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帕科的小说里,女人从不哭泣,更没有为一个男人而哭泣。从帕科.科尔特 斯脑海里走出来的女主人公,宁愿拔掉自己的指甲,也不为任何男人哭泣。她们用 马丁尼酒浇愁,恰如男人用大麦芽威士忌酒浇愁一样。但是,多拉不是小说中的女 主人公,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女人。另外,多拉不怎么哭。她有生以来哭过两 次。那次是第二次。第一次哭,帕科几乎不知道。他也无法猜测到原因,这原因同 那个令人伤心的事件有关,它导致多拉对男人的憎恨和轻蔑,对他们的厌恶持续了 十年之久。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你和她在一起的次数比和我在一起的次数都 多? 那个“她”对多拉来说仍然是块布满地雷的领域,因为她不知道应该说同时有 好几个女人还是只有一个。她不知道哪种情况更为可怕。帕科·科尔特斯不愿意用 真实情况刺伤她的心,也不愿意用谎话抵挡,他稍稍压低声音——但没有低下眼睛 ——说:有那么几次。 这样的回答对于她所要求的、对那颗颗眼泪——这些眼泪与其说是对她的毋宁 说是对他的羞辱一一来说过于闪烁其词了,她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开始,帕科说, 难道次数更重要? 多拉只是等着他的答话。过了几分钟,帕科承认了,他说,我不 记得了,十次,也许十二次。只一个女人? 对于所有这类问题,他以前勉强用一个 字作答,现在面对那个问题,他却不敢作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十分谨慎,不让自 己表现得像个无耻之徒。多拉无法控制眼泪,最后也不能抑制愤怒,一下子向他扑 去.对他呼喊,打他耳光,骂他,踢他双腿,用拳头狠狠地捶打他的胸部,而帕科 没有退后一步,没有任何自卫动作,没有把自己身体遮挡起来。就是在那一刻,帕 科意识到,他表现得像个呆子:他刚刚失去了他爱恋的女人。但是,他更为痛心的 是.多拉一边哭泣一边愤怒地对他讲出这样的话来:你们男人都是卑鄙无耻之徒。 他没有完全懂得那个复数包括哪些人。 “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夜晚呀。一个男人在度过那样的夜晚之后才是个真正男 人:独自一人在一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口中充满不幸的苦涩味,同时感到眼 睛被困意淹得辣辣的、被失眠烧得灼痛,灵魂深处有一种焦虑感,想从死亡中得到 永恒的安息,不幸那把刀子深深地插在那里,脑海里充满了恐惧感,痛苦刚刚开始, 它能否结束,还是无限期地折磨他。”这些想法,这些话,他让他小说的男主人公 说出来,十五天后他写出那篇小说,题目恰恰是《夜是无辜的》。不过,那个夜晚, 他远没有以他的任何侦探的沉稳想到他自己。 黎明准时到来,但是原谅没有在任何地方探出头来。 他想解决问题。多拉拒绝和他说话。她请人把锁匠叫来,换了门锁。帕科坚持 回来,他完全认了错。多拉最后让了步。帕科重新走进家门,像负罪在身一样,心 中痛苦不堪。 但是,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个姑娘打来电话——在他的那些疯狂夜晚中,他 结识了不少姑娘,一次他认识了这个姑娘.不知道她是怎样得到他的电话号码的— —,把一切又搞得不可收拾。帕科第一次没有对多拉撒谎,第二次也没有撒谎。我 向你发誓——他对她肯定地说——,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来往了。可是,如果没有 任何来往,为什么把电活打到家里? 帕科没有用这个问题反问她,那样做有什么用 ! 为什么打来电话? 他诅咒自己命运不好。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一个已不复存在、 死亡了的冒险使夫妻关系完全破裂了,而美好的未来、初升的太阳恰恰那时好像正 在向他们微笑呢。 帕科一直责备自己,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没有对妻子撒谎。在人类历史| :,为 了本单位的荣誉和单位人员的利益,不知多少男人对妻子撒过谎、继续撒谎、将来 还要撒谎。由于简简单单的一句谎言,那样的场景每天在世界上千百万个家庭里上 演着。由此,看上去世界还在运转着。多亏了谎言。但是,帕科不能那样做,因为 他的侦探没有一个撒谎。在生活中,在侦探小说里,应该知道自己置身哪一方。 他在两支队里同时打同样的比赛,把事情弄得很糟。这第二次,多拉的父亲堂 路易斯最后介人了,他如同反对女儿的婚事一样,第一次他就反对和解,在那些争 吵中,他找到了把这个女婿赶走的机会,在他看来,女婿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没有 羞耻的人,一个好色之徒,他女儿的最糟糕的对象。 