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西班牙这样一个南欧国度里,一双碧蓝的眼睛,一头金色秀发,还有她那样 的身材,她那样的仪表,就好像一把万能钥匙。但是,她不想对他使用这把钥匙。 在某种程度上,她把他看做一个孩子,早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他了。她有生以来 这也是第一次单独与一个男学生共进晚餐。她注意到了那样一件事,就是在群星照 耀下,有一道悲凄的阴影落在了她额头上:她感到自己老了,成了个老处女,从那 一刻开始不得不在越来越年轻的男学生中间寻找儿个小时的陪伴。对那个悲苦的前 程,她感到惊恐,于是,她装出轻松的样子,问:“拉法埃尔,我们进去,好吗? ” 烛光迎接他们就像迎接两个在林中迷路的孤儿。 “我们两个人是亨泽尔和格莱特(是德国童话作家格林兄弟兄1785 1863 ,弟 178^1859) 作品中的^ 物。)。”波埃一边紧张地说一边搓着双手,想把手暖和过 来。 亨娜觉得他说那样的话暗示北欧是很微妙的,尽管没有直接道出丹麦,但一下 子把她拉近了许多。是那个小伙子身上的东西吸引了她。 “你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 “是为烛光。我愿意一辈子点着蜡烛、点着油灯生活,身边有火气。那是真实 的。电灯却不是。火苗不只是火苗(在西班牙语中”火苗“还有”情焰“、”激情 “之意),还有点别的什么,是生命,是热量,是火气,是爱情本身。” 波埃那些话在修辞学上是十分蹩脚的,由此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他不愿 意让说出的话就那样飘荡着,他还是想修正一下:“灯泡是很漂亮,但对我来说并 不是这样。灯泡把你从它那里赶走。火苗却叫你去它那里。”他这样补充说。 他说出这样的谐音俏皮话或者说双关语,都差一点咬了舌头,或者说得严重些, 都差一点脑袋撞到墙壁L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卖弄学识的人。 当时,亨娜是那样一种状态,根本没有想到那是谐音俏皮话或双关语.也没有 理解之后的辩白,她在痴迷地倾听他讲话。她听得见他讲话,但并不总是在听.她 做不到这一点。晚餐在不言而喻编织的云雾中进行着,充满了激动和不安气氛。波 埃喝完第二杯葡萄酒,甚至讲话滔滔不绝了,和他的习惯大相径庭。他惟一担心的 是想知道事情将会是怎样的,这位女老师怎样对他说该回家了。他看见她默默不语, 甚至害怕她已经厌倦了。他几乎不可能想象到,实际上,亨娜是处在出神状态,想 法很简单。上帝哟,真英俊——她这样想着——,我恨不得在这儿一口把他活活吞 到肚子罩,他还只是个孩子,是一块苹果糕,比节果糕还好。 她想到这罩,脸上不禁露出多少有点厚颜的微笑,有一丝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波埃认为这样的微笑意味着她说了点什么。 “是什么使你感到那么有趣、好玩? ” “你。” “我可不是个孩子。”波埃反驳说,他还是那样怯生;说完又沉默了,低下头, 要把孤僻的裂瓣关合起来。 亨娜惊了·下。她想,她一脚踢开了她那个年轻男友的思想大门.他呢,回到 亢己的思想里,莽莽撞撞地找出那么一句话,把她吓了一大跳。 “谁对你说过你是个孩子? ” “你想的东西有时从脸卜表现出来。” “难道你不是个孩子? ” “不足……我觉得我小是。我从来不是个孩子。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个孩子。也 许不让我成为孩子。” “给我讲讲你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 他们已经吃完晚饭。亨娜早已做好了饭后甜食,是苹果糕。波埃从来没有吃过 苹果糕。他很欣赏苹果糕的味道。直到那一刻,他一直认为与之打情骂俏,甚至一 起外出的姑娘都不喜欢做饭,更不用说怎么做了,像这样复杂的苹果糕——他认为 在苹果里发现了复杂东西——,就根本谈不上了。那个夜晚第一次发生的事真不少, 而且每一件都发生在他身上。 “你不想对我谈谈你的事? ” “你先对我谈谈你的事。