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帕科.科尔特斯重新回归市民生活——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生活的——没有几 个星期,便和ACP 聚谈会年轻成员打得火热。 亨娜和波埃已经成为他最亲近朋友中的两个了。他们每个星期五见面,多拉在 场,马尔洛维也常常陪他们。这个钟表商儿子不时说些粗俗话,让大家开心解闷c 他很关心科尔特斯的命运,常常即兴为他提出最为美好的职位和工作。 “我听说巴塞罗那一家公司正在马德里寻找假珠宝代理商。是荷兰最佳假珠宝。 很容易卖。帕科,这对你合适。” “马尔洛维,我都不知道荷兰假珠宝、世最发达。”帕科说。 别的日子,波埃和马尔洛维有时单独会面。钟表商的儿子把他的朋友拉到他家 地下射击长廊,设法让他爱上射击学,这是他的原话。 “你干脆买支手枪吧。”马尔洛维劝他朋友说,“马格利特给咱们办理持枪证 明。” “不行,”,波埃说,“我觉得亨娜不喜欢家里有把枪。她是素食主义者。” 那是帕科.科尔特斯和多拉同波埃、亨娜经常会面的另一个原因。波埃和亨娜 已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下来·甚至那位女老师都鼓励波埃别再在马德里的旅馆 和客栈中间搬来搬去地受罪,还是搬出来和她住在一起。 “我们可以各付一半房租。” 年轻姑娘用这个理由说服了波埃,波埃用白色帆布包好简单的行装,拖到东方 广场的那间阁楼上。 刘所有人来说,那是一段格外幸福的日子。那时正值秋季,天气还有些炎热, 大片大片五光十色的晚霞映照在城市上空。那子里,波埃和亨娜有时同朋友们共度 周末,把不大的公寓变成了寝舱。 帕科·科尔特斯还在找上作,心中很不安宁,但他和多拉开始重度恋爱期间的 那美好时光,每天都是那样愉快幸福,烹调美味佳肴。他们甚至嘲笑那种幸福了。 “你应该敲木驱邪。”科尔特斯提醒说。 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证实了那位小说家的老谋深算,它打破了他们两个人的十 分和谐气氛,使他们感到不快和痛心,对多拉来说更是如此。 多拉曾请求帕科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要把他们重归于好透露给她父母。她不想 对父母解释那事,再说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的正常状况应该永远是秘密的,或者说 得确切些,是严加保密的。对于小女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太幼小了,你就是 言谈举止不慎,她也学不会重述重演。所以每当电话响时,都是多拉去接,星期天 在父母家的聚餐,她像往常一样也去参加,但她只带着女儿。 但是,一个星期天出现了新情况,从而把事情搅乱了。 那天,堂路易斯在家惊喜地等着,两台二十八英寸最新款式的彩电,是非正常 没收品,两台一模一样,一台留给他们夫妇,另一台给女儿。 显而易见,除非有人帮忙,她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那么大的东西。堂路易斯说 当天给她送到家,他下午在警察所值班,午饭后,顺路把电视机送去。多拉临时编 了些借口但没有一个能使那位警察放弃他的决定,她越来越焦虑,他来了,一定与 帕科迎面碰在一起。 他来时正好看见帕科·科尔特斯靠在扶手椅里,没有穿鞋,手里拿本小说打瞌 睡,面对一台旧黑白电视机,波依罗特趴在旁边;小猫看见生人进来,立刻跑进另 ‘个房间躲起来。 堂路易斯一惊,差一点松手扔下那个战利品,沿着那场噩梦的崎岖、陡峭的深 渊滚下去。他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他都不想问问科尔特斯那是怎么回事;他根本不想和后者讲话。 “那个白痴在我家千什么呢? ” 他那是提醒他的女儿,那套房子是他付的款,直到那时还在他的名下。 帕科把双脚放在茶几上休息,那时甚至都没有把脚撤下来。为了多拉,帕科本 应该那样做或做个相似的动作,但他没有做,因为他睡着了,肯定觉得自己处在噩 梦中,那是噩梦的一部分,只是以那种方式看了堂路易斯一眼,后者认为那是傲慢 无礼。 “别用那样不恭的目光看我,马上从这个家滚出去。”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多拉插嘴说,但警察儿乎没听见她的语。 他是个酒鬼,现在脸涨得更加通红,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嘣嘣直跳,都可以听 到那声音了。 帕科注视着他,一句话不说,把双脚搭在一起。他的眼睛里,除了慌乱和惊愕 之外,很难看出别的神情。