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老埃斯贝哈每页手稿扣下了五十比塞塔,同时仍然使她相信提高了稿费;当他 实际上降低稿费时,他是把自己看做生意场上的隆美尔(隆美尔(189l -1944) , 法西斯德国元帅。因参与谋杀希特勒而自杀。),所以他没有往埃斯帕尔蒂尼亚斯 大街打电话。也没有碰见帕科。 对于帕科来说,那几个小时是十分苦涩的。马德里从来没有像那个夜晚那样又 成为一个有四百万具尸体的城市。 山姆·斯帕德这个侦探小说前作家离开多拉家后,像帕科·科尔特斯那样梦游 似的向帕尔迪尼亚斯将军大街的“白鸫鸟”迪斯科歌厅走去,并在那里躲了一夜; 歌厅里还有十几个顾客,都不适应那里的环境,有的认识,有的陌生,和他一样过 着不顺心、不规律的资产阶级生活。他和这些人以及歌厅老板关着店门关注着事态 的发展,喝酒呀,抽烟呀,聊天呀,平安无事地呆到太阳出来。那时,有个年轻女 人挎上他的胳臂,把他拉走;年轻女人总是围着成年男人转游。 他在自己的小说里给她们披上神秘而富有诗意的光环,尽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 她们时觉得她们和他一样是灰色的、不幸的,她们的一生没有任何神秘、没有任何 诗意,隐名埋姓,像他那样,放荡、放纵。 上午,梅生给斯帕德打了电话。那天和第二天都没有在家找到他。他开始担心 起来。第二个星期六,梅生给多拉打电话,她说,自从政变那天她的前夫离开她家 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 说到凄惨的夜晚,对于多拉来说那个夜晚是最为凄惨的夜晚之一。那天晚上, 她不想告诉她的前夫,她与记者路易斯.米格尔.加西亚·路恩戈维持十一个月的 关系已于十五六天前结束了。这位记者厌了,不想等她改变态度,埋怨她仍然爱着 帕科·科尔特斯,关心她的女儿胜于关心他。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致否认这一点, 与他争辩是非。可是,那天晚上把发生的事告诉帕科·科尔特斯,就是把他重新塞 到自己的家里。所以,她躲到门后一直痛哭,哭泣到女儿喊她时,才把她从她自身 的深渊中拉上来。过了一会儿,她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的情况,但是电话线瘫 痪了,只是到了凌晨两点钟,她母亲在玛丽莎(一种香甜酒)作用下哭着对她倾述 说,不知能否再多忍受她父亲一分钟,她一直生活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之中。母女俩 无所不谈。这样,到了清晨四点钟,多拉开着电视机就睡了过去,一连睡T 四个小 时,直到八点钟她女儿像闹钟一样把她叫醒;女儿薇奥莱塔是幸福生灵中的一个, 那时像往常一样仍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那天夜晚,母亲和外祖母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事后,多拉又一次后悔给母 亲打电话,因为那样的情况又出现了,她越是需要母亲的时候,越不能指望她。 对于ACP 聚谈会的其他成员来说,那也是一个凄惨的夜晚,确实如此,但是对 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那个夜晚又向他们证实了,现实要比侦探小说描写的 更为混乱、不正常、不公正,因为在侦探小说里总是秩序的逻辑和逻辑的公正常常 取胜。说到底,秩序和逻辑是两根绝好的柱石,可以支撑一座坚实的社会大厦。 波埃和马尔洛维呢,自那个夜晚之后,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这并不是 说他们很相似,但是相处得很好。 一个性格内向,另一个心直口快。一个爱开玩笑,另一个多愁善感。一个满脑 子都是五光十色的遐想,另一个孤僻、少言寡语。马尔洛维睡在他自己的房问里, 而波埃只是盖条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等到第二天早晨去银行上班,他走后,过一 会儿马尔洛维才醒来。那天上午,波埃终于在银行与甜蜜、温存、神秘的亨娜通了 电话。 她在等着他。餐桌已经摆放好,电灯关闭,蜡烛点燃。 在那柔弱光线里,餐桌上的东西神秘地颤抖着。