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对我来说,你叫我拉法还是拉法埃尔都一样,随你叫。 怎么放你进来的? “ “我说我父亲在里面。”他压低声音说。 “我也是那样说的。”波埃说。 这种巧合不禁使他们两个人大笑起来。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用恶狠狠的 目光责备他们:当祖国危在旦夕的时候,不应该为任何事情而发笑,哪怕你想到就 要继承一切。外表终归是外表。波埃和梅生一样,觉得马尔洛维这个人不错。勇敢, 或者莽撞,马尔洛维在聚谈会后跑回家里,吃了点东西,更换了衣服,换了个人似 的,好像到外面约会女人,然后跑到这儿,已经呆了三个小时了。他和几个警察交 上了朋友,给他们香烟抽,自告奋勇当听差,跑前跑后。 国会里的情况大致处于停滞状态。谁也不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候谋反首领,他始终没有露面。真的,开始冷起来了。放眼望去, 看见海神喷泉那边有一道魔幻、骗人的薄雾;薄雾从卡雷拉大街慢慢向上升起、展 开。裹在薄雾里面的可怕预兆不可能是别的东西:那将最终导致一场血洗的灾难。 波埃和马尔洛维本来都不知道害怕,此刻则觉得那么年轻就为西班牙死去未免太荒 诞了,到了离开那里的时候了。 他们重又冲破路障,回到太阳门。还有几家酒吧开着门,但不让他们进去。他 们走到波埃入住的客店门口,后者向他的朋友告辞。但是马尔洛维想尽量多陪他一 会儿。 “到我家去。我一个人。” 他的二老外出旅游,他妹妹睡在女邻家里,他呢;按理要睡在一个朋友家里。 但是他不想去那里。那一切都是圈套,他是想多转游转游,看看事态的发展。 “我家里有东西吃。”他补充说,想说服波埃。 他们没有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一辆空载出租汽车,出租汽车成双成对地行驶,都 是空载,司机有的傲然自负,有的胆大鲁莽,有的二者兼而有之,波埃和马尔洛维 拦的那辆出租汽车就是如此。司机一个劲儿地炫耀自己,说他本人是个体力劳动者, 即使大陆下沉一大半,他也不会离开他的出租汽车一步,用天命论的说法,就是马 德里的出租汽车司机一直相信纯哲学。 “无论这些人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剥夺我的工作。” 马尔洛维的家,说得更为确切些,他父母的家防护得十分牢固,大门安装着几 把大锁,并有厚厚的铁板加固,可以说是个人们能够想象出的最了不起的结合体。 一方面,是一座真正的军械库,堪称军队的博物馆;另一方面,是座令人眼花缭乱 的钟表收藏馆,有挂钟,有座钟,其他式样的,古老的,还有怀表,它们想把武器 和华盖未占用地方完全争夺到手;像波埃这样第一次进到这座房子的人,无一不感 到惊奇。 在宽敞客厅的四面墙壁上,没有一个小洞,没有一平方厘米的地方不被那些枪 支、玻璃柜、帷幔占据着。在帷幔里,采用艺术的回旋形式,如果是玻璃柜,铺着 方方正正的天鹅绒;而对于枪支,即军火库——这里面有各个时代、各个生产商、 各个国家的短筒火器,每一件都用漂亮的哥特体珂莱曼达字仔细制作的卡片标明出 处——,并在墙壁上裱糊同样颜色的云纹布或锦缎;钟表多得是那样无法计数,可 以说包括了开始计数时间以来各个世纪的杰作。 他们丢下打开的、音量很大的电视机,走进厨房,把那只冷鸡和两瓶葡萄酒一 扫而光,他们还像两个好朋友似的谈论了侦探小说和破案电影,把AcP 聚谈会每一 个成员过了一遍,马尔洛维并为他们作了有趣的画像,还讲了他自己独立生活的计 划;午夜时分国王出现使全国平静下来以后,马尔洛维向波埃展示了他老头子三十 年来在各个商场搜集起来、认真研究、仔细造表入册的宝贝,他继承了父亲的这个 嗜好,其热情、认真、仔细不亚于父辈。 那里有小手枪,袖珍手枪,决斗手枪,连发手枪,自动手枪,各式左轮手枪, 都按照年代、大小、式样排好,系着饰物,枪筒朝向中间,有些成束,有些成行, 有些错落…… “那是合法的吗? ”波埃问。 “你是说收藏合法不合法? 当然不合法了。不过,我认为对我老头子不会说什 么。他在司令部有很大影响。” 在现代武器方面,种类同样很多。 “都能使用? ” “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基本上都能使用。就像你喜欢小狗,把它们解剖一样。 一件武器如同一个宠物,如果善于同它和平相处,它将是你的最好伴侣。一件武器 会永远保护你,只有你想攻击的时候它才攻击。像狗一样。比狗还有用。因为一支 手枪,主人想什么它就想什么。” “如果我们能把那称为想的话。”波埃暗示说。 马尔洛维装作没有听见。他嘴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名称,燧石手枪.五花八门的 品牌,生产商二百多年前就去世了;史密斯一威生手枪很典雅,镀铬枪筒,象牙枪 把;可怕的贝利塔,漂亮的贝尼利,小巧玲珑、威力巨大的亚斯特拉,甚至还有新 奥尔良制造,神秘的里麦博士左轮手枪。 “真有意思。” 在波埃的评价中没有半点好感之情。看得出来,他厌恶武器,但努力掩饰着。 马尔洛维没有发现这一点,接着他朋友的话说:“真的吗? ” 看来,马尔洛维是那样厨师中的一个,即只喜欢自己炒的菜。他拿起一支手枪, 有毛瑟标记,是卢格尔(卢格尔是奥地利人.发明多种手枪。)于一九一四年亲自 制造的,子弹自动上膛,他把这枪放在波埃手里。马尔洛维这样做时好像在做那样 一件事,即那不是手枪,而是一个裸体女人,对其有绝对的竞争力,他允许他的朋 友抚摩这女人的胸部,并且说“勇敢点,小伙子,摩一摩,我喜欢你好好摩一摩, 看看是不是很迷人”。 “怎么样……是不是绝无仅有? ” 波埃手上拿着那手枪,不知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扔在什么地方。手枪很重。 他甚至害怕放在玻璃柜里把玻璃碰碎。 “我对武器一窍不通。”他为自己辩白说。“对狗也一无所知。狗比猫厉害多 了。” 他不想对马尔洛维表现得无礼。 “你放过枪吗? 没有? 你的问题就在这儿。你没放过枪,不能说不喜欢枪。枪 像女人一样,用眼睛看女人是一回事,和她们做爱是另外一回事,非常不同的一回 事。武器除了像狗以外,还像女人。你不抚摩它,就不能真正知道对它的感觉。它 能使你放松。你带着各种各样问题、带上一箱弹药到射击场。子弹打没了,你的问 题也没了。” 马尔洛维从武器柜里珍藏的一些稀世精致的武器中挑出六七支手枪、左轮手枪, 连同各种子弹一起塞进运动包里。 “干什么去? ”波埃看见他提着包向门口走去,这样问道。 “你来看看。” “我觉得现在不应该提着这么多手枪和子弹跑到大街上去。” 马尔洛维说没问题。不必走出这座楼。他的老头子早巳修了一条狭长的射击走 廊,钢筋水泥,销声,子弹穿不透,是半圆拱的,有白炽灯,回声穴里堆放着褐煤 粉,闪着停尸房一样的耀眼灯光。 波埃对那一切扫了一眼,就像是一个决心不理睬任何东西的人。马尔洛维给他 戴上耳套,把一支手枪放在他手里,具体地说,那是“春天原野”防卫手枪。之后, 他自己也佩戴上防护用品。他前面十二米的地方竖着一个纸人,心脏处画着靶心。 他用脑袋做了个动作,告诉波埃那个假人是婊子的儿子,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企图 偷他,强奸他未婚妻和他妹妹,把祖国占为己有。怎么办? “波埃,用枪把他打得 遍体弹孔。看你的了。” 波埃用力扣动扳机,但始终打不响手枪。马尔洛维微微笑了笑,不得不像教小 孩迈出第一步、第二步那样教他打枪。 “我真不知道阅读侦探小说的人是怎样知道小说里发生的事的,因为他们用手 拿起枪之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如同与神学院学生谈论女人一样。在ACP 聚谈会的成员中,惟一对这些问题 真正感兴趣的人,除马格利特外,就是山姆了,他确实懂得。其余的人连个印象都 没有,都不知道什么是手枪,什么是一磅巧克力。“ 波埃把第一梭子子弹打完后,将手枪还给马尔洛维;马尔洛维看见波埃检查靶 子的弹孔完全失误而露出那种表情时,他与其说为自己毋宁说为他的朋友感到沮丧。 但是,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打退堂鼓、泄气的人。 “应该掌握手劲。”他说。 接着他自己试射了一下,打了十二发子弹,十发打中头部,两发打中心脏。他 的手提包,他的未婚妻,他的妹妹,他的祖国得救了。 他又让波埃试射了别的手枪,他像个酿酒学家,喝几小口就评价每种酒的醇香。 早晨四点半,他们才重新上楼到马尔洛维的家。那一夜,波埃得到的教诲是他 不喜欢武器;马尔洛维成了一个好朋友;他们两个人都认为,那场政变是一个真正 的份外工作,在各自的工作中没有一天假期,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 对于这段历史的其他人物来说,那一夜同样是难以忘怀的。对于住在城里—— 内战的幽灵从城边掠过——的大部分西班牙人来说,也是如此,尽管在这里露面的 人没有一个做出那种事来,即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发生在那样不寻常的情况下,就 其本身来讲没有值得牢记心头的。 堂路易斯- 阿尔瓦雷斯呢,上午十一点他妻子去警察所把他接了回来,怕他继 续做那些蠢事。 他的办公室好像那样一个舞台,即刚刚上演一出很长的剧目:空荡荡的,肮脏 不堪,一片狼藉,纸杯子满地,里面残留着脏兮兮的白兰地和咖啡,也不知杯子里 熄灭了多少根香烟,屋子里充斥着恶臭。 堂路易斯躺在一把舒适的摇椅里,前后不停地摇着,几乎把下巴窝在胸前,仿 佛是个被侮辱的人。他形容憔悴,没有刮脸,不讲话,不讲话并不是因为心情激动, 而是因为喉咙哑嗓,好像在等候来人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去,如同以前多次发生过 的那样。