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发现他身体十分不好,很瘦弱,可能生J ,病,头发掉了不少,剩下的头发 已经明显变白。 “帕科,你知道,你会走出这困境的一你有条件走出去,不仅仅是走出去。” “谁知道。我很遗憾这几个月没有给你带钱来。这是前儿个月的和下两个月的。” 他把卖书得到的钱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钱是装在信封里的。 “帕科,我从来没有向你要钱。我所要的永远是另外的东西。可以给我吗? 那 时,我爱你并不是为我自己,我不愿意你在家中感到焦虑。町是,我也不愿意你因 为我的过错而失败,因为,像你一次对我说的那样,一直生活在一堵高墙前面而斥 责我。我希望得到那东西,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 “你还爱我吗? ” 小女儿坐在一把高椅上,双腿耷拉着,面前摆着牛奶和鸡肉,那是午后小吃。 帕科以那种方式、在那种情况下提出的问题,使多拉怒火中烧,深深地刺伤了 她的心。 “你有什么权利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以为过了六个月到这儿来,能提出一 个肯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不知道。”多拉说着露出一副沮丧、讥讽的表情。 她很激动,把咖啡杯子端到嘴边,尽管杯子是空的。 “我们在几年之内不要相见,不要会面,我父母是这样,你父母也是这样。我 不希望孩子像我们看他们那样看我们。如果那样的话,生活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她都 将是无法忍受的。我曾多次希望你回到这个家。你最近那次来这里时,我哭了一整 夜,我自责让你离开。但那时我不知道对你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是那种会讲话的女 人。我不会讲像你讲的那样好听的话。我甚至都不喜欢侦探小说,因为那一切和我 们没有任何关系。自从我对你说离开这个家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是发生在我身 上的惟一东西。我不能对你讲出别的事。在我们开始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 那没有什么’使我气恼到了极点,你强迫我去做我根本没有兴趣的事。但我欺骗自 己,勉强做了。我那时还像个小姑娘,没有任何经验。我后来交了男人,那是因为 你在那之前已交了别的女人。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是因为你已经和别的女人在一 起了。但我并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只指出一点,你在这里要像以前看我那样 看我。你用双手托着我的脸,仿佛不让我的目光转移到其他任何地方,而你目不转 睛地注视我的眼睛。你对我说,多拉,你的眼睛像一口深井,我不知疲倦地从中喝 到解除干渴的水。而我陶醉了。我希望那一切再现。但是,你晚上还是回来的,起 初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后来我开始发现,你虽然和我在一起,但已离这个家很 远了,因为你对我总讲些古怪的东西,你小说里的东西。我无法忍受你叫我洋娃娃, 对我说小不点,过来,喂,做个好姑娘。我恨你像汉弗莱·博加特叫劳伦·巴考那 样叫我小瘦子。我恨你小说中的所有女人,更恨我们分居以后你描写的女人。你像 称呼我那样称呼她们。 我不是你看见的那种女人,但是,特别要说的,我从来没有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我不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不是劳伦- 巴考,我只是多拉,我希望同你过正常生 活,没有疯癫,没有狂想,一种完全现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你从来没有对我说 过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我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勾搭,但 我不理解你做那事时还像以前讲井水那样对我讲话,说没有像爱我那样爱任何女人。 