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不会重新写作的。”帕科打破他的幻想说c “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今 天下午把自己的想法对埃斯贝哈讲了。我不是作为作者,而是作为经理回出版社的。 在现今的生活中,一切都有自己的轮回周期。” “你去见他了? ” “去了。” “你如果不再写小说,”莫得斯托问道,“为什么去见他? ” “我有个想法,一个天才的想法:抄袭我们自己的小说。” 大家看了他一眼,表情惊愕。 “必须创作具有西班牙特点的小说。现在很流行这样的小说。读者对发生在三 千公里以外的罪行已经厌倦了。 罪行完美与否,他们的评价标准并不在这上面,而是关注能不能嗅到血腥味, 血腥味越近越好,血腥味越是来自亲人越好。所以,在西班牙特别喜欢内战。我要 用《芝加哥的阿玛宗人(阿玛宗人,希腊神话中善战、善骑射的妇女族。)》做个 试验。“ 《芝加哥的阿玛宗人》是一部描写假币制造者的小说,这些人以名为“阿玛宗 人”的一家三陪女俱乐部为据点。 “我要把这部小说移植到这里,使之具有马德里特点,地点在‘半人半马’… …” “那儿全是假女人假男人,”马尔洛维说,他为熟悉小说尚未描写的场面感到 骄傲。“我去过过那儿。” “马尔洛维,谁那样说呀。” 帕科站起来,过一会儿拿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埃斯贝哈为他准备的合同。他 递给莫得斯托,请他看看。 “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一切都要合乎法律。” “帕科,我对你这个人真搞不懂,你怎么又要同那个人打交道,你不是要把他 送上被告席吗? 你怎么能相信他呀? ” “我并不相信他。可是,我生来并不是当老师的。我的事业是侦探小说,我熟 悉,如果可能,还是写这种东西c 埃斯贝哈希望我和他一块儿干,去布列西亚多斯 大街,有合同,有工资。原则上是下午工作,而他几乎大半个下午不在,小埃斯贝 哈又不愿意听别人讲那事。人们把他看做经济学家,应该在别处工作,他对父亲说 过,别想让他管理出版社。正因为这一点,老埃斯贝哈才来求我。现在,我们已经 是个大家庭了,老埃斯贝哈,克列门蒂娜和我。多拉同意。” 多拉点头表示同意那个说法.同时把脸部的头发移开,准想看的话,可以从她 的微笑里看到她表示同意并非出自真心,而是模棱两可的。 这样,那便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巨大变化。不过,还发生了另一个变化,属于秘 密那类的,只有帕科·科尔特斯觉察到了。 “帕科,我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多拉对他说。“夜里我们睡觉时,有时 我常常醒来。有时则梦见醒来。但情况总是一样的。我想起了他。想到他带我和姐 姐去雷阿尔城看斗牛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八九岁的样子。他有赠票,领着我们,为 两个女儿感到骄傲。在那时,我们看见他总是一副笑脸,衣着打扮像个斗牛士。妈 妈不去。他领着我们姐妹俩。我还记得买他的第一辆1500时,我们去石鸡坡喝饮料、 试车的情景。我还记得许多幸福时刻,瞬间即逝,但那是百分之百的幸福。我对他 非常亲。我无法不让自己表现得那样。事情很奇怪,因为你无法想象他对我的伤害 有多大。有时,我记起我们结婚时的情景。他喝醉了,他向我告别时,他放声哭了 起来。那时看见他那副样子,我感到很恶心,我还记得他对我做的那事。” “对你做了什么? ”帕科问,他觉得他妻子讲的是他没有给以足够注意的什么 事。 多拉为自己说走了嘴而一下子瘫了似的,立刻设法从窘境中摆脱出来:“那种 事,那么多年对我们大家做的那种事……但是,在梦中,他来向我们告别时,看见 他那副样子,被人杀了,我的心都碎了。” “只在梦中。”帕科想安慰她。 “我们小的时候,我觉得他还不是坏人……” “多拉,像你父亲那样的坏人,生下来就是那种人。” 帕科开始不知道对妻子的想入非非是断然阻止还是置之不理。 “可是,多拉,现在你父亲倒成了圣神。” “是周围环境使他变坏的。” “你们的周围环境,不是比上天给他的好得多吗? 你们母女并没有变成坏人呀。” “是这样,可是……” 几个星期里,她每当提起父亲时,父亲的形象都发生明显变化,她无法控制自 己,总是要谈起他,因为他死后要办理许多证明,多拉不说“爸爸”或“我父亲”, 而是“可怜的爸爸”或“我可怜的父亲”,而如果不经常谈起他,是因为他死的那 种情况,应该说是令人羞辱的,这阻止她那样做。 