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科尔特斯沉思了一会儿,补充说:“我重新写的时候,要把它们买回来。” “这是我一直担心的,”布朗神父一边看着梅生一边说。 那是开玩笑的语气,对重症病人常常用这种语气说话,告诉他们不要怀疑自己 已病人膏肓。“没有一个罪犯不推究哲理。我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侦探小说家更是 如此。你如果允许我提一提真正的斯帕德的话,我要说,无赖越是变得无耻,他知 道的废话就越多。或者这样说:你怜悯自己之前,去参加你自己的葬礼吧。如同上 帝,生活无处不在,帕科。” “贝尼格诺,感谢你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并且想得如此周到。但是,最好还是 把上帝搁置在一边。你知道我对你奉为偶像的布朗神父是怎样想的:他知道的东西, 其实在事情之前就知道了,因为切斯特顿总是咬着耳朵给他吹风,但是这里没有任 何人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不告诉我们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当然哕, 对于你们这些神父侦探来说,一切都是游戏,甚至拯救也是游戏。可是,我担心的 是,一切并不是那么好玩的:在这儿谁都不能得到拯救。” 贝尼格诺是个有耐心的神父,他没有理会那句亵渎神明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们,洛伦索,莫得斯托,贝尼格诺。” 帕科甚至都没有用代号称呼他的朋友。 在离开那里之前,梅生把出发前马格利特交给的他岳父的口信转述给他。帕科 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两个朋友,什么也没有说。他请他们喝一杯,不知道愿意不 愿意。 不,他们不想喝。帕科想找一只干净杯子,没有找到,只好拿起一只里面还残 留着喝过威士忌之后剩下冰水的杯子,把一瓶伏特加最后一点酒倒进去。 朋友们看着他把那点肮脏的混合饮料喝进肚子里,没有说一句话。 布朗神父觉得应该教训教洲他,但是科尔特斯的一丝苦笑把他的想法挡了回去。 那两个人带着奠大的凄凉感离开帕科·科尔特斯的家。 布朗神父是不相信存在奇迹的,但他坚信有那么一种奇迹,能让他的朋友有反 应,从而把他从坠入的深渊中拉出来。 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到聚谈会,心情十分沉重。他们把情况告诉给其他人。聚谈 会死气沉沉。米拉格露丝——也就是麦丽丝,她一直参加聚谈会——的出现给聚谈 会蒙上一层哀痛的阴影,或者说,至少预示将要蒙上这样的阴影:好像这位寡妇每 时每刻都记起那个聚谈会的灵魂已经不再参加聚会,越来越自由地在太空飞翔。 麦丽丝去看望他,并把他带到自己家里;那是一处豪华的房舍,很宽敞,老女 仆很敬重女主人,她和山姆- 斯帕德一块儿住了一个星期,但那也没有效果。 “你不要埋怨我,麦丽丝。可能是饮酒造成的。我没有资格作你的情人。” “我并不看重那些。”那个女人对他说,“留下来,和我住在一起。” 帕科更喜欢他的那个埃斯帕尔蒂尼亚斯大街的小窝。 ACP 聚谈会成员反复呼喊的口号已经变成了“应该做点什么”。翻译过来,就 是“我们救救斯帕德吧”。 帕科或斯帕德是自己救自己,或者说任何别人都不能帮助他。 科尔特斯本人正是这样做的。结束堕落生活。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六个月的 时问里,从少年走到老年。他决定去看看自己的父亲。 科尔特斯不对任何人讲自己家人。实际上,他这个人也从不讲自己。也许由于 这一点他那样年轻轻的就成了小说家。当小说家,不必对任何人讲任何东西。他宁 愿让书中的一些人物、一些玩具娃娃,也就是他不幸生活的木偶替他讲话。就是对 多拉,他也不经常讲自己。 帕科的父母住在拉加斯加大街与帕迪利亚大街交叉街角处的一套公寓里。自女 儿出生后,他就不经常同父亲见面。他曾带女儿去过,让父母看看小孙女,但是后 来帕科。 科尔特斯事后对多拉——她拒绝陪同他做那次一再推迟的拜访——谈到那事: 如果说他们作为父母缺乏骨肉之情,作为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未免有些凶狠、盛气 凌人的话,那么作为祖父母、外祖父母,也好不到哪儿去。 会面是在一个星期天进行的,大家一起进餐,在场的还有他姐姐妹妹中的三个 人,以及他的姐夫妹夫。 