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喜欢侦探小说? ” 波埃几乎没有张开嘴巴。 “好,今天就算是一堂实习课吧。” 不到两分钟,马格利特已经从想甩掉那个男孩转到收留、教给他点东西了。他 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孩子不错。 在警察所里,环境肮脏,楼下房间——大部分房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闲 弃着,这和楼上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在那儿,电话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刺耳铃声响 个不停,人们大声喧嚷。四而的墙壁上,到处是印迹,不少是黑色胶皮留下的印迹, 仿佛过道里常常踢打犯罪分子,警察胡乱踢打,不时踢空一脚;委实荒诞极了,因 为一楼办公室只是用来办理身份证和护照的。 他们走上二层,马拉维亚斯的办公室——和其他同事的办公室紧挨着——和照 片洗印间位于另一条过道尽头;这条过道也很狭窄,墙壁同样破损、脏污,一片片 的油迹和众多剥落的灰片,把墙壁变成了想象中国家的可信地图。 那时,那座狭窄楼房里紧张到了极点。在整个西班牙像斯帕德讽刺的那样呆在 家中,犹如欢度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时,那儿好像在准备除夕之夜的集体舞蹈。从近 处观察,工作的效率很低,而且杂乱无章。三台半导体收音机开足音量,正在收听 不同电台的广播,一台便提式电视机屏幕上不时出现残缺不全的画面,声音喀啦喀 啦,令人心烦意乱;十四五个警察,有的便装,有的全身制服,这些人一圈圈踱步, 不知道做什么,好像笼中的野曾,有人从铁栏中间伸进一根铁棍捅打、刺激它们, 另外一些人公开反对政变分子的冒险行动,沉默不语,关注事态发展,满脸阴郁表 情。 马拉维亚斯,也就是马格利特或桑多坎的首长,听到后者来了,立刻高声喊着 走出办公室,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还威胁说要给他处分,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首长是个千瘦的老头,个子矮小,精力充沛,六十岁左右,着一身灰色首长装, 三四缕头发贴在脑壳上,面部的细小血管,有的泛红有的显绿,好像同时爆裂开来。 这好像给他的脸染上一层葡萄紫色,更加突显了他的易怒性格。他还在醉着。他总 是醉醺醺的,从中午到半夜,开始是苦艾酒,最后足威士忌、伏特加或杜松子洒, 一样也不能少。那天晚上,他满嘴杜松子酒味。他舌头不利落,为了掩饰这一点, 像嚎叫一样讲话,喊声骇人听闻,谁知道他这样的人哪儿来的那样大的力气。 “这是谁,来这儿千啥? ” 这话是喊出来的,波埃后悔陪他朋友到那里,他不禁往后退了一下,马格利特 抓住他的胳臂,防止他倒下。 “是我表弟。是个好孩子,堂路易斯,您的人。” 这好像给野兽喂食一样,因为警长堂路易斯瞬问神奇般地温顺了许多。 “应该早告诉我呀。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 一股酒臭喷到他脸上。首长用胳臂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办公室。他把马格 利特抛在身后,却没有忘记给所有人下达命令,也可以说没给任何人下达命令。 “马拉维亚斯,巴尔科大街那个老太婆的事,你知道了吗? 现在马上去那儿, 快点。” 他好奇地看着波埃,更加亲切地补充说。 “新生力量呀。” 波埃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同志之情的侵扰,因为那个陌生人把爪子扎在他 脖子里。 堂路易斯的办公室在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独裁者年轻时的肖像,像拿破仑一 样,佩戴绿色绶带,目光注视着远方,刚刚打过一场胜仗、战场上扔下百万死尸, 可以带着完成使命的心情飞进天堂的人才有那种目光。