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所以,读者从第一刻就要知道,他们给你讲述的可能是或不可能是实事,但一 定是真实的,或者可能曾是真人真事,说清楚些,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一切,发生在 马德里的一切,结果是些平庸的、无奇的东西,没有谁相信。一个读者对一个出生 在托莱多省(托莱多.任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附近)托里霍斯镇的、名叫卡西米洛· 帕罗莫的杀人犯作何想法? 那登在《案例》上很合适,只此而已。 用这样的名字,无法登上艺术高峰。一个名叫牛顿- 米勒的黑人,他杀死了一 家典当行的老板,不是更为合适吗? 发生在洛杉矶达温大街——这条街地处海湾前 面、港口货场附近——的事,可能和发生在洛杉矶的克斯塔尼利亚的事同样可信吧 ? 不是,当然不是。科尔特斯一直关注报纸的地方消息版,特别是《案例》,寻找 该报编辑、他的女友洛利塔·恰米索提供的情节,但从来没有找到对他有用的材料 :有时过于血腥,公证过于繁杂,有时又流血不多,不很动人。艺术和侦探小说是 那种事的最高表现,寻求亚里士多德式的平衡:中间是德行,或者这样说,不是那 样严重。在这里,杀人案件好久时间才发生一两起。可是,那种杀人奇迹,恰如大 师的大师雷蒙德·钱德勒善于做的那样,十五或二十个人被活活枪杀,而且有现场, 有动因,有嫌疑人,一个五千人的小镇子,一下子死了二十人,真是奇迹。而这里, 在一个挂着耶稣蒙难像——它的一侧是独裁者(指佛朗哥)照片,另一侧是那个死 者(指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1903 一1936) ,西班牙长枪党创始人 .一九一六年被处决。)照片——的房间里,一个人必须忍受国民警察的大棒…… 一句话,那太臭了。可以送给崭露头角的西班牙新电影的导演们,但他本人绝不接 受。老埃斯贝哈做得对,尽管他一肚子不高兴,在这事上还是要愚弄他一下:根本 上不是社会小说的问题,他追求的永远是构思巧妙的东西。 山姆·斯皮特。啪啪打上三个×,就把萨奠埃尔变成了山姆。山姆·斯皮特。 他觉得这样更为响亮、干脆利落、令人信服。另外,这个名字让人记起山姆·斯帕 德(是美国作家哈米特作品中的人物)。 他低声哼唱起来。每写完一部小说,他都常常兴奋得不能自已。可是,兴奋很 快消失,他又回到_r沮丧状态。 莫得斯托被欢快颂歌头几个音符吵醒了,听见了准备出发的动静。他们肯定迟 到。都过了十多分钟了。科尔特斯从蓝色文件夹抽出几页纸,把新写的小说夹进去。 弹簧夹子关上时发出的响声,他听起来犹如天国荣耀的颂歌。 “好了,莫得斯托,我们可以走了。” “小说不错吧? ” 他被朋友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脸上放出光彩,尽管他同时耸了耸双肩。 “你早就知道这些东西是怎样的。很可能比希望的要糟。” “不会的。你总是写得很完美。我们这些读者不会发现情节中还缺少什么。轻 而易举地想出故事来,真让人不敢相信。你是从哪儿收集来的? 而且只一个月。在 西班牙谁也做不出来。” “你不要夸大其词。” “你是了解我的。” “重要的是,我们半小时之内就要拿到七万二千比塞塔了。” 莫得斯托很高兴帕科还记得把他放进“我们”这个复数代词里。 过了半小时,他们已在叫坐落在布列西亚多斯大街的杜尔西内娅出版有限公司 的大门了。 那层楼破烂不堪,地板吱吱作响,朝向布列西亚多斯大街,是死去的埃斯贝哈 一九二九年从房主那里租下来的,为了维系埃斯贝哈家族的产业,前者的继承人以 同样租金继续租用,卫生状况越来越差。面向大街一侧有十二个阳台.木地板磨损 腐蚀,满楼道都是去垢剂和酸醋味,十七八间卧室和房间摆满了桌子和书架,桌子 前已经没有任何人就坐,书架上摆放着几千册图书,其中有四十年前的版本,布满 尘埃,它们是这个家庭出版社历史和西班牙民族败落的绝好见证。对于牢固的、现 代声望不幸之中的不幸是:纯正的语“和第五大道第四十五街口的出版商打交道, 同和布列西亚多斯大街的出版商打交道怎能是一样的呢?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边徒步沿着楼梯往上走,科尔特斯一边对他朋友说。“而且没有电梯。” “而且。”律师对另外一个人说,此人费力地攀登着,呼吸像拉风箱一样,一 步紧似一步。 一个女人——她同样是一九二九年的产物,身穿白领黑色衣服——给他们打开 房门。 她打开门,犹如把他们引进一部哥特式小说的第一章。 