帕科·科尔特斯对于岳父的死是恭敬的,尽量不在多拉面前提起这事,免得去 忍受那种场面。 他岳母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她对女儿的变化没有置若罔闻,不得不同意,表示 有同感。自从丈夫死后,她下午常常和他们一起度过,或者把小外孙女留在身边。 帕科对岳母既怀有亲情又有怜悯,每次去接小女儿时,都留下来与她聊天。 她是典型的警察妻子,对她来说,一生中的天地只是:晋升再晋升,一个五年 (在西班牙,依据职业的不同,国家工作人员有长短不一的考核期。考核合格者给 予增加津贴,)又一个五年,对警察所的仇恨,服役,同事间的报复,上级的凌辱, 特殊任务,令人不快的出差,讨厌的学习班、短训班,平常那些事……但是,她对 那一切实际上没有兴趣。堂路易斯被害身亡对她是范围宽广的解放,她如果承认这 一点的话,则把那种感情视为罪恶的、没有人性的想法,赶快埋葬掉。 “孩子,”她对帕科·科尔特斯坦白说,“我觉得什么都很奇怪。到现在我还 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你不知道那多么让人感到轻松,请上帝原谅我。” 很难知道她讲那话的意思是勉强接受了那个悲剧式的结局,还是对她肯定暗自 ——她可能从来没有承认这一点——盼望的解放如此迅速而广泛地降临始终不敢相 信。 她像丈夫活着时让她过着惨不忍睹的生活时那样放声哭了,心中有幸福感和罪 责感,那是幸福的眼泪,同时又是罪责的眼泪,因为她是个虔诚教徒,不应该为任 何人的死感到高兴,而一生又是那样不幸,不应该把那幸福拒之¨外。 正因为这一点,她始终坚持,地忍受了只有她和她的忏悔神父知道她忍受了的 痛苦。 但是,一天下午发牛了点事。薇奥莱塔放学后,外祖母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帕 科·科尔特斯要去那里把孩子接回来。 帕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些赶到。他到出版社工作,他的工作还不很明确。五十 多年了,那里的事情,印刷厂呀,分销商呀,退货呀,招贴广告呀,收据呀,一直 自行运转着。 一次,克列门蒂娜曾经对梅生说过:在这里,我们看守着一切。正是由于这样 的呆滞、惰性,工作已经不能称其谓工作,那是一种舒适的看守。很多时候,在同 老埃斯贝哈预先商定的时间,即晚上八点之前,帕科·科尔特斯便离开出版社,一 边散步一边步行回家。 那天,他七点便到了岳母家。岳母住在桑斯·德·巴兰达大街,那套房子坐落 在一幢三十年代楼房上,阴森森的,到处是又长、义高、又阴郁的过道。 多拉去看医生,提前看完病,不到约定的时间就把孩子接走了。 “她说往出版社打电话找你,”岳母对他说,“但你已经出来了。” 他看见岳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小盒子、大盒子、卷宗、泛黄的信封, 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个人的和加盖印章的.家庭的和商务的,信件和旧发票…… “我在打扫卫生,”她这样说,为房间那样凌乱找理由。 “我得找点事干。” 那是她孀居后头几个小时,喝了酒,不多,控制着酒量。 文件旁放着丈夫的手枪,老式的卡迪克斯,放在黑色皮套里,难看,使人感到 压抑,油光光的。 帕科·科尔特斯看见左轮手枪心中一阵恶心。岳母可能发现了他的表情,因为 她急忙把手枪从眼前拿走,仿佛那是一副陈旧的假牙。 “我说了不下三十次,叫他们过来把手枪拿走。” 她叫帕科·科尔特斯坐下,递给他一杯威士忌,而自己斟了一杯桂皮颜色的浓 稠白酒。 一个纸包有被撕成四块的纸张露出来,而照片却半露半掩着。 “最少四十年没看了。”岳母对他说。“我知道放在那个大盒子里,但我不想 看。过多的过于悲伤的回忆。” 帕科顿生猎奇感。岳母想遮掩起来,与此同时露出一丝过于做作的微笑,她想 以此表明自己是坦诚的。 “你能看到什么? 没看见我都这么老了? ” 那些照片中有她童年照片,她父母照片,路易斯照片,她丈夫父母照片,他年 轻时照片,她独身时照片,以及好久以前的照片,别人——帕科不认识他们——的 婚礼照,男人和女人坐在婚宴上,杯子里仍然闪耀着幸福的七彩光,人们在宴会上 翩翩起舞,还有女儿的照片,他们全家四口人在那辆1500汽车——多拉在前面谈起 过这辆车——前的照片,都是女儿多拉和安帕利托出生前的照片,出生后的照片也 …… “这是我的婆婆……”她开始讲起来。 看上去那女人七十岁左右,是一张四分之三开张的照片,四周被涂抹过,如同 公墓里常常放置的那种照片。她是一个肥胖女人,几乎是游艺会的怪物。她的脸好 像要突破照片的边框。