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说是自杀。是自杀案件。” 由于怯生,他的声音混浊。 “如果是他杀,”他继续说道,“那将是一桩完美的罪行,而我们知道,是不 存在完美的罪行的。如果有那么一个罪犯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得认识认识他,但 愿给我们留下一张名片。” “马拉维亚斯,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歇洛克·福尔摩斯? ”刑警大队的一个 队员听见推理,这样问道。 “是我表弟。”马格利特说。 波埃满脸羞涩,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晴暗发誓,即使瓦特生博士(是柯南道尔 作品中的人物)“亲自问他的看法,他也再不会张开嘴巴。 果然,房子里没有任何痕迹表明发生过搏斗或抗争,一切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 放在原来位置上,甚至自杀者脱掉了鞋子,准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把两只鞋放在 门下,并排摆着,很干净,仿佛等候东方三博士的到来。旁边有一把好几处仔细整 修过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条围脖,可以肯定死者那天上街时用过。邻居们也没有 发现任何奇异现象。住在对面的女人看见门敞着,喊他,但没有人回答,便跑去叫 她已经退休的丈夫,查看死者房屋。 这个乐善好施的人惟一担心的是,看着马格利特用碳酸铅和其他试剂找到他留 在大门弹子锁上的指纹,他想告诉法官,尽管有这种证据,但他与那事毫无关系, 与此同时他不停地诅咒自己倒霉,说都因为自己心好,才卷到与己不相干的事里。 “这事出在我身上,”他重复着说,“都因为我是我。”或者说,因为是个大好人, 他这样毫无廉耻地暗示说,难道只因为一个司法错误他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由于 不敲碎死者的下巴就无法解开紧紧系在他脖子上的绳结,医生与法官和大权在握的 检察官商量后,用手术刀割断绳子,以求在可能的情况下避免造成骨折或职能部门 的干涉,这些部门是警察机构、法医机构和司法机构,都是十分敏感的机构。他们 把尸体平放在地毯上。死者的面部呈现着可以想象的最为悲凄的惨状:皮包骨,一 侧的太阳穴和面颊被一片黑斑覆盖着,两眼深陷,好像睡着了,在做噩梦。嘴角上 恐惧的强笑给他面部又抹上一道悲哀色彩。一个警察检查衣兜,但只发现一盒香烟, 已经只剩一半。他看了看,抽出一支,用他本人的打火机点燃,十分自然地把那盒 烟收起来。 检查中,发现了老人的存折和一笔数量可观的现金,还有个人证件,一个塑料 盒里有几张名片、一个社会保险折、几张如同旧石器时期的占旧的圣诞贺卡,十几 张泛黄照片上的人物好像先于他多年走上了黄泉路。他们寻找药品盒,但是只找到 一些健康人惯常的备用药,有几片吃掉r ,余下的被弃在一边。是在卧室的衣柜里 找到的。某些情况下,那样的死亡是抑郁症用药不当的后果,而一个塑料包底部的 药物已经用完,马格利特合上了塑料包。 无论医生、法官还是刑警大队成员都无法搞明白,如果说有人可以在房门的弹 子锁上上吊致死的话,那么一个身材如此弱小的人哪能有那样大的力气上吊呢。在 场的人大部分认为,最为可能的是他杀这种假设。 那套房间的屋子和客厅都很窄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警察和邻居们 都必须从横放在过道里的尸体上跳过去。大家谈话是那样热烈,都可以说是在欢庆 什么。 过了.一会儿,法医解剖研究所的职员来了,把尸体运走,这才使吵嚷声稍稍 平静些,紧张心情也缓解了些。 当死者的一个侄子出现时,所有的人渐渐撤出去。看来,他是死者惟一的亲人。 这个人四十岁左右,没有教养,没有刮脸,两只手还很脏呢,因为是把他从他 工作的汽车维修车间拉来的。他身体肥胖,拖着一个偌大的啤酒肚。他满脸怒容, 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因为他闯进了一个看来已经是他家产的地方。他对 法官说,他之所以来是因为几个小时前伯父打电话叫他,但从开始他就不隐瞒,最 近几个月他与伯父的关系并不像以前那样好,并说至少从一年前就没来看他。 邻居那个女人听到这话,把马格利特拉到一个角落里,肯定地说,最近几个星 期至少见到他两三次。马格利特对那女人提供的情况表示感谢,叫她不要同任何人 讲话,等待法官问完死者侄子的证词。作证结束后,马格利特立即向法官报告,背 朝那些看热闹的人,向他转述了邻居女人提供的情况。这意外透露的情况使案件变 得复杂起来,法官心中更加不快,网为他想尽早结束,回家去,于是他宣布审查和 询问结束,命令逮走死者的侄子,把所有人赶出去,决定秘密速审。 