪证, 毫无顾忌地从门下塞进去。 “欧尔松,你充其量不过是堆臭狗屎。”科尔特斯又大声说了一遍。 欧尔松看见信封塞过来,用手枪对着这张纸片问道:“你搞的什么计谋,德雷 ? ” 对话部分,科尔特斯常常脱u 大声喊出来——他这是为了看看声占效果——, 同时在打字机上发疯似的敲击着。 “照片不错呀,欧尔松。你照得很好,不过,我敢发誓,那条母狐狸不是你妻 子。” “德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只小耗子。” 德雷抑制住愤怒,咬紧牙齿,仿佛没有听见,大声吼道:“欧尔松,镇静点。 你妻子大概很宽厚,而这姑娘很会装模作样。”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又倒在了沙发上。那时间短不了。 帕科·科尔特斯最少还需要两张标准稿纸。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解决方案, 因为老埃斯贝哈是不容讨价还价的。他对每页标准稿纸支付六百比塞塔,稿费算到 前一百二十页,可是从这页以后,他再不掏一分钱。“那是你的问题,”他常常重 复这样的话,“我要多浪费纸张,而且又不能提高每本的售价。庆幸的是,我不像 我那‘永远安息的叔父’做的那样,使用剪刀和修枝钳;那时,出版商确实有他们 应该有的东西。”科尔特斯心里想象着老板的回答,禁不住骂了他一句,但他要信 守约定,把那两页写完。管他给多少钱呢。小说快写完了。他是一个作家呀。或者 说,无论怎样,这句话常常挂在嘴上,首先,对多拉,他就说过。他对她不知说过 多少次:你应该懂得,亲爱的,据说,我们作家有这样的事,有这些困难。“你是 不是说,所有作家都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 ”这是多拉怒气冲冲向他发出的问话。 但帕科十分严肃地对她回答说:“几乎所有作家。至少有的时候。和艺术有关。” “完了吗,帕科? ”奥尔特加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他的朋友没有听见他的话。 就剩最后几句话了,他发疯似的写着:德雷,活着;欧尔松,活着;伊万斯、 伊梅尔松和欧尔松的其他帮手,活着。但是,对奥斯汀先生,谁也不会放过他。一 个像他这样卑鄙无耻的人,必须一枪打死。他要让一颗子弹掀起他的头盖骨。 他偏爱经典作家的风格。是欧尔松把他除掉的。使用的是杀害多拉的同一支手 枪。事后,他把死者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将指控他是杀害那姑娘的凶于。对欧尔松, 我们将会很快算账的,科尔特斯这样想。在下一部小说里。很可能要通过多部小说, 才能和他算清账。最后几句话在创作者的脑海里回荡,犹如一部将赢得暴风雨般掌 声且热情奔放的交响乐旋律。 但是,那里什么也没听见。房子里静悄悄的。房子一片凄凉,房间间数要比他 和他的小猫确认的多,灯光暗淡,除了房子女主人租给他的那几件,再没有别的家 具了,全是过时的,前几位租赁者使用得很狠,那灯好像让人上吊用的,立柜有全 身穿衣镜,每天早晨站在前面穿好天天必着的礼服,请看看这礼服,里子让人好恶 心呀。再就是那张沙发,他的朋友莫得斯托倒在上面看着电视,电视还是黑白的呢, 好像从垃圾堆里拾来的。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大概又睡着r 。他一直是这样。稍稍 不留意,就合上眼皮,打一会儿盹儿。他要求给一点理解,说:是我吃药的关系。 真不知道,他在聚谈会上一半时间睡大觉,为什么还那样急着去。 “睡一会儿觉和完美罪行有什么关系? ”奥尔特加说,他好像看出了他朋友在 想什么。 “你能干出犯罪的事,莫得斯托? ” “如果保证不把名字透漏出去,保证不受到法律惩罚,我们说不定会在某一天 犯罪的。我本人就……” “你别夸口,莫得斯托。你连只蚊子都不敢打死……再说,你叫那个名字(莫 得斯托,在西班牙浯中有”谦虚“、”行为检点“、”正经“之意。)。你会帮助 杀人犯吗? 会把他隐藏起来吗? ” “我是律师,帕科。怀疑就是侮辱:如果是我的顾客,我会的;如果不是,我 不会的。我不怎么相信司法,可是更不怎么相信杀人凶手。” 奥尔特加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以致不能肯定刚才的对话实有其事还是梦中的 情景。