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便衣警察问拉法埃尔·埃尔瓦斯·马丁内斯是否住在那儿。 亨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怪相,尽管警察拒绝告诉她为什么找波埃,但那 位女老师觉得事情相当严重,应该跑一趟,到他的新家去,把消息告诉他。 波埃吃了一惊。自从帮助他搬运他的那些东西,即海员一样耐用的东西和两箱 子书的那天.他还没有在那儿见到她。他与马尔洛维共居的公寓不大。那个年轻貌 美的女老师显得很憔悴。左右黑眼窝好像两只百合一样,但更能看出她极度消瘦的 是那两只手。 “刚刚有两个警察问起你。没有说为什么。一切还好吧? 他们来过没有? ” 波埃过了一阵子才回答她。亨娜到他家来,不禁使他的脉搏跳动加快。那副病 弱的面容,犹如一只真正病态花朵,使她显得更具有魅力。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 波埃把一只手放在上面。亨娜把手移过去,放在波埃手上,他觉得如同一层雪毯落 在上面。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他们还是没有谈她丈夫回来 和重坠毒品深渊的事,但是波埃看看她就知道,亨娜感到她被谅解,知道他知道了 一切,由此没有必要谈那事了。 “对,一切都好。”过了几分钟波埃说。 亨娜心中忐忑不安。她不得不对他说谎。她的生活已经变成一条痛苦的链子, 没有尽头的争吵、纠纷,吸毒者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那境 况严重得仿佛她仍然处在那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如同亨娜那样想说服自己,如 果下决心的话,还来得及走回头路。 她悲凄地看了波埃一眼。她仍然抚摩着波埃的手,波埃不敢把手收回去。还是 那个力,她身上的吸引他的力,现在好像在排斥他。只是他的心还在中间地带扑通 扑通地跳着,怀有某种期盼。而她的心已经奄奄一息,在回忆中渐渐衰竭,恰如那 样一只无力吸收水分的花朵,叶茂花盛期已不复存在。 “拉法埃尔,你怀念那些日子吗? ” 他又是过了好几分钟才作答。他们坐在四壁光秃的房间里。所谓的家具只是那 张四条腿支着一块木板的火盆桌和两把刚从拉斯特罗(马德里的一处旧货市场。) 买来的椅子。 “你呢? ” 波埃突然觉得全身力气不翼而飞,并且想起家乡的沼泽地。不,不能陷进浮动 沼泽里,陷进去就出不来,或者像第一次那样,即使出来了,也被搞得筋疲力尽, 于是他倍加小心。而亨娜呢,是从她那最为崎岖陡峭的一面考虑她的事情。 “他是我有生以来最爱的男人。我们两个人十六岁时就相识了,后来在那段时 问里一直在一起,上大学呀,有共同的朋友呀,头几处房子呀,第一辆汽车呀,我 们一分钟也没有分离过。” “我们两个人住在东方广场时,我从未要求你讲任何事情。”波埃说。 “可是,现在不是那种情况了,我想讲。我们从醒来到上床睡觉都在一起。我 们走遍了半个世界,对重要的东西都是一起认识的。毒品那种东西,也是这样。但 是,我离开了,离开了他,来到西班牙。但我仍然爱着他。你不知道我爱他有多深。 开始时我割不断那种爱,痛苦极了。我离开他,如同把他丢弃在麻风病院里,我良 心上感到疚痛。我觉得自己无权逃走,如果他不能跟我来,我更无权逃走。那样做, 犹如把一个受伤的同伙抛在后面。当我认识你时,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头两年我 在这里生活,好像都麻木了。 我没有和任何人外出,对那事没有一点儿兴趣,直到开始同哈伊梅一起外出。 我那是退缩了,降服了,厌了孤独无伴的生活。和你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 己还活着。说心里话,那时一切都很顺心如意。但是重新见到他后事情开始变了, 我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我爱你,以为永远会爱你,但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马德里。 从第一刻我就发现他也丢弃了毒品,你不知道那令我多么欣喜若狂,但我们相见以 后,发生了一点奇怪的事,仿佛我们两个人重新怀念起那个地狱。