刑警大队步行返回警察所,要么因为警察所只有几个街区远,要么因为那个特 殊夜晚一切都打破了常规,他们必须给那个被捕的人戴上手铐,由两个警察左右押 着,沿着那几条古老大街往回行走,街的两侧仅有昏暗街灯和伊莎贝尔式灯笼照明。 那种场面如果出现在以前什么年代,一定使观看那支不祥队伍行进的人得出错误的 结论,以为歇洛克十分悲哀预言的事开始了:都没等到半夜就开始抓人、杀人了。 马格利特对社会上的紧张气氛十分敏感,命令武装警察加快脚步,提高警惕, 走人行道,而不要走在大街中央。 “是你。”检察官中有个人说,他也是个年轻人,高个子,对面前的场面很漠 然。“事情很清楚。只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少见的人。你要和盘托出。你们这 些疯子会很快招供,你们喜欢法官。” “把你们抓起来,与其说因为你们是坏人,毋宁说是笨蛋。”那个检察官的同 伴添油加醋地说着,非常友好地递给犯人一支香炯,后者用被铐的双手一下子夺过 去送到嘴边。 “这是个案子,”马格利特说,“喂,渡埃,有什么想法。” 波埃出于对他们押送的那个人的尊重,不敢张嘴说话。 被逮捕的那个人耐心地忍受着警察的责难。 “那名字是怎么回事? ”高个子检察官问道。 波埃没有回答。 “喂,”马格利特坚持说,“理论理论吧。” 小伙子停下来,想让警察、检察官和犯人往前走几步。 “不是常有人用垃圾袋自杀吗? ”波埃腼腆地问。“说不定这是个自杀案子。” “可是,这儿并没有塑料袋呀。”马格利特反驳说。 他很怜悯那个被押送的男人,但不敢讲出如此天真的感情。 “小伙子,你连个想法都没有。”高个子回答说,他听见了那个假设。 马格利特和波埃——他提着箱子——又落后几米,不让别人再介入他们的谈话。 “斯帕德应该做的是把侦探公司的事抛到脑后,放弃写作美国式的小说,来关 注我们的事。美国人有什么东西而我们没有? 这个就是个很有趣的案件,斯帕德比 谁都能讲得动人心弦。”警察说。“如果发生闪杀案,我们掌握了凶杀案,如果有 凶手,我们掌握了凶手,这样我们就有了一生一死,有了这些,还要什么呀? 所有 小说讲的都是同样的事,死和生。如果小说从生开始,以死结束,就是文学小说。 如果小说从死开始,以生结束,就是侦探小说。这两种都是好小说。” “我不知道。”波埃说,他有那种习惯,开始时总说个“不”字,那是为了不 使任何人感到不高兴。“很可能是这个侄子。我尽管怀疑,但很可能是这个侄子。 在那种情况下,他很可能表现得比看上去要贫困。他是惟一继承人。继承什么? 那 几样小东西,两套旧衣服,一个存折,一套臭气冲天的公寓。如果是他杀的话,谁 也不会忘记他将是主要怀疑对象。所以,动机不明显。再说,老人已经八十二岁了, 看那样子身体不太好。如果同他住在一起,完全可以一怒之下把他害死。可是,他 们几乎不见面。另外,所有人都断言他是个平静的人,温存,有教养。是个大老实 人。在家里没有暴力迹象。作为罪行,罪犯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而有意伪造那 个细节,即把鞋子和围脖整齐地摆放着,这是小说描写的罪行。但是,生活不是小 说,而是恰恰相反,小说是从生活中来的。所以,我们在AcP 聚谈会上谈到的小说, 一半是坏小说。依我看,这桩死亡案子的关键在于那个人的过去。应该调查他生前 的生活情况。这就是一个始于牛命终于死亡的故事。而不是那种始于死亡的故事, 尽管看上去是那样。在如此高龄,以这种戏剧性、神秘死亡的人中,其关键就在死 者的过去。百分之九十九是这样。我是这样看的。如果我们只局限于为一种果找一 种因,那什么都无法解释,因为每种果是多种因造成的,而这些困的后面还有许多 另外果的许多因。我们把这些就称为过去。” 马格利特用惊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指的是怎样的过去? ” 波埃耸了耸肩,以这种方式作答。 夜晚寒冷,街灯灯光好像在四周把奄奄一息的光环焊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尽 管大街空荡无人,房子里也是如此,大部分窗户黑乎乎的,那是恐惧的颜色。 夜晚十点钟,他们返回路纳大街的警察所,到了那个时候,堂路易斯的醉意由 于抗生素发生效力而加倍严重起来,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他的办公室里坐着 形容、装束各异的人物,全是男人,人数不下十一个,他们的特征是这样的:或者 非常年轻,或者同堂路易斯本人的年龄相当,甚至大一些。 他们每个人都穿戴得体。年龄最老的内穿蓝色衬衣,外穿大衣。一些人咬着指 甲,另一些人观看警察以前享用的便提式电视,第三组人编制和讨论一些名单,按 照轻重缓急,草拟紧急行动计划,有的要逮捕,有的加以惩戒以震慑同类,有的要 占领多处工会和政治要地。那里笼罩着一种混杂气氛:振奋,巨大恐惧,梦想建功 立业,渴望报仇和复仇。如果说佛朗哥死时有人打开香槟庆祝的话,那么在那个幸 福夜晚,那些外来人在警察所里摆满了国产白兰地;人们面临着那样一个夜晚,白 兰地是抗御它的最合适的酒精饮料。 