她觉得步入了四壁紧封的巴旦 杏核(西班牙一种杏树.此处指杏核)之中。她有一刻曾想象过,餐桌上摆满了字 典,但她面前的现实是,她已经铺上了天蓝色的桌布,蓝花盘碟摆在那里,水杯和 酒杯闪闪发光。她觉得那个小小地方对于努力追求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希望。它有 那么一点阿尔卑斯客店的色调和气息。 波埃来了,他手上提着一瓶葡萄酒,他来时经过圣米格尔市场,顺便在附近的 一家酒坊买的。 他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他只看名称、商标和价格,但足想买一瓶她喜欢的。像 亨娜这样的女人,依照他的经验来看,一定开过许多瓶葡萄酒。在亨娜给他打开房 门那一刻,他把葡萄酒递给她,说,我带来了这个。他不知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做, 不知道接到邀请到人家做客是否带礼物。在他家乡的镇子里,谁也不请谁。但是他 上个星期在罗默(法国电影导演)的一部电影里看见,一个小伙子去女友家吃晚饭, 给她带了一瓶葡萄酒。波埃想,在巴黎,人们很看重葡萄酒,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西班牙。在马德里,情况一定与巴黎一样。人们都说,马德里已经变成了欧洲的首 府,仿佛马德里在世界主义方面打赢了几次世界锦标赛。 在波埃看过的那部电影里,也是姑娘点燃一支蜡烛,等着小伙子的到来。那个 细节使波埃平静了许多,因为他也带了一瓶葡萄酒。说不定亨娜也看过那部电影, 当然哕,不是和他一起看的。也许在比利牛斯山上事情是那样一种情况,点着小油 灯,有餐巾,甚至还有这样的细节,在一只杯子里放点水,然后插进两枝康乃馨, 放在托板上。对于波埃来说,那一切都是新鲜的,事情和他家乡的镇子大不一样, 他是六个月前迁移到马德里的。实际上,他的那个镇子十分平淡,没发生过什么事。 他很高兴迈出那一步,在马德里生活,尽管他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家乡,心中十分痛 苦。 亨娜把葡萄酒接过去。小伙子觉得烛光令他心旷神怡,不禁被迷住了。她为这 次约会而特意穿了条牛仔裤,白色衣衫的胸部绣了几朵花,她的乳房在花冠处微微 地显现出来。在烛光的照耀下,她周围形成一小片阴影,这更加突显了她胸部的秘 密,但亨娜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她是在电灯灯光下试衣的,在这种灯光下看不 出任何特殊的地方。 是后来点燃蜡烛,关闭顶棚电灯时,那两颗尖圆的东西才富有性感地显露出它 们的轮廓来。亨娜如果事先知道的话,也许会在衣柜里再找一件的。她不愿意自己 表现得像个厚颜无耻的女人。西班牙人有那样的倾向,即以为她作为一个丹麦女人 随时都可以同向她提出要求的男人上床。她也稍稍化了点妆,而以前从未这样做过。 眼睛淡淡地抹了些,几乎看不出来。她比他大。也许想掩饰一下年龄上的差距。波 埃直勾勾地注视着她。有那么一刻,他必须弄清楚他是否更喜欢她那样,眼睑上的 那道蓝色阴影,有好还是没有好。但是,他没有时间,因为梦中的事情总是一闪而 过,而那天晚上的约会对他来说,开始时犹如一场梦。 亨娜把葡萄酒放在桌子上,然后帮助她男友脱掉大衣。 由于那里的一切都很狭窄,脱掉大衣时,似乎两个人之中就得有一个出去站到 楼梯平台上,因为那里容不下三个人,即他们两个人和大衣。 从楼梯直接进到那问顶层式的小厅,这小厅既是工作间、书房,又是餐厅、客 厅。最里边有扇门将这个小厅同一间卧室连接起来;如果想在卧室里感到舒服些, 只能躺在或坐在床上,因为天花板是那样倾斜,一直延伸到房间的尽头。而那张床, 是在一个二十来厘米高的平板上铺了条胡乱拼凑在一起的褥子,具有北欧特点。作 为床头装饰,在墙- 壁上钉了块印度布料,上面画着不少可爱的杂技蝌蚪。那里的 一切精致、细腻、井井有条,看得出女主人有一双灵巧的手。亨娜给波埃作导游, 解释说,这套房子不大。波埃一眼就看见床很宽,两侧各有一盏灯,都点着,放在 木制小型插座上。桌子紧靠墙摆放着,一个人即使躺着前额都很容易碰到天花板那 一侧。那边有两三本书,是亨娜的还是另外一个人的? 他想象着,在那张双人床的 每一侧,两个人可以共同生活得十分幸福,床头上摆着各自的书,有各自的星期六 上午时光,有各自的星期日,消除疲劳,休息……他喜欢那里的环境,幽雅,寂静, 而且像他那样孤寂。