我们尝了一次。 我们说:我们从来没有告别那东西;我们要彻底告别。我们不知道,那是怀念死亡。 你不要说那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们这些深陷毒瘾之中的人,那种感觉别人是感受不 到的。那种怀念之情胜过一切,因为那是怀念实际上谁都不了解的东西。是对天堂 的真正怀念。我们觉得那是妙不可言的东西。我们说:再尝一次,第二次,然后真 正告别,前一次只不过是尝试,我们觉得生疏。而第二次则是决定性的。起初只是 周末。那如同重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向天堂,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隐而不见,那 天堂已经变成r 你看见的那种东西。现在,事情重又变得可怕起来,波埃,很可怕。 这彼得知道,我知道。“ “可是,你在爱着他呀? ” 现在是亨娜在考虑怎样作答了。她想对某个人说出心里活,哪怕一次呢。她点 了点头。 “当你上了钩时,你的惟一的爱就是你的剂量。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吗? 那已 经像似一种习惯:他,我,那个危险的东西,那问房子,我的家,一切重又染上我 们熟悉的颜色,仿佛是座象牙塔。而一切永远如此的活,一切都将是井井有条的。” “你每天都要吸吗? ” “当然不……”亨娜坚定地回答,仿佛要回击直接涉及她的诽谤。随后,她好 像接受了现实,退缩回去,如同讲什么秘密似的低声补充说。“实际上也没什么… …只是周末……彼得还有他的工作,不过我已经离开学校了。” 波埃知道亨娜向他讲述那些是因为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她在每个星期的各个歇 脚点都要停下来,想向他要点--钱。但他没有说什么,亨娜也不知道如何继续讲下 去。她只是温情地看着男友。波埃发现亨娜又在抚摩他的手,那是一种机械动作, 恰如我们一边想着别的事一边抚摩一只小猫或一条小狗。 “你需要钱? ”波埃突然问道。 亨娜说不,对,不,好吧,对,一点儿,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波埃走进一间屋子,拿着几张钞票走出来,把钱塞进女友挂在椅背的手提包里。 这使亨娜突然改变话题,用欢快语调说:“你们怎能这样生活呢? ”她问道, 仿佛那真的是她不说的另一件事。 她用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光秃秃的四壁,两个装满书的纸箱放在地上,不知准 把一双鞋胡乱扔在那里,冰冷的地板瓷砖上没有铺地毯,窗户没有窗帘,墙壁刚刚 粉刷过,但没有图画,火盆桌没有裙围,椅子上没有坐垫,房间里除了那三四件破 烂家具…… ……我们没有很多可讲的。 在这句话里,波埃的语调也和女友一样很自然。 “我不是那个意思,波埃。我和你在一起时,总是按照我的方式继续向你讲述 许多事情。我知道那已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我常常想象着,你仍然住在那里。看见 你好像有时坐在沙发上,从来什么都不说,沉默不语,总是那样温存,在你的角落 里,在你的影子里。还想到我那儿去和我在一起吗? 帮助我付房租。我现在一时厄 运缠身。我已经不教课了。” “你刚刚对我说过。” “和我去吗? ”亨娜坚持说。 “去做什么? 那样能帮助你摆脱那种麻烦事? 开始,我是最幸福的男人。我觉 得那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你是一个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我同你从未在一起过。 实际上,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波埃把声音压得更低,讲出这句心里 话。”你更像一个梦。我那时一直希望你和我在一起,多少像我那样。我们像两只 小猫,在同一屋檐下相遇的小猫。我一直希望你那样安宁,那样默不作声,对一切 那样有条理,那样彬彬有礼,从不问什么,从不难为我,时时刻刻高兴快乐,在屋 脊上走动不晕眩,你的爪子像棉绒一样,踩在什么东西上都不出声……但是,从第 一刻我就知道,我对于你并不是你对于我的那种人。