我问你,对你说,你和那些女人在一起起码也感到一点幸福吧? 你说不幸福, 不幸福。于是,我明白了,你将把她们变成不幸的女人,也将使我们,使我和孩子 成为不幸的人。“ 帕科·科尔特斯听着前妻讲话,眼睛望着地毯上几根松了的线。 “我觉得你的主要问题,”多拉继续说道,“是你至今还不知道你自己是个怎 样的人,不知道想得到什么,是这把你渐渐地毁了你看看AcP 聚谈会那些可怜的人。 他们每个人的生活是和你一样的。你们是同一类战败者中的一部分人。没有一个人 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惟一的安慰是在小说里看见某某死r 或某某杀了人。那些 人之中每个人都想占有被害者的位子或占有刽子手的位子。有些人生来就是牺牲品, 另一些人生下来就是刽子手。莫得斯托是牺牲者。玛尔普莱小姐是刽子手。没有一 个人是为自己而活着、生活的,他们不知道怎样做到这一点。莫得斯托很可能因为 父亲强迫他学习他厌烦的专业而杀了他,每次必须在法官面前讲述犯罪事实时他都 很难过。贝娅对我讲过这事不下一百次。玛尔普莱小姐之所以要杀丈夫,肯定因为 他多次对她不忠,如果不这样做,她会感到更为孤独。马尔洛维肯定做好了准备, 打父亲几棍子,把店里值钱的东西偷走,让保险公司赔偿。他最后一定会干出那种 事来。马格利特,好可怜的男人呀。怎样的生活在等着他? 我父亲该怎样生活? 我 生活在一块云里,你说多么乌黑就有多么乌黑,但那是一块云。你看看阿古多。他 同子女有那么一大堆问题,都不让他活下去了,他恨自己是医生,他是个厌恶女人 的医生,对女人无法忍受下去,他之所以当妇科医生是因为他父亲也是妇科医生, 所以只能在黑色小说里找到一点安慰。堂贝尼格诺,你说说,他哪一点像神父。应 该脱下长袍,去找个女人。你不知道,他每次见到我时用怎样的目光注视我,好像 要脱光我的衣服。还有可怜的莫得斯托。 真足一个倒霉鬼。你知道,我喜欢他。我们分居时,我的律师对我说过:和他 打交道,我们可以得到想得到的一切。他宁可让你杀死,他尽管很愿意,你却得不 到他的帮助,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他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敬重你,但你实际上知道他们当中谁都不可能为你做一点事。你刚刚不是 说六个月没在商业咖啡馆露面了? 我第一次看见你如此沉沦,第一次看见你需要一 个人真正帮你一把,而又没有向其求救的人。这儿,你来到这儿,最应该向你关闭 大门的地方。去你父母家,在他们那里不知遭什么是最严重的,是不是让你难过, 是不是让你厌恶或者让你发笑。你们这些同侦探小说那种东西组成了一个令人讨厌 的集团。我是一个警察的女儿,又不得不和侦探小说的疯子结婚。你不知道,我多 少次埋怨自己,那天下午不该去警察所找我父亲。你如果不去那里,我不去那里, 我现在的生活将是不一样的……“ “我的呢? ”帕科- 科尔特斯悲伤地说,他是那样悲伤,犹如一个看见将他送 到陆地的船断裂开的人。 “你和我不一样,你的生活仍然是那样的。你认识我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改变。 你写小说,并且继续写小说。你在认识我之前,每个星期四都同你的ACP 聚谈会的 成员去商业咖啡馆,后来你继续那样做,没有缺席过一次。你在结婚之前,清晨五 点钟就寝,十二点钟起床,后来你仍然是那个样子。如果孩子是星期四出生的话, 我分娩时你都不会在场。你认识我之前,每天晚上都外出。后来仍然继续那样。 你在认识我之前拥有的小说,后来仍然背着我阅读,直到被我发现为止。对, 是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以为你会对把我变成不幸女人的那一切说永别了.但是 过了四年,我仍然停留在以前的地方,有了一个女儿,那个父亲还是那样可怕,母 亲情绪不稳定,很不幸,以酒浇愁,B 系列的丈夫,口头上总说爱我,但继续做伤 害我的事。当我结识了拉蒙以后,有那么几个月我以为情况会真的改变的。他不同, 每天晚上都和我留在家里,没有别的女人,他爱我。但是,到七个月头上,我发现 我永远不能把你从我生活中抹去。我一直思念你;全身骨关节都松了,双腿颤抖, 不知道我到底发生_ 广什么事,你每次来给我送每月的生活费时,我都是这种情况。 我每每吻他时,都要小心翼翼,不让你的名字从我唇间跑出来,我一切都要小心行 事。他忍受不下去了,不得不丢下我.