他想象着,床单散发着熏衣草味、石胆味、蜀葵味,或者安徒 生童话中描写的任何一种花朵的气味。卧室后面的浴室,实际上很像洋娃娃的浴室, 厨房也是如此,右侧的房门通到那里,它的大小和白雪公主的房子十分相似。波埃 在厨房里看见深盘浅碟已经盛好晚饭食用的汤和菜,还有存放面包的小篮,水罐, 他带来的那瓶葡萄酒和亨娜买的那瓶并排放在一起。 那儿没有很多家具,不可能有家具。在小厅里,有那张桌子,它的下面放着火 盆,两把水烛椅,耳形扶手坐椅推到一个角落里,旁边竖着一个普通、但擦洗干净 的纯木书架,上面摆放着二十多本书,还贴着一张马蒂斯(法国画家)的女人招贴 画,一面摩尔式镜框的小镜子,角落里那盆小花的枝叶碰到了低矮的顶棚。桌子对 面有一扇窗户兼晒台,有两道漆成地砖颜色,即马车红的台阶通到那里。 亨娜很了解那些有导游的访问应该遵循的路线,最高处是一处平台,从那里可 以望到迷人的、宏伟的、独一无二的城市景色。当然哕,平台也不很大。和那里的 一切一样,也是依据小人国的比例建成的。不过,那位年轻姑娘十分了解那些东西 常常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让波埃在前面走,自己退到后面,好半藏着身子, 注视着他面部表情,看看他走到她为他展现出的犹如一块巨大的壁毯面前时,面部 表情有怎样的变化。 “哎呀呀,亨娜,我有生以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 亨娜走近些,她看到男友很高兴,心里喜滋滋的。 把那块地方称为平台未免有些过分,因为它并不比桅顶平台大多少。刚刚能容 下他们两个人,那里摆放着许多花盆,大部分栽植着玫瑰、天竺葵,没有多少空地。 亨娜甚至不得不说出为这个地方而保留的那句话作为辩白:这些倍加爱护的盆花, 虽然很普通,但并不比王宫的金银珠宝逊色。 “我喜欢植物。”她这样说,好像那是一个缺点而不是长处。 波埃很想在那里静静地呆一夜,但他没法做点什么,看样子是聊天。 “马德里居住着好几百万人,肯定只有几十个人偶尔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感到自己犹如一个被选中的人,命运之神把他送到那里。 亨娜却没有作答。她好奇地注视着那个学生c 她从未邀请一个学生到她家。有 几个是结伴来的。她认为男老师同女学生保持个人关系是淫秽的,男学生同女老师 保持个人关系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缄默不语了,因为她觉得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在那个男 人的陪伴下,随便一句话都是一种亵渎。 那地方很冷。亨娜走进房间,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肩上走出来。 王宫就在附近,她伸手可及,灯火通明,好像歌剧的舞台布景,那是专门为他 们两个人演出的,此刻就要开始了。 从那个得天独厚的地方望去,王宫显得既庞大又渺小,既宏伟又平庸,既使人 感到惊叹又是可以改观的,犹如孩童用积木随意搭建的原始房舍。 过去一些,远处社区的无数颗灯光把城市拉近了,卡萨.德.坎波的黑乎乎树 林后面,遥远的灯光同遥远的星斗混杂在一起,散落在空中。 “太美了。‘’波埃喃喃地说。 他即刻感到后悔,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这说不定会把他看做一个饶舌者。 这时,亨娜发现她披在肩上的大衣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男友的,她既希望后者 看到这个细节,同时又不想让他注意到。她在感情上开始感到很矛盾。她立刻警觉 起来,因为经验告诉她这样的矛盾是强烈、深挚爱情的先兆,而这次爱情如同她以 往的所有爱情一样,将导致那样一种结局,即将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 在那个领域里,波埃的经验如果说不是零的话,起码比亨娜少得多。从他来自 的那个镇子,在爱情方面谁也不会拖带很多爱情行装。在那个西班牙内地的偏僻地 方,人们的生活轨迹是笔直的,某一天在第一次领圣体仪式上开始,十五年后的另 一天在婚礼上结束,不出同一个教堂,连牧师也不换一个。 