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没有,自从我在这罩就一直看见那两个。是永远安息的埃斯贝哈先牛在一家 石膏店买的,而那店正好在塞万提斯大街上。”这种巧合她觉得很有趣,不禁呱地 叫了声,这声音有点像笑声。“发票还在呢。这儿什么都不扔掉。”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之间没有说话。那个女人一直用削尖的铅笔头拨弄着火山 石子。 “简直是具木乃伊。”老埃斯贝哈在门的那一侧对帕科·科尔特斯继续说着。 “她心血来潮,写的小说里有管理教堂修缮的神父,你能相信吗? 这是民主的问题。 一天,她送来一部小说.书中的公爵夫人同她的司机勾搭上了,尽管这司机喜欢的 是这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情节写到这儿,还算不错。可是,接下去她竟然想出这样 的事,叫神父爱上了司机,喜欢司机的女儿恨透了神父,而司机与神父的关系公爵 夫人并不知道。你在听我讲话吗? 该死的。我对她说,亲爱的,神父对您做了什么 事? 您要转到社会小说,还是想写侦探小说? 如果想让司机同公爵夫人上床、同神 父上床,或同他们同时上床,那是您的事。不过,您有么必要用葡萄酒毒死他? ” “可怜的堂娜卡门。她不知道在小说里不应该毒死任何人。那是意大利人的东 西,他们讲究礼貌,有点女人气。” 帕科·科尔特斯突然说。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老埃斯贝哈发牢骚说。“问题是,我对她讲那些事时, 那个可恨的女人像呆子一样看着我。你知道,我是看在我那永远安息的叔父的面子, 才同她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很尊重她。不幸的婶母洛拉呀,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帕科,你想写桃色小说吗? 一页标准稿纸是六百二十比塞塔,比侦探小说多二十比 塞塔。我给你六百五十吧。很好卖。这种小说很容易写,事情恰到好处不恰到好处, 对女人来说都一样,只要结尾是婚庆场面就行。你现在甚至可以变得下流些。老娘 们儿也喜欢那玩艺儿,你懂得我的意思。现在有了民主,可以写那种东西r 。 但是,绝不要同性恋的神父,绝不要同性恋的男人。怎么样? 你也许应该换换 品种了。你也快成个呆子了……“ 他和老埃斯贝哈在一起时,后者没有一天对他是尊敬的。 “时下我应该做的是,领取这部小说的稿费。”帕科冷冷地回答说。 他小说“结尾”这个词带来的欢快心情,常常不能延续许久,而是被失语症所 接替,闷闷不乐,好心情完完全全消失了。 埃斯贝哈站起来,走到身后一张大栎木文件柜——是装百叶帘的那种,无疑, 是死去的埃斯贝哈置下的家当——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很重的绿 釉铁盒,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重新坐在桌子上,拉出别在坎肩里面的链子,直到 看见链子尽头的一大把钥匙,从中找出一把小钥匙。 会计不在时,老埃斯贝哈亲自支付稿费。他算出科尔特斯的钱数,盒子里还有 三倍多的钱,所以在老埃斯贝哈关上那个阿里巴巴的洞穴之前,科尔特斯仗着胆子 要求提前支取下部小说的部分稿费。 “你知道我们是家严肃出版社,而不是典当行。”他嘟哝着说,脸卜一副不友 好的表情……“需要多少? ” 科尔特斯变得像德雷一样,比猫儿还敏捷。他想:我还需要五万比塞塔,但是, 我如果要五万,他一定给我一万;所以我要十万,他会给我四万,可是,这时候他 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我不得不要…… “十五万比塞塔。” 