事情几乎永远是这样的。但是, 我已经足够了,因为我们永远不谈那事。当一个人习惯做点什么,那是没有办法的 了。“ “可是,你愿意和我重新住在一起? ” “我想还是不住在一起吧。” 这时,是波埃寻找她的手,深情地抚摩一下,那个年轻小伙子本来想哭,但他 是从不哭泣的,他从来没有哭过,这也许因为他在家中只看见他母亲为什么事都哭 泣。他一点儿也不重视没有流出的眼泪,让它们在心里滚动,不再记起,犹如他那 落在东西上的部分目光。亨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他,想用抚摩抹去那个痛苦的 痕迹,但是却把痛苦扩展到全身。波埃觉得难受。波埃仍然坐着,亨娜站在他身边 很不舒服,于是在他面前跪下来。 “拉法埃尔,给我做爱吧。” 像第一次一样,是她主动。 和整个房子一样,卧室也好不到哪去,空空荡荡,不像久住的样子:一张床包 括在租金里,穿衣柜是二十年前式样,房间没有窗帘,街上嘈杂声不绝于耳,光线 明晃晃的,地板瓷砖没铺地毯,吊在顶篷的电灯没有灯罩。 亨娜想给那个悲凉时刻带回一点儿欢乐。波埃躺在床上,脑袋枕着双手,注视 着天花板。亨娜把头靠在那个小伙子的汗毛稀疏的胸脯上:“你怎么可以住在这里 呢? ” 门铃响了。 “是警察! ”亨娜说着下意识地盖好身子,仿佛警察已经站在她面前。 波埃穿上裤子,便跑去给马格利特打开门。 “就你一个人? ” “不是。” 波埃请他进去。两个人坐在他和亨娜半小时前坐过的地方。亨娜仍然在卧室里。 “一个白痴想烦扰我们。”马格利特说,“他确信帕科杀了他岳父,但不是他 一个人作案。他认为我们ACP 聚谈会一半成员都参与了。过一会儿他们就来。马尔 洛维的枪还放在这儿吗? ” “我想会放在他的房间里。”波埃说。“他从这儿直接去射击。今天应该去。 傍晚时应该回来。亨娜也来了,她说今天上午警察去了她那儿。为什么到现在还不 来呀? ” “他们去了聚谈会地点,但没有一个人。现在去吃饭了,吃完饭肯定来。” 他们还有时问。 马格利特向他朋友重述了案情进展情况。 “负责凶案的警察所长正积极调查一些指纹和同帕科一个牌子的香烟烟头。” 不一会儿听见马尔洛维用钥匙开门声。 他背个运动包,里面有两把手枪和半盒子弹。 马尔洛维认为从来没有严重的事情。 “我敢赌它三次连盘赌,那些警察什么都不会弄清楚。” 马尔洛维说,他并不完全懂得什么是连盘赌,但他读过迪伦马特(迪伦马特(1921 一 ),瑞士著名剧作家。)一部小说的糟糕译本后就记住了这个词。接着,他钻进 他的房间——这个房间坐落在这套“租赁”房子的“后” 半部分——,回来时又拿着一支手枪和五六盒子弹,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包里, 嘴上仍然挂着笑容,说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穿过大街,上楼到他父母家里,把枪 支弹药放下就回来。 当马尔洛维回来时,警察已经来了,但马格利特不在。 他宁愿走开,他不想让警察在那儿遇见他。亨娜也走了。 警察开始搜查,他们一副厌倦表情,脑子里想着的与其说破获杀害一个对其毫 无敬意的上司的案子,毋宁说快点结束工作,回家去。 波埃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警察。 “你也在那个团伙里? ” “什么团伙? ”马尔洛维惊异地问。 一颗子弹——那是马尔洛维用来练习射击的——,由于慌乱,忙着藏匿,而遗 漏在乱糟糟的床单里。那真像是加勒内狂风中的一条小船。 波埃跟在一个警察狗子的身后,发现子弹在那儿。在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里, 那个发现可能早已伴着骤然奏起的音乐,把观众从座位上拉起来。波埃做的恰恰相 反,他立刻坐在子弹上,看着警察翻箱倒柜。他站起来时,子弹已经握在手中。他 把子弹塞进裤兜里,一直等到搜查完。 “你们明天到警察所去。所长要问你们几个问题。” “为什么不现在问。”马尔洛维问道。“我们可能逃走的。” 警察是国家职员机构的人,肯定最不会开玩笑。 “好,你这个机灵鬼,”那个用歌声讲话的警察说,“那么,你们现在就去, 给我在警察所过夜。” 马尔洛维觉得那太好了,把那看做刚刚受到邀请去做一次美好的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