在那种气氛中,呆十分钟就足以使随便一个人感觉到,那个危险的阴谋已经是 成功在握了,国王站在危险阴谋最前面,只等候军事权威了,此人将重新控制国家。 谁也没有注意波埃、马格利特和刑警大队同事走进来,但是波埃一眼就看见了 以堂路易斯为首的那帮人,堂路易斯威胁开枪,让西班牙的所有敌人像兔子一样跑 出来。 他们把逮捕的那个人关在单人牢房里。旁边的单人牢房关着两个女人等候处治, 是三只手,被指控坐在格兰维亚大街人行道的板凳上伺机行窃。 那场景令波埃十分扫兴,他向他的朋友告别:“我要回客店去。” 过道里只有波埃一个人,他返身回来,打开那两个女扒手所在的牢房,命令说 :“出来.回家去。” 两个女人从他面前走出来,大门口也没有人拦住。她们都不知道对波埃说几句 感谢的话。 波埃来到大街上,径直向那家咖啡馆走去,有的晚上,他常常在这儿吃个奶酪 三明治,喝杯非咖啡因咖啡,这是他的晚餐。但是餐馆已经关门,停止营业,格兰 维亚大街的其他咖啡馆和电影院也都如此。那一刻,一家电影院正好熄灭广告彩灯, 把三个没有思想准备的观众晾在售票处前,这几个人也许是疯子,没有思想,认为 第七艺术和政变是可以兼容的。波埃从一个电话亭给亨娜打电话,那天下午他去聚 谈会之前给她打过电话,但没有人接。他本想那天同她一起过夜。 她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但他爱她。他又给妈妈打电话。也无法和她联系 上。全国电话线瘫痪了。他很想安慰一下妈妈。战争摧毁了许多人生活,她是其中 一个。他想告诉她,马德里一切正常,他很好,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这时,他远远 地看见,几辆警用小坦克和军用吉普车向库柏勒(格兰维亚大街与阿尔卡拉大街衔 接处.竖立着库柏勒像.库柏勒是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母。)方向驶去,哪儿的朋 友呀? 他想象着,妈妈可能这样问的。是银行的朋友,妈妈,他对地说谎。 汽车、小坦克、警车不停鸣笛、打灯,霎时问划破昏暗、寒冷的夜空,给全城 ——由于恐惧和不安使这座城市变得空荡荡的——抹上一层虚无缥缈、独一无二的 色彩,马德里从内战日子以来一直没有看到此情此景。 随着波埃走近圣赫罗尼莫大道,他惊讶地发现没有人阻止他往前行走。只有一 队男人,二十来个,步伐稳健。他们都快把鞋后跟踩进地里了,从这可以看出他们 是一队爱国者。快到拉迪时,他们与波埃相遇。在还有几米就相遇时,波埃举起右 臂,以罗马人方式向他们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仿佛他那样急促促地赶路是因为 司令部有人等他。 那队人被波埃的十分自然的表示唤起了激情,也一个个举起右臂,高呼万岁, 但波埃没有作答。他注视着那些陌生人的目光,感受了生命的快乐和激情,而这些 生命好像在宇宙间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命运。那些人继续向光明走去,而波埃向国会 方向行走。他在想,在一座谁也不认识你,谁也认不出你,你也不认识谁的城市里 行走,是多么惬意,城市是多么迷人呀。 快走到塞达塞罗斯时,第一道警察设置的路障,拦住r 波埃的去路,有一辆警 车,过去一点是一辆老式陆虎横在大街中间,几个佩戴军事警察白色袖章的小伙子 在那儿指挥着。 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阻拦他,不让往前走。.“我父亲在里而,他是议员。我 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母亲很担心,”他说。 “我们不能放你过去。” 他们看见他过于年轻,还没长胡子呢,不好用您称呼。 波埃不是那种乞讨什么的人。他想转身,离开那里。 警察可能对他产生了同情心,便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通行证:“你对那 边的同伴说,”这个讲话的人指了指第二道路障,“来询问你父亲的情况,是我们 让你过去的。” 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路障设在狮子大门前三十米左右的地方。那儿有几个猎奇 的人在等候着,还有不少便衣警察,他们大部分是警官,另外几个人是政府下属的 高级官员,局长呀,国务秘书呀,其他人是佩戴军衔的军官,记者不多,伊西特罗 ·罗德里格斯·莱乌埃尔托也在,他在“完美罪行”俱乐部里以马尔洛维著称。 “马尔洛维,你在这儿干什么? ” 他从后面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来看看,波埃。”马尔洛维像个音乐剧演员那样回答。 “可是,在这儿你要叫我伊西特罗,因为不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嘲弄谁呢。 都叫我伊西,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