帕科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又不打招呼,堂路易斯只能这 样解释,那是有意所为,或者这样说,最大可能是有意挑衅,因此都没有想第二遍, 便向他的女婿扑去,伸出拳头,劈头盖脑地打,对他那样年龄的人来说,可以说全 然一副拳击手的攻击架势,最后他用双膝顶住帕科的胸部和喉咙。 帕科- 科尔特斯的眼镜,由于遭到猛烈的侧击,一下子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 然后垂直掉在地板上,一只腿儿折断。 那位小说家从攻击者的双膝下挣脱出来,一跳站立起来。他用手擦了下鼻子, 放在眼前一看,斑斑血迹一下子使他怒火万丈,立刻向那个还处在酒兴中、身体坚 实的老人扑去,狠狠的一记耳光让他瘫坐在扶手椅里。 “你干什么? ”多拉一边对丈夫喊道,一边从后背抱住他。 那个警察害怕女婿扑在身上,便用双臂抱着脑袋,惊恐地、一声接一声地喘着 粗气。 听到吵嚷声,有儿个邻居探身到楼梯平台。多拉不知道如何是好,一边跑去把 打开的房门关好一边频频回头望着父亲。 她父亲站起来,甩了甩胳臂,挺起胸,正了正领带,把衬衣塞到裤子里,拉了 拉外衣,义往后甩了下,让人看清楚他是带着枪的,那副架势表明他仍然是原来的 那个人。 “……我再对你说一遍,”他重复说道,“你立刻离开这个家,不然,我要给 你两枪。 那两颗神奇的子弹本来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西班牙,恐怖主义,犯罪,他的 家庭。 多拉终于反应过来,尽管父亲使她感到那样恐怖,她还是使尽全身力气,面对 面地站在他面前。 “我住在这里,我决定和谁住在一起。一切都结束了。 陕出去! “ 堂路易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目光一直不离开帕科。 帕科仍然四处寻找眼镜,没有找到,便把背朝向岳父。 这种漠然态度更加激怒了他。小女儿目睹了那种场面,吓得不敢说话,此刻她 走近父亲,用手碰了碰他的膝盖,把从房问另一端拾到的眼镜递过去。 “你别再把脚踏进这房子,知道吗? 永远别到这儿来。” 这是多拉对父亲下的命令,她伸出胳臂,指着房门,让他快快出去。 堂路易斯又正了正领带,指头不停地抖动着。 “你会记起我的。” 那旬威胁的话犹如一张脏纸扔在地上c 接着,那个警察拉开房门,在那之前狠 狠地踢了一脚电视机纸箱,那电视机纸箱放在过道里,绊了他一下。 那个男人走后,屋子里寂静得可怕。多拉坐在椅子上,神经紧张得难以用语言 描述。女儿跑过去,趴在她的怀里。 帕科.科尔特斯寻找那只折断的眼镜腿,找到后,试着接好,仿佛那时他只关 心那件事,而不去想别的什么。 他向多拉靠过去。她像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她甚至不敢对丈夫说出心里话, 她的痛苦之泉并不存在于刚刚过去的那个场面,而是存在于更远的地方,一口深邃 得无底的矿井。但是,她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也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讲。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秘密。这些秘密,既是神圣的又是剧毒的。她已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恐 惧而死去,面对自己良心的眼睛已无法泰然处之。面对那样真真切切的现实,是无 法生活下去的。她知道得十分清楚,她不知暗自重复过多少次。还是生活在谎言、 忘却、欺骗之中吧,而只有胆小鬼才能有时幸存下来。因此,多拉尽量把那当做从 未发生过的事,但却又不时地从她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犹如火山爆发,有一种难以 忍受的灼痛感,好像吐出磨蚀的土块。 承认发生过那事,她生活中的许许多多事都会改变的。不过,那事确实发生了。 那天发生了,任何东西都无法把那事从世界最肮脏、最野蛮的罪行史中抹去。也许 对她父亲来说并没有发生过。那天,他喝得过于醉了,多年之后也不承认真的发生 过那事,但多拉知道得很清楚,他不可能忘记。 她母亲同她姐姐留在曼萨那雷斯别墅里。她同父亲返回马德里,因为要考试。 那已是夏季。自他走进自己房间,五分钟之后从里面走出来,她对每一秒发生的事 都能一一讲述出来。当那一切结束后,他好像只关心一件事。他剐刚强奸了她,但 对她十分不满,一副轻蔑表情.说:“你不是处女。” 他觉得那场以秘密对秘密的交易足以使他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对今天晚上发 生的事你要守口如瓶,我呢,对你的处女一事一句话都不说。