和我丢下你的原因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多拉开始哭起来,但是滴滴眼泪流出来,并不是作戏,不是要求什 么.不是埋怨什么,不是辩解什么,那眼泪只不过是一棵树溢出的浆液,这棵树过 去曾被一把锋利的斧子砍伤过。 “不,帕科。我一直希望你回到我身边,并且对我说点什么。不是我爱不爱你, 而是不是继续爱你。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是否曾经爱过我,这些年来,你和我, 和孩子,和其他女人,是否知道了一点爱情,除了你的那些可怜的小说和你的那些 荒诞不经的ACP 聚谈会成员之外,你是否还能爱点别的什么,是否能爱一个人。” “我都六个月没见任何人了,甚至没见ACP 聚谈会的成员。”帕科开始为自己 辩白,他不知怎样继续说下去。这时,他脑海中闪过了在他的小说里也常常发生的 事。对话开始之后,他本人要在故事情节中为自己找到位置。但是他不想让那一切 因为不知道文学应该走多远,生活应该从何处开始,而再次遭到破坏。 “可是,尽管听起来令人悲伤,”她继续说道,“我是想改变自己的,但我不 知道怎样改变。我知道我不想那样,但我不知道把自己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在这段 日子里,我对我发生的事想得很多,女人的事呀,晚上出去不归呀,还有其他种种 事。当你离得男人那些坏毛病很近的时候,那一切最终要影响你的,这就如同一块 污迹。人们为卑鄙的利益而谋划可怕的罪行。一些人是因为嫉妒,另一些人是为了 金钱,还有一些人是为了报仇。而最终当你离开那一切时,你只想呼吸一点新鲜空 气,你觉得将可以呼吸到你同一些女人,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时所缺少的空气,同 朋友一杯杯喝酒时所缺少的空气。可是当一个人自己损伤自己时,他并不知道为什 么会那样。不是为了金钱,不是因为嫉妒,不是为了报仇。一言以蔽之.他本人并 不知道那些。而那给他造成更多的损伤。 “是这样,帕科,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足所有人都是罪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 企图捉到罪犯的警察。那不是游戏,不是让图书馆老处女、乘火车旅行的人,或夜 里失眠的人用来消遣的游戏。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时你如果把你的工作从你的生活 中分离开来,对我的影响就不会大。可你把一切都混在一起。你以为侦探是那样的 人,最终有个晚I :同美女上床,事后各走各的路。我对你说过,你去找她们吧, 去找一个女人,但是要让我同真实生活在一起,而你总对我这样说,那是一夜情, 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我对你说,很重要,因为你把这个晚上给了一个女人,把另 一个晚卜给了另外一个女人,把晚上的时间给了那么多女人,加在一起便成了一个 个生活的整个天地,而我的生活已经没了灯光,因为你把我生活的灯光熄灭了,但 我现在仍然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无论你还是别人,谁都无权把这生活变成一堆冰 冷的骨灰。” “多拉,别哭,我求求你了,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帕科,你很久以前就撕碎了我的心,所以我的泪水止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流出来。你多少次看见我流泪? 我以前从不哭泣。我离开我家时没有一滴眼泪。 而现在整天在哭泣。我的心好像破碎的罐子。你那时是想让我在家里等着你,等你 想像力枯竭时回来,去安慰那个在生活中为小说寻找素材的心毒手狠的侦探。你回 来是这样对我说的:你是小说家,而小说家并不是一般人,小说家可以随心所欲地 放纵,恰如007 警察随心所欲杀人一样。” “咳,多拉,我可从来没有说过那话呀。”帕科苫涩地反驳说。 “也许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实际行动却是那样的。你认为,要在生活中去寻 找小说。我不太懂得那东西,但更应该说事情恰恰相反,是生活寻找小说,生活会 找到小说的c 如果不是这样,你还是放弃那东西吧,因为你最终将同所有认为自己 是拿破仑的人一起进疯人院。只有你最后认为自己是山姆·斯帕德,伟大的山姆· 斯帕德。