那道短髭使她显得厚颜无耻,可笑,可怕。她穿一身黑色衣 服,这多少掩盖一点压在珍珠项链上的肥厚下巴肉。她半侧着身子,能够看见她的 一只大耳朵,也吊着一颗珠子…… “她简直让我无法活下去。她是个魔鬼。这没有使我哭泣。我们结婚不久,公 公死去了,她便来到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直到去世。她整天唠叨,说 我没有用,什么也不会干,她儿子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因为同那样一个小姐结 婚……在那个年代,路易斯夜里已经常不回家。 在那种地方过夜。他说值班。我婆婆知道这些事,因为他结婚前可能就是那个 样子。但是,不管儿子做什么,她都疼爱如初。他一直是掌上明珠,后来又成了独 生子,所以对他爱不释手。他好像一个未婚男人。开始我还有力气,我们常常争吵。 我婆婆从她房间听我们吵架。第二天,她一见到我就这样说,他重又到外面去,是 去寻找在家里找不到的东西,她认为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她很坏,坏透了。她 那样说是为了侮辱我。我对路易斯从来没有讲同他母亲争吵的事。如果说了,肯定 使他怒火万丈。我批评他母亲呀,邪可要使他发疯的。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他 举起手,站在我面前,把巴掌伸得老大,好像控制住了才没有拿我脑袋撞墙。他性 子很暴。每次喝酒以后.都要发脾气。一天·他埘我说,我如果有胆子的话,就和 我母亲回家去。我们已经把我母亲送进一家疗养院。由于发生那么多事,战后我母 亲就疯了。对我说那种话,太狠丁,太可怕了,我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那时不 得不把母亲丢在那儿.不得不对她说,你留在那儿吧,可是……听不懂.“ 岳母大声呻吟了几下.嘴唇发千,用那讨厌的白酒润一润,又继续讲下去。 在那以前,帕科从来没有同岳母认真谈上五分钟。他成家那么多年,两个人只 是互相寒喧几旬。这次,他对那一切感到很奇怪,对他来说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梅生很呵能这样说,过了琊么多年,那是不合乎逻辑的。 “我还是和我丈夫过下去。从那一天我知道了,我这一辈将受尽折磨。每当我 往下坠落一寸,他都长高一尺,狂暴增加一尺。谁都想象不出我在那个家看到r 什 么,谁都想象不到,包括多拉和琼,我不得不忍受了什么……太可怕了。我都吓坏 了。对于生活,我一无所知。你们想象不到战争时的情景,你们太年轻了。我对自 己说,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说什么我都相信,因为我已经不知道可以相信还是 不相信那些东西。后来,把他派到外地几个月,不在马德里。我想,这儿的生活会 方便些,我婆婆会留下的,不会跟我们走。但是,我们不得不带上她.她整天发脾 气,埋怨不得不住在一个那样无名省城里,和小村予没什么两样.于是又拿我出气, 因为她不能对儿子发脾气,尽管他说他比谁都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我知道是他自己 提出调动的,因为可以晋升.另外他也喜欢那工作。在马德里,你也见不到我的影 子,在这儿或那儿对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整天都做那些事。那是地狱。我根本不 想记起它。他工作很忙,每天都把逮捕的人送到他们那里。他几乎不在家停留。总 是在外面。而我在那儿,同婆婆关在旅馆里,关在那个我们不认识一个人的省城里。 他的衬衣都是由我洗,他不愿意洗衣女洗。他把衬衣拿回来时,如果不沾上口红的 话,就染上血迹。还好,请卜帝原谅我,过了三个月,我婆婆死了。后来,琼出生 了,我们又被调回马德里。一天,他说,游击队的人已经对他判决了,他们是从逮 捕到的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而且他有了妻室,便提出调到马德里。我十分担心。我 总是想象着,他随便一天都有可能被杀死……你的岳父不是好人,帕科,他对任何 人都不好。你如果追问我的话,我要说对你母亲也不好。他容不得她,他容不得任 何人,实际上他恨每一个人,所以开始酗酒,尽管我认为好久以前,即战争期间他 就开始酗酒了。战争使所有人都变成了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