这个数字把老埃斯贝哈吓得全身抖动了好几下。钥匙犹如小野兽重获自由从他 手中跳离开,如果没有链子连着,早就掉在地上。 “要得太多了。”他阴沉着脸说。 “多拉,请你理解。都四个月了,我没有给你送生活费去。”他那是说谎,因 为科尔特斯总是计算着天数,把钱准时送到妻子手里。但是,埃斯贝哈不了解他雇 员生活的这些细节。“下两部小说的预付稿费。”帕科·科尔特斯补充说.他没有 对乞讨的数目做任何让步。 “我没有那么多现钱。”埃斯贝哈撕谎说,接着数出三十张一千面额的纸币, 把余下的放回绿色盒子里。 面对帕科·科尔特斯的敲诈,出版商的脸色非常阴沉。 “签字吧。” 帕科一下子把钱从他眼前夺过去,怕他万一反悔;然后,在他递过来的收据上 签了字。 “怎么样,帕科? 在我找到人专门写爱情小说之前,给我一部侦探小说和一部 爱情小说。对你来说,写一部黑色垃圾和写一部桃色垃圾是一样的。” 他觉得收回了他贷款的第一笔利息,便把桌子上的蓝色文件夹叫做垃圾了。 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半个小时之前就好像有了这样的感觉,在这里,有可能 发生此时此刻发生的事,但更有可能的是,克列门蒂娜小姐和老埃斯贝哈把他们杀 害了。正如莫得斯托·奥尔特加本人说的,也许他更富有逻辑性。可是,在这种生 活中,他什么也没有。 他感到喉咙卡住一颗枣核,不上不下。帕科想,说不定我感冒了。半个小时之 前,他并没有想到可能患上感冒。 同老埃斯贝哈的谈话使他全身的防御力荡然无存。当他写作时,惟一实实在在 的东西是留在稿纸上的文字,其他东西指望不上。多拉正是指责他这一点。她总是 这样对他说:你在外面时,那是因为你在外面,而你在家里时,是因为你在写东西。 你从来不能属于我一个人。她说得有道理。他给她送钱去,要对她说原谅她。不, 不能说原谅她,因为那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她不喜欢乞讨。他要放弃不良嗜好, 女人。女人像尼古丁,像酒精.像毒品。一个人像喜好抽烟一样,喜好案件,喜好 女人,喜好小说。是不知不觉发生的。从玩笑开始,使自己自立于社会。他要对她 说,他爱她胜过一切东西。如同他虚构小说中的人物——他正是为这些人物虚构小 说的——一样,他是他自己的人物,自己生活中的人物。事情没有想到就发生了。 一些事引出另外一些事。他每天起床后还不知道怎样结束那一天,恰如在写上“结 尾”两个字前的两张手稿里,德雷和欧尔松仍然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两个人之中准 幸存下来,或者两个人都死去,或者同时保住生命。他的情况同他小说中的人物一 样。 那事我对多拉解释过上百次,她为什么不懂呢? 在他身上,女人不是问题的结 束,而是问题的提出。这是现实中的逻辑,尽管他承认他小说里逻辑性更多些,因 为写完之后还可以重读手稿、进行合理的安排。怎么能回到过去、让错误不复存在 ? 花瓶摔坏了,怎么能把碎片粘起来而又看不出? 他的生活就是一只摔破了的花瓶, 缺了几块碎片。这是十分确切的。总是缺一两块碎片。真的,他感到喉咙痛。在一 部小说里,他完全可以用几个x 字母把“喉咙作痛”几个字抹掉,不再让它作痛。 在一部小说里,他完全可以把花瓶摔破一段文字去掉,让花瓶继续完好无损。他没 有除掉同玛利欧拉的冒险生活,因为他看不出那样做有什么不好。 不过,他早应该做到不让多拉知晓、不发生把他赶出家门的事。多拉如果不知 道那事,他荒诞地背叛她是不会伤害她的。可是,在生活中,事情都是没有预料到 就发生了。从出版社出来,他们必须找家药房。去聚谈会的路上有一家,他放心了。 在小说里,事情,特别是无缘无故的事情更容易发生。但是,怎样重新走进多拉的 生活,跳到前几章,在那儿改变痛苦的情节,让发生过的事从来没有发生,或者在 后续章节中永远忘掉? 