看样子,他对这种对 等交易似乎是可接受的。也许他认为她应该被强奸,那是对她失去处女纯贞的惩罚。 果然,从那以后从未发生过任何类似的事,也没有谈及那事。而是恰恰相反。第二 天早晨,他起床时情绪非常好,那时他女儿正在晾晒床单和睡衣,她感到恶心和不 安,当天晚上就洗了出来。不少细节至今还在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令她恶心,那 只让人产生呕吐感的避孕套——可以用来指控他做那事是有预谋的——,他自己拿 走扔掉,犹如罪犯从犯罪现场除掉证明其有罪的物证,那天早晨表现出的好情绪, 还有出门上班时想对她吻别——他每天习惯这样做…… “帕科,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我几年前就应该这样做了。你要像往常一样, 走进这个家门,抚摩我的女儿。” 过了一个小时,妈妈打来电话,不停地哭泣,从声音可以听出她惊魂未定,最 后又是哀叹又是呻吟,使那场悲剧达到高潮,恰如舞台悲剧合唱之前常常做的那样, 而且又一次站在她父亲一边( “孩子,你怎能让帕科动手打你父亲呢? ” 这是她的原话。) 多拉不再去看望父亲,星期天的家庭聚餐也彻底、永远地中 断了。多拉的母亲有时背着堂路易斯,隔三差五找个下午时间来看外孙女。 其他事情则步入了解决的轨道。亨娜看到已经进入十月.而帕科还没有拿定主 意对她的建议作出回答,她又在催促他。 “帕科,快定下来吧。现在我们的新学年都开始了,急需一位老师。” 帕科·科尔特斯从来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到学校工作,对一些奇异的学生教授西 班牙语,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人和加拿大人;这所新学校是为了淡化格兰维亚学校校 长与亨娜之间的关系而部分从中分离出来,在过去几个街区的圣马太大街的一层宽 敞、但破旧的楼房里创办的。 他有从教的经验,而这能使他渐渐地,最后永远地忘掉小说。他已经不需要别 人的小说,对他自己写的小说也没有了怀旧之情。 “你应该把你自己的小说保存起来呀。”多拉对他说,“孩子长大了,肯定想 有她爸爸的小说呀。” “可我是个硬汉子。”帕科开玩笑说,同时做出山姆‘斯帕德面对命运的最大 挫折所能做出的同样表情。 自从与多拉第二次恋爱——帕科本人是这样说——后,他就成了一个新人。所 以,两三个月后同米拉格露丝,即麦丽丝发生那样的事,外界的理解是错误的。 不过,那事在这部小说里发展得太快了。而亨娜同波埃的恋爱关系却是渐渐变 冷的,最后演变成一种礼仪关系,不时出现的龃龉,也是很危险、伤人的,常常刺 痛两个人的心。 因为那套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所以两个人仍然睡在一起,但在亨娜的要求下, 立下那样一个条款,对签字双方之一大有好处,而对另一方的权利则有损害:只要 在那套房子之外,当然哕,也就是在那张床之外找到睡觉的地方,每一方都可以自 由地保持自己愿意保持的关系,如果有这种机会,且认为合适的话。 波埃忍受着这样的条款,他对这些强加的东西不知道反其道而行之。 开始时,他以为世界上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无论怎样都必然那样发展。他从 中学习世界范围的言谈举止的电影,常常描写这方面的内容,比如他们第一次约会 共进晚餐他给亨娜买了瓶葡萄酒的细节。这样,他不得不接受关于同居的新规定, 因为不那样他或许重新在马德里旅馆、客店之间跑来跑去,过着孤寂的生活。 波埃最终在大学注了册,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见面。 上午他把时间都用在银行里的工作上;下午,有时上课,有时参加ACP 聚谈会, 聚谈会又像以前那样正常举行了。帕科也去参加,多拉甚至认为那没有什么不好, 尽管她知道麦丽丝也会在聚谈会上出现。 对于波埃和亨娜来说,同居使他们两人的性格、两人的真正天性接近了,相像 了:他们都是喜欢安静的人,不爱讲话,爱读书,爱听音乐,爱默默地呆着。再说, 他们没有很多事情要互相讲的,这样倒还能相处下去。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觉得 那样还很好,对各自的私生活的事互相问得不太多,这就是亨娜暗示的那种自由关 系,周末在一起,生活和平时一样。如果天气好,坐在平台上欣赏马德里黄昏的美 如舞台的幕景,或者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或做甜食,那是亨娜的一种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