你在西班牙做什么? ” 亨娜讲话之前用手掌把桌布的一道皱纹展开.而实际上并没有皱纹。渡埃想, 也许想让他去抚摩。对。是那个意思。如果不是这个意思,她不会把皱纹拉得那样 近。但是,他不敢去做。亨娜用匙尖挑起一小块甜食,在眼前举了一会儿,在她最 后送到嘴里时,又在腭前停了一会儿,仿佛从那里获取的味道直接涌出昔日生活的 遥远回忆,那生活她已留在了她的国家,留在了家具库房里。 “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露出神秘的微笑,那是告诉他她有许许多 多秘密,可以一下子都讲出来与他共享。 “你为什么离开丹麦? ” “我结婚一年便分居了。于是来到了这里。我以前并没有想到这儿来。我在西 班牙不认识任何人,以前也没到过西班牙,另外这儿离我丈夫很远,离使我觉得是 理想国家的一切很沅。” “丈夫”那个词使波埃感到慌乱。亨娜发现了这一点。 这时,她中断了讲话。亨娜觉得半句真话要比一句慌言好得多。她不想讲述那 “一切”中隐藏着的一些事,她一直企图忘掉,而且几乎忘掉了,除非她产生幻想, 比如那一刻,吸了三年毒,住房肮脏,荒诞的关系,不负责任地破坏了家庭,像丈 夫要结束自己的生活那样她也要结束生活,在她与一个年轻男学生欢度晚约那一刻, 他如果还没有死去的话,不知道他漂泊到什么地方,在怎样的洞穴、怎样肮脏的角 落里藏身。“毒品”这个词吓跑许多人,所以在那问屋子里她都没想到说出这个词。 “……我来到这里,开始讲课。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讲课。没有别的什么 了。这就是我生活的历史。你呢? ” 波埃也有自己的秘密。谁没有秘密呀? 都二十岁了,说不定比三十岁的人还多。 波埃感到无法讲出来,因为二十岁的秘密是神圣的。他都没有想到是否能活到三十 岁。 波埃把臂肘支在桌子上,将双手插在一起托着下巴。 “我的情况要平庸得多。我考试应聘一家银行。考试合格,在我家乡镇子工作 三年,之后在马德里申请一个职位并得到批准,于是来到这里,到今天已经度过了 六个月,这些日子住这家旅馆,那些日子又住在那家客店。我隔三差五回去看望我 母亲,其余的日子就呆在这里。” “就这么多? 你没有未婚妻? ” 波埃觉得,亨娜比他大十岁,这一点足以使她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会问她 为什么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没有一一队长长的追求者.但是他还没直截了当提出这 个问题,都要羞愧地死去了。尽管如此,波埃很高兴亨娜向他提出那样的问题,因 为这给他一个机会,向她反问,把事情放置在他想放置的位置上,放置在平等的水 准上。 “没有,我没有未婚妻。你呢,没有未婚夫? ” 他说“未婚夫”这个词时使用了复数。他即刻意识到这未免太愚蠢了。他不知 道怎么一下子说出那样的蠢话来。 好像说走了嘴。 果然,亨娜没有放过那个复数的“未婚夫”,她直接讲出实情与其说是为了别 的什么,毋宁说是为了开个玩笑。她本来很想在一秒钟之内把她的生活完全讲给他, 但她没有那样做。她的生活没有多少价值。 “有未婚夫。不多,是这样,只三个。” 她开始注视波埃的反应,但是他面部肌肉都没有一丝跳动。 “实际上.”亨娜表情变得严肃了,想把那事说得缓和些,“事情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就算做未婚夫吧。” 气氛沉静下来,无论波埃还是亨娜本人都无法正确解释沉静的原因,因为他们 两个人都对那样的交谈开始感到有些别扭,但是话锋已经达到那一点.谁也不想中 断。 “是谁呀? ” 亨娜大笑起来。 “噢,西班牙人都是这样开门见山。” 波埃有个习惯的表情,像似抽搐,每每感到不自然时都这样,他抬起手去梳理 头发,把垂在额前的头发移开。他只做了这个动作。波埃不喜欢做那样的比较。他 和西班牙人有什么关系呀? “你认识他。”亨娜终于这样回答说。 “我? ” 亨娜的明亮眼睛里闪了一下,那是狡黠的阴影。波埃认为自己败了。 “哈伊梅·科尔蒂纳斯。”年轻姑娘最后揭开秘密说,同时张开双臂,像魔术 师做的那样在惊讶的观众面前安排障眼法。 “语言学校校长? 一个老头子……已婚。”