肖像下方有一面肯定是从佛 兰德斯(指法国、比利时和荷兰间的地区。十五六世纪使用此名。)军团那里拿来 的大旗,他的办公桌上,一尊镀铬金属耶稣像为他做镇纸器,与其说立在一堆胡乱 摆放的活页夹上,毋宁说站在各各他(即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堂路易斯终于放开了他的猎物,坐到他办公桌后面。 房门仍然开着,他大声通告马格利特和全所人员,“几个家伙同他们必须拥有 的东西”做了在西班牙许久以前就该做的事,事情将同到应该回到的地方。突然, 传来一个难听的臭屁声,依据可信准则衡量,和真正臭屁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即 使在最平庸的小说里也是如此,或者说它来自一个如此瘦小的男人未免过于山响, 如山石滚动,如雷声轰鸣。 “都是抗生素造成的。肚子里胀气。”他辩解说。 波埃很拘谨。马格利特消失了。小伙子小知道在那间办公室里做什么。 “你是新生力量? ”他又怀疑地重复一遍。 波埃动了动眼眉,用模棱两可的表情回答。 “桑多坎,”他像头暴怒的狮子向房门那边又喊起来,那时他桌上的电话正响 起来。“把你的表弟带出去。整个一个白痴。” 马格利特走进去,一把把波埃从正在打电话的警长面前拉走。他的几个只会谈 “将军,一切听从您的指挥的人”——他们有一点“同性恋者和共产主义者”的气 味——送别他们。他们来到安全地方时,还能听到堂路易斯的吼声,他喊着说“把 门给我关卜”,之后喘着军人一样的粗气。 马格利特把波埃带到他的照片洗印间。 “进去。”他一边给他让开路,一边命令说。 房间很小,令人喘不过气来,布置零乱,一切都是临时的,像似隶属于太阳门 识别办公室的实验亭,急需改善。马格利特发明一种装置,使他能够在洗印间里舒 舒服服地坐上几个小时,阅读侦探小说,而不被任何人干扰。通过合适的电路,门 上方的小红灯,依据他是否在工作或点亮或熄灭。 他请他谅解。 “是斯帕德的岳父。” 波埃满脸惊色。 “你不知道? ” 很明显,他不知道。 “我们走吧。”他一边补充说,一边把照相机斜挎在肩上,从地上拎起锌皮箱 子。他把这箱子递给波埃。 “你将看到一起真正的案子。和小说里描绘的案子毫无共同之处。” 在马格利特和波埃赶到佩斯大街的老太婆住处时,斯帕德正在敲他前妻继续居 住的那套公寓的房门,房子的下面是罗马广场。 多拉不愿意帕科不提前打电话就来她那里,更不用说时问那么晚了。那样做一 点儿也不合适。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是因为从十一个月前她就同一个与帕科·科尔 特斯本人同龄的男记者共住那套房子,多拉不想让任何东西介入那种至少使她重获 生活幻想的关系。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到这儿来,更何况不提前打招呼。” 多拉不想让他进去。 “女儿在吗? ”他后悔问那个愚蠢问题,他为了补救一下,便一边挠着门框一 边补充说:“多拉,你今天太漂亮了……” 她还不满三十岁。她确实很漂亮,但并不像帕科·科尔特斯认为的那样,谈她 的美色仅次于人问第一美女爱娃·加德纳(爱娃·加德纳(1922 —1990) ,美国女 演员)。 她身材和他一样高。她肤色黝黑,有一双大眼睛。但是,最吸引他的还是她的 声音。他们在一起时,帕科常常闭上眼睛,对她说,给我讲些事或者大声读点什么。 他蜷缩在那潺潺流水般的声音中。犹如裹上一块天鹅绒。多么令他陶醉。她有一头 大波浪的黑发,眼睛射出不屈的目光,乌亮,炯炯有神,嘴巴不大不小,鼻子端正 笔直,面孔典雅、具有女柱像的美。 “……你真的太美了。” 很显然,没有一个人像帕科·科尔特斯那样对她说过如此动听的话,但是他每 次说过那些话和相似的话后都沉沦下去,由此她只要稍稍想到要后退一分,就会觉 得那些恭维的话令她怒火中烧。另外,她也清楚,那些相似的话,他一现在开始我 们就是幸福的人了。“这些就是帕科的好消息c 多拉强作笑颜,想让这笑传达出友 善,但她没有做到。 “我还给你带来这个。” 