于是,他劝他的女儿说,把他赶出去,是个臭流氓,就这样了,你别再让我说 那事了。 他还是让那事继续下去了。而帕科每天做的事,就是在他的小说里让所有人都 进行监视、侦探,一些人跟踪另一些人,但从未意识到他的后面有两个警察,他们 都在路纳大街的警察所任职,而他过去经常沿那条街散步;现在,他走到哪里,那 两个警察就跟踪到哪里,而他为给他的小说搜集“素材”——他是这样对多拉说的, 那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经常光顾那一大串美国酒吧和三陪女俱乐部。他假如像老 埃斯贝哈希望的那样写社会小说或“严肃”小说的话——他对多拉允诺过.某一天 他会写的——,小说将不会源自贫民窟和工人街区。但是,罪恶喜欢妓女,妓女喜 欢罪恶。“这两种东西总是连在一起的,如同粪便和屁股的关系”,这是军曹鲍勃 ·马丁发现蒂姆·弗格森的直肠里有某种重要毒品,谈到麻醉品时说的有点难忘的 话。 而堂路易斯说的“就这样』,,你别冉让我说那事了”那句话只能意味一种东 西。他把他知道的一切及这一切以外的东西,即只有在推测领域可以接受的东西都 讲给r 多拉。 但是,多拉是从帕科那里得知他去过那种地方,至少知道其中的许多次,她认 为那是无可指责的,所以当她父亲企图把肚子里的毒水全都吐到她身上时,她断然 打断他的话。 父女二人牛u 处得不好,但他还是小女儿的外祖父,所以一天,在多拉第二次 让人把锁匠请来之前,帕科在家里与岳父母相遇,堂路易斯像惯常一样稍稍有点醉 意.或者说正好醉到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程度,他对帕科说,我只要再次看见你来打 扰多拉,或者看见你在离这家一百米的地方,我要给你两枪。堂路易斯站在帕科的 面前,只有一步的距离,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动着,小女儿那时还不满一岁,被 喊声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孩子的哭声让岳母——这个女人喜欢首饰,电烫头发总 是保持大理石样的波浪,指甲染成珊瑚色——惊了一下.不禁暗暗抽泣。多拉也大 喊大叫着,站在父亲和丈夫之间,让他们理智些。那时,堂路易斯把双手支在胯骨 上,外衣推到身后,惟一日的是让人看见他腰间挂着手枪。他想吓唬吓唬准时,比 如年轻女人,被逮住的人,甚至刚刚从米格尔·安赫尔大街警察学校出来的新手, 常常摆出那种架势。那时.帕科只是侧着脑袋注视着那场景,仿佛在欣赏一幅抽象 画。他的漠然表情更加激怒了警长,使后者的表演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最后义说 了一遍,如果再在那儿看见他..定给他几枪。 从那以后,帕科再没有去看岳父母,也没有经过警察所看望老朋友。他不得不 同意每月同多拉和女儿见面一两次,大部分是下午四五点钟在某家咖啡馆。他们几 乎没有时间喝杯饮料,也不谈一谈女儿未来的打算。 但是那天夜晚,令人担心的是大人的未来。 “帕科,你得走了。” “他要来? ” “不是。他不在马德里。” “我得和你们母女俩呆在一起,说不定会发生事的。我可以睡在沙发上。人们 都在议论政变的事。薇奥莱塔也是我的女儿呀。” 他们讲话声音很低,仿佛一对情人,这唤起她一点希望,但她感到忐忑不安。 “你也不问问我想做什么? ” “帕科,你要做什么? ” 多拉一副厌烦表情。看得出那样的淡话他们曾进行过上百次。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帕科回答说,情绪忧伤。 他不敢向多拉讲出成立侦探公司的古怪想法,但却想说说同老埃斯贝哈争吵的 事。 “这一下午他大概一直往埃斯帕尔蒂尼亚斯大街打电活,想请我原凉他。” 他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把借到的三万比塞塔及另外五万递给多拉。 “拿着。我已经不需要了。” 他那是指侦探公司的事,但是,在讲话中有些偏离,他认为这对他比较合适, 他追求的是神秘效果,而不是神秘本身。 多拉把钱拿起来,她不知道如何理解那些话。 “这钱比你应该给我们的多呀。”她这样说;她并没有数一数,但厚厚的一沓, 看得出来。 “账的事,以后算吧。” “还是现在吧。也好知道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如果日期到了我还不来看你,就把多余的钱还给我,像往常一样,我月底来 看你。” 多拉悄悄地数了钱,把应该留下的放在一边,其余的递给他。 帕科坚持把钱全部留下来。 “难道我们不可以成为朋友吗? ” “帕科,我们是朋友呀。现在你应该走了。我得给孩子吃晚饭。” “我留下来看看你怎样喂孩子吃饭,难道不行吗? ” 多拉想了想。 “不行。” 