帕科对那个家的气氛没有好的印象,因为他对此太了解了,而且他二十岁时为 了专心致志写作侦探小说才逃离那种气氛的: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生意,金钱, 谎言,处处是家长式的专制或专制的家长主义。 姐姐妹妹见到他时,第一反应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好像看见一头刚刚送到 动物园的野兽,如果走近去,不知道是否咬人或仅仅蹦一下,做个小动作。 因为这种情景出现在帕科·科尔特斯面前恰恰在他接触家庭气氛那一刻:恰如 盐接触碱发生反应变成另外一种物质。他不知为什么在同父母、姐姐姐夫、妹妹妹 夫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是那样痛苦,一分一秒地数着,为什么表现得或不表现得 像个不可救药的无耻之徒,说出那种蠢话,而在别的地方如果重复一遍的话,他都 会羞得面红耳赤;由此,这样的相见,对他来说是一个莫大侮辱,但对此他要负更 大的责任。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那个星期日家庭午餐气氛十分沉闷,从开始到结束可以不 张嘴巴回答姐夫妹夫的挑衅,他们是想看见他像往常那样大吵大闹、丑态百出。 他等所有人离开,只剩下他与父母独处时,有一场科尔特斯几乎没有准备的谈 话。 不是向父母借钱。借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是他父亲一直等着的事,那一 刻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要对科尔特斯说,他等了二十年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 “你不再写侦探小说了? ”他父亲一边问一边皱了下眉头。 科尔特斯先生看了科尔特斯夫人一眼,但是两位老人没有一个敢补充点什么。 他们也许等待透露另一种性质的事。帕科等了几秒钟。他在等“儿子,你需要点什 么”,“你还好吧? ”或者简简单单的一句“你现在去做什么? ”他的每个朋友都 问这样的话呀,他如果是在等着这些话,而另一方远不能这样做时,也得忍受着。 科尔特斯这位伟大律师和夫人没有降低身价说点什么,这也许为了不刺伤那个人, 那个人对他们有时提出的看法总是嗤之以鼻。 帕科看到谁也不讲话,便站起身来,和父亲握手告别,想以此缩短父亲的动作, 因为他已经走近了,太危险了,要拥抱他,谁知道是不是也要吻他一下,他吻了母 亲一下,走出不幸的大门,两三个小时之前他就是从那儿走进父亲的家的。 多拉住得不远,九月的下午仍然很热,他散步一样地行走着。星期天的午餐把 萨拉曼卡街区的街道麻醉到那种程度,把它的影子拉得细长,甚至为了适应影子, 街道本身都变得狭窄了。 马德里还没有失去天竺葵和针茅的残余气味,这使帕科.科尔特斯心中生出一 种难以言状的焦虑感,从而感到嗓子发干,需要用点烈性的东西浇灌一下。 帕科向多拉家走去。六个月了,不知道她的情况。甚至都不知道多拉与她的记 者未婚夫已经断绝来往。薇奥莱塔昵? 在那六个月的时间里,他曾多次想到她,但 他没有力气去看她。人的心就是这样奇怪。他没有一天不想到她,然而却没有力气 穿过大街,去吻她一下。他走到电话亭旁。 他想应该先打个电话,但他也知道,如果走进电话亭,与多拉交谈,那将见不 到她。他从电话亭旁走过去,犹如从酒吧前走过一样,尽管他嗓子要喝点什么消除 针茅样的干渴,他也染上了这样的干渴。 他一边行走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楼门关着,他就向左转。六个月了,没有去看 前妻.也没有打电话,第一次谈话该说些什么呢。在他走到楼门口时,有人出来, 而且认出他,便拉着门不关,让他进去。 帕科·科尔特斯后悔按了门铃,但按了门铃后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给了他 一线希望:她们可能不在。他后悔来到那里。他从少年时代起还没有过那样的星期 天家庭聚会:父母、姐姐妹妹、姐夫妹夫、前妻、女儿…… 当多拉打开房门时,帕科已经开始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样,她一眼看见他的脑袋正渐渐埋在阴影里。他吃惊了。 她发现他老了。 科尔特斯向她转过身去。 他发现妻子也有很大变化。 很庆幸,帕科·科尔特斯那时只是说了那样一句话,是这句话给他打开那套房 子的大门,只有这样的话才能给他打开房门。 “我从我父母那儿来。” 多拉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她刚才惊讶地看见他来到自己面前,此刻接踵 而来的可能是一场不幸。 “出了什么事,他们好吗? ” 公公婆婆给她的印象是一样的。