那儿只有一个卫兵站岗,堂路易斯跟在妻子后面,偷偷地、快捷地溜到门 口。蛇从农夫的锄头下逃脱出来,不必更敏捷、迅速就消失在了草丛中。 但是,佩斯大街那位老人的侄子还关在单人牢房里,等着有人告诉他犯了什么 罪,或者来个像波埃那样有怜悯心的人把他放出去。他也不知道政变到底怎么样。 外面,一个卑微的女人,即他的妻子一整夜都穿着那件绒织大衣,手上拿着揉成一 团的手帕,双眼因为哭泣和彻夜不眠而变得通红,她不知道询问谁,网为谁都不知 道怎样回答,有些人都不愿意听她讲话。 在政变的后续日子里,对那个不幸的男人进行了仔细而系统的审问,内容是堂 路易斯亲自拟定的,他对那些事非常关注,想以警察特有的效率铲除那天夜里祖国 发生的变化无常的事端。 当然哕,对老人的侄子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折磨,形式五花八门,不让睡觉,不 给饭吃,侮辱呀,威胁呀,虐待呀,谁也说不出应该归属哪类刑拷。当然哕,他一 直没承认自己杀害了老人,但也没有坚决否认,回答问题时存在许多疑点。 那一切在法官面前是这样结束的,后者命令把他关押起来。 像大部分同事——至少与他特别接近的人——一样,马格利特在二月二十四日 清晨六点钟离开警察所的办公室。那时,他的上司正同这些人和那些人谈话,企图 让他们知道,他那天下午和前半夜的疑心是出于对祖国的热爱,是感情的自然表露, 使祖国免遭任何有组织阴谋的破坏;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发生了点事,但结果是 可庆的,没有什么人受重伤,机关也没有遭受很大破坏,这对民主和王权是件大好 事,二者从事件中得到了巩固和加强。不过,那是一声警钟,应该引起注意,王室 呀,政党呀,工会呀,一般国民呀,都不应该听而不闻。堂路易斯并不知道他表述 的这些思想几小时之后便出现在了铅印的西班牙几家报纸社论中了。 尼录·乌尔弗的真名是赫苏斯·维奥莱罗·梅迪亚维亚斯,塔松内斯餐馆的老 板;对他来说,阿古多医生——他在ACP 俱乐部里也被称为歇洛克·福尔摩斯—— 让那天走出商业咖啡馆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他一整夜不知道是否应该烧掉记载着 ACP 聚谈会历史的档案、卡片和记事簿,因为这个名称可能引出误会,从而给大家 带来可怕后果;他还盘点了餐馆尚存有的食品,以防真的发生不测。 面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呢,对他来说那也是最可怕的夜晚之一:他有一个同胞 哥哥,已发现其尸体被抛在卡萨·德·坎波(马德里郊医的一座森林公园)的一条 深沟里,两个胡须和头发都很微细的儿子很可能被随便一个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 所以,那一夜他寡言少语,手里端着威士忌几乎没喝一滴,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电 视里出现的身影,每当在这些身影中看到国民警察晃动或戴军衔的军人出现、消失, 他便认为那里的大屠杀快开始了。 当然哕,对于老埃斯贝哈来说,那一天一开始就不顺,但是他虽然不善于在加 勒内风(系英吉利海蚌附近的西北狂风)中掌舵,却仍然是杜尔西内娅出版有限公 司的总管。同一天,他失去了桃色小说女作家和黑色小说的男作家。这已经是事实。 与帕科‘科尔特斯发生争吵之后,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认真思考了两三个小时,手上 的哈瓦那雪茄由于不吸而时不时地熄灭,办公室里和他身上臭气冲天。当老杂工西 蒙——他也是送货员、打包工——终于走了以后,克列门蒂娜小姐开始安慰后颈长 有粉瘤的老出版商,她是后者忠诚、可靠的秘书,有能力做这件事:应该同堂娜卡 门和解,而同帕科’科尔特斯要彻底决裂,这个人越来越无礼、傲慢,最让她难以 忍受的是总让她代问她母亲好,而事情是非常明显的,她不能忍受她母亲,她母亲 也不能忍受她,再说,这个讨厌的家伙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母亲,她母亲和他有什 么相十? 那天下午,老埃斯贝哈按照克列门蒂娜的真知灼见做了。 “堂娜卡门,”他说,“您知道,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突然变得不负责任了。您能不能利用几个月的时间,除了您的小说之外再为我写 侦探小说? 您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您的浪漫小说令我激情澎湃,恰如令我的永远安 息的叔父激情澎湃一样。” 他答应她,付给她的稿费比付给科尔特斯的多。五百五十比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