平台狭小,天气寒冷,使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他们面对黑夜,面对自己的模 糊想法.默默地站在那里。隔壁房间里,蜡烛继续燃烧着。烛光照到平台上已经很 微弱,犹如一个受伤士兵用非凡的力气登上那两道台阶,最后奄奄一息地倒在寒冷 的土地上。一股微风吹进房间,光柱轻轻晃了下,死去的光线好像唤醒了沉睡的阴 影。波埃觉得胃里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山姆·斯帕德在他的小说里称为“蝴蝶扇 动翅膀”,“死亡的先驱”。是神经。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小伙子觉得胸膛被 飞快地重重地敲击了几下,很不舒服。他不知道那种事“永远”是这样,亨娜也许 比他大十岁,所以应该知道事情是怎样的,既然她把他带到那里,给他展示了如此 美不胜收的景色,两个人浪漫地欣赏着马德里之夜,也许她希望他把胳臂搭在她肩 上,将她拉到他的怀里,恰如她把他的大衣裹在自己身上所暗示的那样;果真,他 对这个细节并没有视而不见。如果拥抱她,接下来就必须亲吻她。他当然想吻她。 像她这样的女人,谁不想吻呀? 他是个很拘谨的人。她像个从一个少男梦中复制出 的美女,比这样的美女还美,因为她都没有必要在那样的梦中游荡。她把头发梳理 成短马尾状,系一条黑色天鹅绒饰带。 天鹅绒饰带也发出了邀请,请把结扣解开,将头发散开来,亲情地抚摩,用头 发把指头绕起来,闻嗅,被那香气陶醉了,全身早已浸满了那种香气,龙胆香气, 丁香香气,蜀葵香气,波埃现在可以吸到一种香脂气味,和冷香堇气味相似。是龙 胆香气。不对,是蜀葵香气。不,是丁香香气。波埃想,太美了,她也许喜欢听他 对她讲这话。他觉得她是富有诗意的女人。魅力无穷。但是他害怕自己显得平庸, 害怕亨娜认为他不但饶舌而且做作。所以,他对那头发、对香堇、对别的鲜花没有 说一句话。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波埃记起了一件事:一天,在他参加ACP 聚谈会 之前不久,也是在商业咖啡馆里,亨娜对他说西班牙男人很讨厌,向她提出这个提 出那个,而她头脑里根本没想到那些事,所以只要出现那种情况,亨娜就会对那个 人失去兴趣。对,也许她会想到,如果对她说起香堇,一定别有用心。 另外,用胳臂搂住她的双肩呀,亲吻呀,这些应该是晚饭后的事吧? 他不知道 那些动作可以是晚饭的序曲。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他希望这样,希望有机会,还是 放到最后吧。 波埃放弃了那个念头,没有把胳臂搭在亨娜的双肩上c 他本来可以随便找个借 口的,比如,天气很冷。问一下,你冷吧? 他已经发现,亨娜披在身上的大衣是他 的大衣。那么,他们面对马德里之夜,呆在那儿干什么呢? 气温下降很多,再在外 面多呆一分钟都是鲁莽的。但是,看来亨娜不想离开平台,回到顶楼小厅去。 亨娜比波埃大十岁,这使得她看一切东西都比他清晰,但心情是那样紧张,与 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是合乎情理的,生活把一颗美好、完 整、鲜嫩的果子放在她的身边。她对那样的生活已经厌了,太坎坷了,太没有刺激 了,而她几乎不满三十岁呀。所以她希望波埃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如果不这样, 她在那里等他干什么? 她也知道波埃很怯生。她喜欢怯生的男人,喜欢这样的男人 胜于那些看见她就穷追不舍的男人。那十岁的差别,她并不愿意使他望而却步或束 手就擒,他还是个小伙子呀,正从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遥远的少男少女的海滩走出来。 她觉得在爱情关系上考虑谁应该或不应该主动什么的是很愚蠢的,可是让她犯不犯 错误,那个小伙子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当然哕,他最终成为她的恋人,但也已不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了。他将成为她的 恋人。实际上,她毫不怀疑这一点。什么样的男人抵挡住了她的魅力? 在她的记忆 中没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