但是,人死了,准都会表现出怜悯之情,哪怕 只是一闪而过。 “没什么。”帕科回答说。 多拉很紧张、很惶恐。她为自己辩白说,那时没有听见门铃声。她在睡午觉。 女儿还睡在沙发上呢。帕科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看了好一阵子,不敢讲话。 于是,多拉问道:“进来呆会儿吗? ” 准也无法理解女人。这正是他放弃侦探小说创作的一个原因。无论在小说里还 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都不理解女人。多拉在请他进到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们走进 家门,互相没有说一句菇。女儿还睡在沙发上,他跪在她身边。他也很想女儿。这 孩子长得很快。 “叫醒她吧。”孩子的妈妈说,“叫醒地吧,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 他蹲在女儿身边,拉起她的手。好像托菜多的杏仁糖c 他把女儿的手拉到嘴边, 轻轻擦了下。他注视着女儿睡觉,一直持续了十分钟。多拉坐在他身边,背朝向他, 不说话。 小女孩终于醒了过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看着父亲,像在梦中那样笑了笑, 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爸爸? ” 帕科对孩子的问话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出差了,但现在回来 了。” “真的回来了? ” 这后一句问话,是多拉说的。 帕科凄惨地笑了笑,但没敢回过头去看多拉。多拉想象着他是怎样发笑的,因 为她很了解他。 这时,帕科才知道那个记者已经不住在那里。如果是别的什么时候,这个消息 会让他心花怒放的,但此时此刻他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多拉端来两杯咖啡,在那个盘子里还放了孩子的午后点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 ” 帕科也许因为前妻以那种方式接待她,或者因为孩子的幻影,或因为过去了六 个月神经已疲惫不堪,而感到吃惊,觉得嗓子那里有颗豆粒,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 来,情况和与埃斯贝哈发生争吵那天下午一样。那天下午他不再是小说家了。 “我不知道,多拉。我的生活太可怕了,让人生厌。我本不该抱怨,但是我不 知道怎么办。” “我父亲如果知道你在这儿,一定大发雷霆。这两个月一直说,如果见到你, 非给你一枪不可。你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我把这事讲给了妈妈。我说已经六个月 没见到你了,我求她不要告诉爸爸。但是,她不善于保密。我母亲的状况不能再坏 了。每天都吵两三次。我真可怜我妈妈。只要我对她说去看看医生,我父亲就开始 打她。她说不去看,说从来没有那样的事,说他从来不关心她的身体状况。我对妈 妈说离开他算了。她说她哪有地方去呀,就是离开他,他也会把她杀掉。我对妈妈 说过不下一百次,过来和我、小外孙女一块儿生活吧。但是她说,她的归宿是与丈 夫在一起。一切都是那样可怕。你的生活可能是可怕的,但那是你自己选择的。我 的生活,我的生活是谁为我选择的呢? 好r ,请不要在我面前对你的生活说一个字。 帕科,我不想变成我母亲,不想像她那样,我不要再受罪了,因为我曾经爱过一次 的男人想把我变成一个不幸的女人。你知道吗? 生活让人厌了,你们这些人让我对 生活厌了。如果说我们还不够多的话,现在又把我父亲塞进二月二十三日名单中, 开除出警察机构,不发给他工资。也许情况更为糟糕,把他投进监狱里。而你过了 六个月到这儿来,说有问题、对生活厌了?” 帕科感到羞愧,他不敢说请她原谅。 多拉在她熟悉的所有帕科·科尔特斯中,最喜欢那一个,没有面具,没有在她 面前时时摆出的傲慢自负态度,没有自以为比所有人都聪明的欢愉,说能把数学公 式运用到自己的小说中,并能使小说像方程式那样百分之百准确,没有公鸡的态度, 就是说像公鸡那样在鸡栏里走来走去,勾引每一个女人。但她面前的帕科- 科尔特 斯已不是那个男人,即被几个删友说他是天才而虚荣心大作的男人。也不是打了败 仗或被战胜的人,而是重又赤裸裸地来到她身边的人,有心,没有逻辑,没有那些 从别人侦探小说学来、塞进他自己写的侦探小说里的廉价语言。但是,她同时也感 到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