一般说来,你看见这位女接待员的面容,就别想活着走出去。那儿一定有个人 把你杀了,将五脏六腑毫无顾忌地卖给某个怪僻医生的用人。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但是办公室的全套人马还都在:秘书,会计,出纳,老勤 杂工和老埃斯贝哈先生本人,他坐在栎木办公桌前,犹如船长守在船舵前。样子不 错嘛。 “你们得等一等。现在埃斯贝哈先生在同堂娜卡门忙事。我去告诉他,帕科, 说你来了。” “好,克列门蒂娜,您去吧。” 老秘书走进隔壁办公室。这个女人很高大,有一张马脸,她并不怎么掩饰背驼, 身子向右肩弯曲,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衣领和袖口都浆过;13色衣领这个细 微部分用油煎鸡蛋样的皱纹点缀着,再加上袖口的白边,使她的样子更加可怕。 老埃斯贝哈先生有个习惯,喜欢大呼小叫,那样子不大会受到尊敬。他们独处 以后,帕科·科尔特斯本人对莫得斯托·奥尔特加低声说,那个堂娜卡门太太就是 卡门·贝索亚,几乎桃色小说在世界一出现就在出版社负责这桃色专题的工作。人 们说,或者确切地说,人们曾经说过,那个女人是死去的埃斯贝哈的情妇。 “只一分钟。” 克列门蒂娜走回来后,坐在她的位置上。桌子卜摆着电木电话,从一九二九年 就没有更换过;电话旁的小盘子里有个酸奶瓶大小的花瓶。黑色小卵石中间长出的 仙人球像针插一样插满了饰针.头部顶着一朵胭红色的小花。好像指肚被饰针刺破 了似的。莫得斯托·奥尔特加用眼睛注视着那个上了年纪的女秘书,后者都不想麻 烦一下,对他笑一笑。可以说在仙人球和她之间有点亲戚关系。 “我一直对您说,堂娜卡门,您别再让我重复了,不要写社会小说。您从一九 六七年前就写桃色小说,所以我没有必要提醒您怎样写了。女性读者喜欢年轻、漂 亮、贫穷,而男人要下流、潇洒、富有。漂亮女人有点愚蠢,好女人不那么漂亮, 但更正派些。漂亮女人风骚,丑陋女人是好妈妈、好妻子、好姐妹。男人吗,是没 有变化的:总是很自私,道德败坏。您懂得我的意思。漂亮女人最后变得过分愚蠢, 聪明女人最后变得更为漂亮。您在听我讲话吗? 女主人公现在爱上了管理教堂修缮 的神父,那不是胡闹吗? 您是不是认为俄国东西会传进来,我们现在要出社会主义 小说吗? 您是不是想把我这个从一九二九年就出书的出版社给搞垮了呀? 写从解放 到现在的神学。那种东西在这儿卖不动。” 帕科·科尔特斯和莫得斯托·奥尔特加不敢离开他们的座位,静静地听着老埃 斯贝哈如何把愤怒喷发出来,他的声音从办公室房门传出来,听得一清二楚。克列 门蒂娜小姐想降低老埃斯贝哈发怒的严重性。 “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喂,这是刚到的。” 她递给帕科·科尔特斯一本《不要做那事,轻浮的女人》,署名斯迈尔斯·赫 金斯,这是他的另一个笔名;马诺洛·普列托制作的封面上,像杜尔西内娅出版社 所有书籍一样,画着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风衣的男人,他刚刚从一个女郎手里夺过 一把科尔特·A -1 型指挥于枪,这个女人长着白金一样的头发,也穿件风衣,从 领部开口隐约看见风衣里面可能什么电没穿。他粗粗看了一眼封而,便把书递给奥 尔特加,后者急切地夺了过去。 “这个就是你讲的那个女人,在运输咖啡时走私绿宝石? ” 科尔特斯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个房间和另外几个房间相通,很亮,但狭长。它的窗户是那样多.不禁使人 想起电车。社长办公室两侧的壁龛里各放置一尊石膏像,如同两个卫士守在那里。 四十多年的灰尘模糊了两尊雕像的严肃表情。死去的埃斯贝哈在装饰上的伞部奇思 妙想,都熔铸在了那个艺术标记之上,而这标记作为神龛的圣像从一九二九年创建 这偌大出版社就摆没在那里。 “这两个人是准?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问遭,他那时在抚摩着那本刚出炉的 新书,不敢翻阅,那是在控制着浓厚兴趣,准备以后一个人仔细阅读和欣赏。 “是克维多(克维多(1580 —1645) 和洛佩(1562 -1635) ,均为两班牙著名 文学家)和洛佩0 。”科尔特斯回答说。 科尔特斯的回答使律师感到脸上无光。克维多和洛佩这样的大人物,所有人都 应该认出来呀。他只嘟哝了句:“当然哕,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 ” 科尔特斯坐在一张扶手椅里,红色天鹅绒椅背破旧、脏污。他只是想着把钱给 多拉送去。