怎能忘掉她呢? 他觉得自己又想得太远了,因为他脑海闪了 下,前妻会向他提出那个问题的。然而,现在,那个可鄙的家伙使他记起了,他的 生活是一堆垃圾,里面有许多垃圾小说。 “帕科,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对你说的那事,你正在变成一个呆子。喝得太多 了。该醒醒了。对你来说,写这种臭狗屎和写那种臭狗屎都是一样的,但你这样可 以解决我的难题。那个老太婆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完全结束了。” 帕科.科尔特斯后来想,是那些难听的话装满了他的杯子。埃斯贝哈点燃一支 廉价香烟,他的面孔像巫师一样挂上了光环。他那样子像个老不正经:身穿一套苍 蝇翅膀颜色的西服,系着黑色领带,不知那是在服丧还是部、局杂工的标记,他很 瘦,气色难看,秃头闪闪发光,胸部塌陷,一双白皙的手像女人一样,指尖被尼占 丁染成黄色,指甲像诗人那样脏兮兮的,神经不时抽搐一下,使他不停地发出咳嗽 声,频频用不很干净的手帕抹一下嘴巴,仔细叠好以后再塞回衣兜里。脏透了。 “怎么样? 你好像得了痴呆症。” 帕科·科尔特斯一直望着窗外。他在想多拉,也在想埃斯贝哈。王八蛋。他担 心死去的、永远安息的埃斯贝哈听见他的心声,并小声说给坐在他身边的老埃斯贝 哈。他每次给多拉送钱去,都出现意想不到的场面。借来的钱,有富余给她买束鲜 花。不,不能送鲜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她不希望送鲜花的男人给她送鲜 花更为不快的事了。 她们愿意把这种事完全留给她们自己的男人,恰如生活中的女人做的那样,把 嘴巴上的热吻只留给未婚夫。他也许在想,他没有权利送给她鲜花。送块手帕吧。 一块手帕,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去药房后,到格兰维亚大街的吉h 赛女人地摊买 一块手帕。这看上去有点寒碜。让埃斯贝哈掏腰包,弄到一些钱,可以多破费点, 进一家商店。他当头挨了一棒。突然被刺了一下。好的手帕标价三万比塞塔。帕科 感到了走运的大胆人是多么快乐呀。另外,我已经把这个坏蛋捏在手里了。很遗憾, 没有向他要三十万比塞塔。 “我不想再写小说了,不管桃色的、黑色的,还是绿色的.都不写,埃斯贝哈, 一切都结束了。你再别想看见我的影子,因为你是个老不正经,只知道剥削人,搞 同性恋的死去的埃斯贝哈是这样,搞同性恋的小埃斯贝哈也会这样。 一家子都是搞同性恋的,都是不正经的。“ 帕科疯了。他不喜欢难听的话,从来不讲难听的话,他小说中的人物也不讲。 对小说是要审查的,他对审查已习惯了。比如,他的人物中没有一个说过同性恋这 话,根本没有说过。一九七七年以后,现代侦探小说里是有这种事的。 在这种小说里,这类话多极了,让你不堪忍受,狗娘养的,白痴,快死了吧, 当王八的,臭狗屎。对他来说,这已经来得晚丁。事实上,还是时有发生的。每天 都出现十个新的小说家,每天在报上、海报上和电视里都出现好多新小说家。不知 道从哪儿跑出那么多来。之后,全都跑到昆卡、希洪、巴塞罗那去。会议呀,研讨 会呀,研修班呀。对他来说,知识分子太多了。他书中的人物说过,至少有这样的 话:他妈的,或者臭流氓。不对。他是一位南方绅士。在他的小说里没有狗娘养的, 而是杂种,没有当老王八的,而是当小王八的,没有挨禽的或挨刀的,而是快死了 吧或不得好死的。 他们不说难听的话,从不讲脏话,他不把这样的话塞进自己的小说里。所以, “搞同性恋的”这个词在他的胸部击了一下,好像有一大口痰在那里,可是那时, 他犹如品尝牛奶咖啡豆那样慢慢地、津津有味地玩味着一连说出的“搞同性恋的” 几个字。 “埃斯贝哈,你都听见了,你们埃斯贝哈家族是一窝搞同性恋的。” 埃斯贝哈听到大骂他叔父、死去的埃斯贝哈和他儿子是搞同性恋的、不正经, 一下子呆坐在那里,像块石头,下巴拉得老长。