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科尔特斯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如果有适当理由,在 合适地点有合适受害者,警察又恰恰不在现场、完全任他去干,他会像其他人一样 去作案的。 他曾经想过多次。是这样,从道义上讲是合乎情理的。道义上? 对,莫得斯托 ·奥尔特加说过这样的话。等着瞧吧,会有那一天的。他开始思索起来。他还在睡 梦中。 “莫得斯托? ” 电视房间传来深沉、平和、有节奏的呼噜声,代替莫得斯托向他作答。 结尾。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喜欢用那种断然方式结束自己的小说,尽管那不 是他写的最后一页,而是倒数第二页,以防留下什么疑问,他把那一特权留给最后 一页。作家的怪癖呀。作品的名字和题目呢。他把一张没有半点污迹的标准稿纸塞 进万得乌打字机。他喜欢那张光洁的纸。这张纸,他写时费的力气少得多,但得到 的钱和其他标准稿纸同样多。《卅长的肮脏交易》。在滚筒上上移四个行距,用空 格揿杆把那一行目测置于刚刚写完的那行文字的中间,思索了一会儿。写上萨莫埃 尔·斯皮特,用两个指头。他总是用两个指头打字,速度像疯了似的,仿佛娴熟地 射击机关枪一样。一架装有圆形摆动弹膛的苏制M -32。 他另外还有许多供选择的笔名:弗瑞德·马迪松,托马斯·s 卡尔威,爱德华 ·费尔格森,贝特·奥康纳尔,马德·艾尔·杰费尔松,伊特·马尔文·Jr及另外 十多个笔名,他可以随便写上一个。 他在任何东西上都不用实名签字。谁购买一个名叫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 此人与妻子分居,生活凄惨,住在马德里埃斯帕尔蒂尼亚斯大街——的人写的小说 ? 死去的埃斯贝哈持有同样的意见,老埃斯贝哈如此,而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 的命运还没有改善的话,小埃斯贝哈也将坚持那种看法。而他如果真的有胆量用真 名实姓署名,谁能相信人们一定将其称为帕科的人具有足够的知识去谈论芝加哥、 底特律、伦敦、纽约或法国毫无名气的任何一个省份,而他竟然依照西默浓(西默 浓(1903 1989) ,比利时侦探小说家)的方式展开他小说故事情节的? 实际上,他 完全可以把故事情节转移到马德里。不过,那便产生了信誉问题,而信誉问题对于 小说艺术是最重要的。因为那也是无须赘述的:谁能相信像拉瓦皮埃斯这样一个地 方会发生纽约、伦敦、芝加哥或马赛那样的犯罪案件? 不会发生的。哈米特(哈米 特(1894 —1961) .美国侦探小说家)和钱德勒(钱德勒(1888 —1959) ,美国侦 探小说家),这两个人确实是杀人能手。 每部小说要杀死八个、十个、十二个人。没有任何问题,具备了逻辑、毅力、 锐敏就能破案。真有眼力呀。他们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贝城的布鲁斯》(这是 美国作家钱德勒的作品,布鲁斯又称蓝调是一种音乐形式)中的侦探就是一个例子, 能像雕鹗那样看见东西。他寻找一支掉在树林枯枝败叶中的左轮手枪。夜伸手不见 五指。没有一丝灯光。没有手电筒。连香烟的火星也没有。但最终他找到了,左轮 手枪半埋在枝叶中。他刚要弯身,准备拾起手枪时,看见“一只蚂蚁沿着圆形弹膛 爬动”。经典作家真是天才。帕科·科尔特斯想成为一个经典作家。那一刻,谁也 没想到读者会注意一只蚂蚁,更不会想到蚂蚁像小鸡那样早早地归穴或不在那里大 摇大摆地爬动,甚至钻到一支科尔特45型左轮手枪的圆形弹膛里,但是对于经典作 家什么都可以原谅。 而对帕科·科尔特斯来说,案件是个十分严肃的东西。案件要写得恰到好处, 绝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子弹和刀子,千篇一律。他和德- 昆西(德昆西(1785 一18591 英国文学家)的看法一样,认为所有投毒案件同正统风格,或者说同中间有流血死 亡情节的案件相比较,宛如蜡像同大理石雕像相比较,宛如石印彩画同博物馆里真 正的彩画相比较,是完全一样的,都是骗人的。他说,如果毒品贩子不采用那些可 恶的新手段而是依照老习惯去砍警察脖子,从而让装备科学仪器的后者得手,让这 些毒品贩子统统见鬼去吧。谁若是经典作家,就不得不接受那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