在你和脑袋里装着诡计的拿破仑之间有什么区别? ” “多拉,对我来说,小说已经足过去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 ”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已经结束了的? ” “那么说,你不知道呀。我认为我们的事永远结束了,但现在我们两个人在这 里,谈论过去的事,因为事情还没有过去,不知多少次了,好像开始一样。” “我要对你说,我不再写小说r 。除我之外,谁都不相信这事。对于我来说, 那是终点。我已经结束了。我要过有血有肉那种人的生活。马迪松们,贝特·奥康 纳尔们结束了,死了,山姆·斯帕德死了,所有的聚谈会也死了。我爱你,爱女儿。 再没有完美的罪行了。你也许从第一天看不见一个新的男人,但一定会看见一个不 同的男人,他要从自己的骨灰中苏醒过来……” “但那绝不是我的骨灰。”多拉打断他的话。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小说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帕科最后说。 多拉心存怀疑地笑了笑。这一笑,使她重现光彩夺目的风韵。她是一个高个儿 女人,比帕科还高一些。她常常以一种怀旧的心情说,那时我想成为舞蹈演员,可 我这么高,谁能用双臂托起我呀? 她每每想起这事时都发笑。后来想得越来越少了。 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往事。她父亲断然拒绝她去上舞蹈课,她只好忍气吞声地去一家 办事处工作,那时她刚刚认识帕科,放弃了经济专业的学习。而那堂路易斯也是从 不原谅她的,只是为了一个作家那类游手好闲的人就中断学业! “由于我的过错你 放弃了学习,还责备我吗? ” “我没有为这事责备你,永远不会为这事责备你。你知道我不喜欢经济专业。 开始工作,我也没有半点犹豫。部分原因,是为了你。我对你说过,你如果想干点 别的,即使我们两个人靠我的工资维持生活,我也没有任何抱怨。但你认为那对你 脸上无光。” 帕科·科尔特斯用一种模糊表情否认,但不是那么坚决。 “你现在还那样说吗? ” “我现在只想让孩子生活在那样的家里,即不像我生活过的地狱一样的家里, 只想她终生不拖着你我身上的那种看起来永远不可愈合的伤口。这是我现在惟一可 以对你说的。其余的对我无所谓。” 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他们一直谈到天明。 玫瑰色的晨曦赶走了阳台玻璃窗的黑影,多拉抚摩着帕科的手:“自我们恋爱 那天开始,还没有这样长谈过。” 帕科把自己的手指插在那只手手指中间,是那只手重新给了他遗忘多时、富有 亲情的触感。长谈之后,他们在三个重要问题达成协议: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和 阿多拉西翁- 阿尔瓦雷斯(阿多拉西翁的呢称是多拉。前后各省去一个音节。)重 新共同生活,在不得不讲之前,对于此事不对堂路易斯提一个字,帕科- 科尔特斯 找个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随便一种工作,哪怕是繁杂的校对呢。 ACP 聚谈会的成员们全部行动起来,为他们的朋友科尔特斯找工作。 他们欢庆科尔特斯的回归,如同亨利第四(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1867 -1936) 的同名剧作中的主人公。)回到乞丐王宫一样。 当科尔特斯出现在商、吐咖啡馆时,在场的人一片骚动。 所有人都盼望着聚淡会有个光辉的未来。咖啡馆服务生托马斯和阿布恩迪奥告 诉科尔特斯,今天下午他喝的第一杯饮料由咖啡馆支付费用。大家那样热情地欢迎 他,犹如欢迎一个逃脱死神魔爪的探险家。但是准也不敢向他问起他发生了什么事, 害怕刺到他的敏感问题或者重新剥开愈合不佳的伤口。重要的是,山姆·斯帕德已 经回来了。 “山姆,你想象不出,没有你这里是多么死气沉沉c ”麦丽丝说,这个女人是 从不说话的。 帕科.科尔特斯到那儿为了告别的,不敢把实情告诉她。斯帕德已经死了,谁 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消息。 麦丽丝入神地注视着他,她可能猜到了点什么,因为她还没呆到半小时便站起 身,离开那里,身后留下轻型香烟和迪奥公司梦幻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