香烟差点掉在裤子的门襟上。他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同一天失去了桃色小说女作者和黑色小说男作者,可是说到语 言,他从不怀疑科尔特斯,也不对审查担心。 “帕科,你,你是老狗娘养的。”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喊道。 “立刻给我滚出去。” 窗上玻璃颤抖了。 “再见。”帕科耸了耸肩,只说了这么句话。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蓝色文件夹,想拿走。但是,那样做会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他同两个埃斯贝哈有二十二年的工作关系,这样辞别太简单了。有那么一瞬间, 帕科·科尔特斯的脑海至少闪出他小说中任何一个人物可能说出的十个漂亮的答案。 德雷可能这样说:“好吧,埃斯贝哈,从现在开始你自己去写那种垃圾小说吧 ……” 萨里的贵族侦探约翰·墨累是最厚颜无耻的:“出来新小说,别忘记继续给我 寄,一本不要少。肯定都是杰作……” 突然,他无以言状地喜欢上了“搞同性恋的男人”、“破烂女人”这样的词… … 他的另外一个侦探弗兰西斯·亚冯讲话是最生硬的:“埃斯贝哈,快上吊死了 算了。”或者这样说:“埃斯贝哈,不得好死的东西。” 可是,帕科·科尔特斯在脑海里听见把那个词同时做了翻译。埃斯贝哈,该千 刀万剐的。他也挺喜欢词汇的这种变化。太遗憾了,他在决定放弃写作那一刻才发 现这一点。 把这些让给年轻人吧。令人痛心的是,他不狠狠地、啪的一下关上出版社的大 门,就无法走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但是,他如果想重新得到多拉,就不得不放弃 小说创作。生活中就是有如此糟糕的事:许多时候要从应该开始的地方结束,当已 经结束了,又要开始。如同那天做的,许多重大决定都是这样。他发现,实际上他 很久以前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只是不知道怎样做出的。发生的事情,总是不久 前就发生了,闪电,雷鸣,霹雳就是这样。在那个房间里,雷声在隆隆作响。 他要走出办公室时,埃斯贝哈对他喊道:“喂,你就这样离开我,傻瓜蛋? ” 相反,埃斯贝哈使用平民的骂人语言,没有一点难为情。 “我和印刷厂有协议。”他仍然吼叫着。“我和发行商有约在先。付给银行汇 票。你知道吗? 全年用纸都买好了。 现在是二月。这是一架机器,像时钟一样运转。你如果不完成.我要起诉你。 我要把你扔进油锅里,活活炸死。“ 他在这句话最后又说了遍“傻瓜蛋”,这个词的响声如同军曹在战斗中吐了口 痰。莫得斯托和克列门蒂娜小姐对视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介入,把那两个男人 分开来,看样子,应该说,他们在里面要杀个你死我活。 科尔特斯走出来时,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已经站起来等他了。小说家面色苍白, 好像要瘫了似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神经抽搐,莫得斯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过。 克列门蒂娜小姐紧张地站起来。她手上拿着那支刚刚用来拨弄仙人球黑土的铅 笔。她面对发生的事警觉起来,而她像条老狗似的忠于自己的主子,看样子要把铅 笔捅进小说家的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