波埃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接下 来他为自己做出不怎么具有世界性的评论羞红了脸。 亨娜一笑了之。当然哕,那个男人是个老头子。五十岁,在二十岁的血气方刚 的波埃眼里更像他家乡的古远的荒山秃岭,同她的三十岁相比几乎是桩罪行。 波埃太年轻了,他不知道那样坦白自己的秘密远不该令他感到不安,而是给予 他勇气,因为那是一道裂缝的先奏,告诉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已经来临。波埃眼睛射 出痛苦目光,这使亨娜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 “我不相信你没有未婚妻。你很英俊。我看见姑娘们在课堂上如何注视你。她 们用目光争夺你的爱。你不能说没有发现。” 他不但没有未婚妻,而且在这方面的经验完全可以说是十分可怜的。另外,他 没有发现班上的女生已经不同他说话;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或者说,这是他的感觉。 “在这方面我不大走运。”他思考一会儿之后坦诚地说。 在镇子上没有未婚妻? 亨娜继续问道。她抓住那个话题不放,仿佛在快速地一 页页翻阅一本小册子。没有,他已经对她说了,没有未婚妻,波埃对她说过。可是, 他某一天会同他父母一起回镇上去吧? 他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亨娜不应该感到遗 憾。他本人几乎都不感到遗憾。对于他来说,他父亲只不过是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永远镶在古旧的镜框里,挂在他家客厅里。每逢父亲去世周年时,母亲都落泪,或 者说其他时候,谈到父亲时,母亲有时流泪,有时不流泪,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为 父亲流泪,有的时候谈到一点可能很让人落泪的事,母亲却不哭,但是另外一些时 候,她本来心情很平静,只提一下父亲的名字,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眼泪簌簌而下。 一般的日子里,他父亲默默地呆在镜框里,这比眼泪还令人焦虑。这是波埃的一部 分秘密。有些事是不能谈起的,父亲是怎样死的,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死的, 他的死对家里有什么影响,他母亲孤身一人,怀着他,还有姐姐哥哥,不得不随便 找个工作,用自己的双手做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姐姐哥哥放弃学习,离开学校,随 便找个工作.碰到什么就干什么,姐姐十六岁,哥哥十三岁,连小学都没念完。在 那儿,在镇子上,没有人帮助他们,父亲家里和住在两班牙另一端的母亲家里,也 不帮助他们.谁都不管,谁都不帮助,所有人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一方和 那一方都把过错推到他身上,说只有他一个人对发生的事负责。因为那不是第一次。 可是,那不是他父亲的过错,如果需要同持相反看法的人不时争辩的话,波埃将这 样维护…… 这些事他从不对任何人讲,凶为谁都不想知道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没有一个人 想知道真实情况。人们对自己的感觉和想法都不很叫真,因为真实情况和实际情况 一样,说出来都是要负责的。就是他们之间,自己家人之间,他母亲和他姐姐哥哥 也不愿意谈起那事。太令人痛心了,他们全家人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磨,那道 伤口还像第一天一样开裂着,谁也不想再用指头触摸。当有人对他说你想象不到那 是怎么同事,你想象不到,你没有印象,他都觉得有点在责备他。人们对他讲出那 样的话,他心中十分痛苦,因为那事是在他出生之前发生的,而这在他身上留下了 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