难道就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他准备什么都原谅她。你有什么可原谅 我的? 科尔特斯在脑海里想象着多拉气冲冲地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所以他努力使 自己的思维更为寂静些,而且想象着不让思维回音传到他前妻的耳朵里。他养成了 这种习惯,小说中的人物在他脑袋里同他讲话,而这一怪癖早已转移到了有血有肉 的真人身上,所以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就让他们在前额下面对起话来。 他准备原谅她,尽管他没有什么可原谅她的,因为实际上是由于他的过错才发 生了那种事。可是,一个作家能有什么过错呢? 发生在作家身上的事,与发生在其 他人身卜的事是有很大不同的。这一点从他们结婚那一天她就应该知道。并不是因 为我喜欢女人——他曾这样自我辩解说——,而是因为我喜欢阴谋。而她…- “聚 谈会后,我给多拉送钱去。莫得斯托,陪我去吗? ” 他压低声音,讲出这话,仿佛他们两人是在医生的候诊室里。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没有听见科尔特斯的问话,他在用怀疑的心情观察着克维 多和洛佩的五官。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脑海里有的更多的是油,而不是水。他 老了,但他却不知晓。每当他注意自己那完全花白了的头发时,常常这样说:我感 觉自己是个小伙子。或者说,实际上已是一个老人。他的想法在头脑里飘浮着,飘 浮着,而不是流动着。 好像油那样。他不是个思维敏捷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在法庭上不是个好律师。 “这两个人中间,不能有一个是塞万提斯吗? 这里不是杜尔西内娅出版社吗? 他们至少应该把堂吉诃德(杜尔西内娅和堂吉诃德都是塞万提斯(1547 -1616) 作 品《堂吉诃德》中的人物。前者是后者的意中美人)摆进去。事情没有一点逻辑。” 所以,他是那样喜欢破案小说和侦探小说,在这些小说里,逻辑是至关重要的。 和下棋一样。他也喜欢下棋。而他的朋友帕科是逻辑大王。什么都安排得那样好. 一切各就各位。一个细节都不遗漏。如果有时问,他甚至能像技艺高超的糖果师那 样锦卜添花:在写就的小说里,像亮晶晶砂糖似的撒些意义重大、富有逻辑的细节, 即拉着两端就能最终解开的活结。这可以使读者感激不尽,在最后一页登上推理之 趣的高峰。可是,在一家名叫杜尔西内娅的出版社却摆一卜克维多和洛佩的石膏像, 能有什么样的逻辑? 办公室门开了,走出一个二百多岁的夫人,个子像耳坠儿那样 小,全身萘味.双唇涂得血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穿着花饰织物、丝绸,没有仔细熨烫,好像半个小时前才从礼品箱子里取出 来。是这样,他们置身于哥特式小说里。 夫人的口红抹得那样重,一定刚刚吃了老埃斯贝哈先生的肝脏。或者,至少吃 了一棵仙人球。 堂娜太太看见科尔特斯——自从科尔特斯还是个小伙子时,她就在那里碰见过 他——,觉得应该对他说点什么,但是她发现他有奥尔特加陪着时,立刻想了一下, 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潇洒地晃动一下,将脑袋抬得老高,没有告别就走了出去, 那副样子,比掩饰残酷无情的老埃斯贝哈先生使她流泪表现出的傲然,稍有逊色。 所以,她走出去时身子摇晃了一下。她是很看重自己的老人,认识死去的埃斯贝哈, 可老埃斯贝哈却让她老泪横流。死去的埃斯贝哈怎么不活着呀.也好洗掉遭受凌辱 的不光彩名声? 她在自己的小说里就是这样描写羞辱的。 “克列门蒂娜,”那女人命令说,“代我告诉他,我等他打电话.向我赔礼道 歉。我在家里。” 她从背景幕布一侧退出场外,帕科则从另一侧走进去。 “帕科,我刚把堂娜卡门打发走。简直要把我们推向破产边缘。关上门。越老 越糊涂了。”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留在外面等候,仍然用眼睛盯着克维多和洛佩。 “这儿从来没有摆过塞万提斯或堂吉诃德的像? ” 克列门蒂娜没有理解那问话的意思,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如同仙人球看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