他在另一个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用礼品包装纸包好的小包,递给她。他最 终走进戈雅大街的一家商店,买了一块丝手帕。多拉都没有打开包,就放在了一边。 “你不想打开看看? ” “过一会儿。” 多拉不屑一顾的表情刺痛丁帕科的心。她不想让步。 对她说来,帕科是个危险男人,生下来就是个诱惑者,满脑子道道。因此,夫 妻关系搁浅了。在他们共同居住过的房子里,每次见到他,什么打算呀,想法呀, 统统不翼而飞了。 多拉仍然觉得他很有魅力。身体比以前还匀称。眼睛有神。帕科.科尔特斯也 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一样。我们很相像,开始时他们这样互相说。她 甚至喜欢他的鹰钩大鼻子,和阿拉伯人一样。“犹太人的鼻子”,他变换一种说法, 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阿拉伯人不喜欢侦探小说。 帕科把目光转向女儿,小女儿玩得很开心。他这样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讲话, 那阵子一直看着小女儿,仿佛那就足够了。但是,他在等候多拉打开礼品,他知道 多拉知道他在等她打开,多拉知道那就是帕科在等候的。多拉没有反其道而行之, 而是动手打开纸包。 “帕科,挺漂亮。” 她之所以说漂亮,是因为觉得比说漂亮极了更少几分别扭感。但手帕确实漂亮 极了。她喜欢帕科这么有品位,知道她喜爱什么东西。他从什么地方学到这么多女 人的事? 她一想到与她丈夫有关系的女人,心中就很痛苦,一记起帕科是第一个使 她忘掉对所有男人的厌恶的男人,而最终又有了那种厌恶之情,心中就很痛苦,这 痛苦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男人给她造成的,是无法修复的。同时,她觉得如果做到 不打开折好的手帕,有意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的包装纸上,那就是没有完全屈从。 “我和埃斯贝哈争吵了……” 一片沉静。帕科想从多拉的脸上看出她的反应。多拉心不在焉,用一个指头摸 了摸手帕上的印花。 帕科也想斟酌一下他讲的话。他喘了口气,露出神秘、饶有保留的表情,补充 说:“多拉,小说的事我放弃了。结束了,我再不写小说了。” 多拉身子都没动一下。她以前听丈夫说过——有时一次次说,有时一口气说出 来——我放弃抽烟了,我放弃喝酒了,我不再天天深更半夜回家了,或者抛弃导致 他们分居的女人的那些麻烦事。但是从未听他说过放弃写作小说。写小说是神圣的 事,是帕科惟一没有用来开玩笑的事。 “什么小说? 埃斯贝哈的小说还是你的小说? ” “所有小说,多拉。如果说,到现在为止没有写我的小说,真实的小说,我喜 欢写的小说,那是因为我只有能力写埃斯贝哈的小说。” 那一天,他把那个决心告诉了好几个人,但惟一相信他的是多拉,这也许因为 惟有对她他没有撒过谎。他多次对她不忠,但没有对她撒过谎。两年前,当她问他, 那么晚才回来,是否一直和某个女人在一起。帕科默不作声,注视她的眼睛。他一 直很喜欢多拉的那双眼睛。那么乌亮,那么活泼,那么会说话。那天是凌晨三点多 钟,多拉一直没睡,哭个不停,等候他。她丈夫有时夜里出去会朋友,她从未放在 心上,而且甚至是她——看着丈夫一整天关在家里干活——鼓动他出去走一走。她 对他的那些朋友很熟悉。不是聚谈会的朋友,而是另外一些朋友,这儿那儿的要好 朋友,遥远的中学时代、大学时代的朋友,生活中的朋友,各种情况下都能结识几 个朋友呀。夜晚出去时,她有时陪着他,每次从开始到最后都是谈论同样的东西, 谈论侦探小说,而她同那几个朋友的女人——如果有女人的话——闲聊些家务事, 感到厌恶、无聊。 最后不再陪丈夫出去。那次,即我们正谈论的那个夜晚,帕科没有回答多拉直 截了当提出的问题,她不得不又问了一次,你一直和某个女人在一起? 帕科冷冷地 回答,对。 多拉的眼睛,那双漂亮的乌黑眼睛重新噙满了眼泪,但还是没有动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