不过,他们的这些话是一串窃窃私语,仿佛两个人刚从噩梦中醒来,躺在同一 张床上互相交谈着。 “我爱你,多拉。” “帕科,好了,别又开始了。”谈话的绵束在锭子上变成了一丝细细的声音, 几乎像轻柔的抚摩。 那一刻,两个人谁也不能再向前迈出一步。多拉站起来,帕科跟在她身后。他 几乎没有力气向陶醉在玩具里的女儿告别。 来到门口,多拉说:“路上小心点,帕科。早点回家。我们以后再谈。” 几乎两年了,他们相见或分别时,多拉一直没有与他握手,这次却碰了下他的 嘴唇,飞快地吻了吻,帕科没有思想准备,好像在梦中,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她 已经说了再见,关上房门。 帕科独自一人,站在楼梯平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多拉吻了一下,是什么意 思? 他喜欢那吻,和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当生活至少有点像他的小说时,他喜爱生 活。他又按了下门铃。他知道多拉站在房门另一侧,但不知道她竭力抑制痛如撕心 的抽泣,不知道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防御她自己的不幸,她那不是抱着双臂,而 是用双手把双臂固定在信念的桅杆上,犹如那是变小了的鸟利西斯(又译尤利西斯, 是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拉丁名。),不让自己跑出门外,去追赶那个她仍然深情 爱恋的男人,把他拉回家,同他钻进被窝,一块起床,时醒时睡,用丝绒般的声音 私语。 帕科等了一会儿,当他意识到多拉不会开门时,没有心思叫电梯,慢慢步行下 楼,像他在自己小说里无数次谈到的众多主人公做的那样,但那一刻一个也记不起 来了。 大约在帕科·科尔特斯离开多拉家的那一刻,司法警察查封了佩斯大街的那套 公寓,波埃、马格利特和后者在刑警大队的三位同事已经赶到佩斯大街;夜晚的大 气虚幻、寒冷、稀薄,那是一个漫长的夜,谁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在马德里,车辆稀少时.每辆都像疯了似的行驶着。政变在即,一方面这是可 以原谅的,另一方面可以把它们看做政变的同谋,因为车上的人有可能跑去参加闹 事或想躲到安全地方。 佩斯大街好像被狂风掠过一样,一片荒凉、古旧、破落景象。那是波埃的第一 个死人,他拿定主意,以法医身份出现在那里。而法医却和法官一样,都不从远处 看尸首一眼,把事情完全交给助手,自己溜到一间小客厅里,法医做记录,法官写 初步处理意见。那个令人不快的滑稽场面也许与其说归因于现场惨不忍睹,毋宁说 归因于这个案件在不适宜的时刻把他们从舒适的值班室拉出来,也许因为这一点他 们满面怒容,对马格利特甩出两句酸溜溜的话,埋怨他行动迟缓,没有抬走死尸, 也没有照相。 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头,而不是开始报告的老太婆吊死在弹子锁门把上。当然 哕,尽管死者有希瓦罗人那样的身高、瘦小的身躯,双膝还是着落在地板上。脑袋 耷拉着,面部右侧大部分水肿,吊挂着的双臂有脱离身躯,仿佛那可怜的老人要飞 出去似的。 不可能是自杀。当然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包括身体健壮、上了年纪的法医, 看到任何东西能证明是自杀,也没有听到相关的传言。 一个警察没有忘记利用那个机会说几句滑稽话,取笑那个骇人听闻的死亡事件。 暴死者的那套狭小公寓坐落在一座哥特式建筑里,老式出租用房,楼梯恶臭, 台阶高低不一;房间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和邻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恐表情,你 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在马格利特和波埃赶到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定推 测,但互相矛盾,他们饶有兴味地讲述各自的看法。 法官不敢碰一下家具,害怕衣服上粘到油污和脏垢,他站着,开始进行询问; 书记员坐在沙发上,对脏亍亏漠然置之,也不关注自己的衣服会怎样,他用笔记录 证词:是谁发现的尸体,死者是否一个人住在那套房子里,谁最后一次见到死者, 什么时间,有什么亲戚,如果有,他们住在哪里,死者是个怎样的人,性格怎样, 以什么为生…… “喂,波埃,这可是个有趣的案件。自杀还是他杀? ” 马格利特早把那个问题忘在一边,忙着用刷子检查每个房门的弹子锁,而那时 波埃已经按照他的方式在房子里转了几圈,此刻走到他朋友的身边,看了一会儿他 如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