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岳母仍然拿着她婆婆的照片,不知道如何处理。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轻轻摇 了摇头,把睡梦赶走,把那张照片重又放回盒子里。帕科控制住猎奇心,不敢看那 里的那么多照片。有些照片很小,是证件照,他岳父的照片,有的身穿长枪党制服, 有的只着便装,唇胡有点长,没怎么修剪,穿制服的照片,没有留唇胡。 他回到家里,多拉对他解释说没能及时通知他,也没能给他捎个口信说去接小 女儿,帕科呢,电做了解释,为什么晚同来两个多小时。 “怎么遇见我母亲了? ” “遇见了,她在整理文件,打发时问。” 帕科把同她母亲的谈话内容讲给了妻子。多拉对他说:“是有些奇怪;她讲的 有一大半东西我不知道。也许我姐姐都不知道。” 下个星期天,多拉装出生气的样子对母亲说,她对帕科讲的她和父亲年轻时的 事,几乎有一大半对她没讲过,母亲则竭力辩护说:“孩子,我对你讲过不下一千 次,只是你不记得了。” 这时话题变了。讲述心里话的合适时刻已经过去,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恰如 那颗彗星再回来时,我们早已死去。 不过,那天帕科和岳母谈了那么长时间,这位前小说家已经找到了破获岳父被 杀的关键。 他甚至都没有把他的怀疑讲给多拉。第二天,他打电话给马格利特。他说事情 十分紧迫,必须马上见到他,不过在电话中没有透露出什么,他担心多拉听见。之 后,他又给梅生打了电话。三个人商定在原来的商业咖啡馆见面。 马格利特比另外两个人早些到达会面地点。他走进咖啡馆,他们已经好长时间 没到这儿来了,现在有回到家乡的感觉。那里的东西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单腿小 圆桌,镜子,顾客,柜台,服务生……一切和那时、和已经变得模糊的那时一样。 但是,在那面患了麻风病的镜子里,他认不出白尸。 当ACP 聚谈会成员聚在一起时,他拥有的东西很少。 但是,他那时的生活并不缺少内容。他认为,友谊本身就是生活,就是生命。 堂路易斯死后,他们还可以继续见面的。 恐惧持续了很短时间。没什么严重的。事情没有解决,可是百分之三十的凶杀 案都是无法解决的呀。他记起了,在那个咖啡馆里,他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暗暗地说 :完美的罪行之所以是完美的,并不因为发现不了凶手,而是因为无法证明谁是凶 手;由此,一个人看上去像罪犯,就不能还他一个清白。 马格利特看见梅生走进来,便举起胳臂,让他发现自己。梅生看见马格利特在 那儿,不禁惊了一下。帕科·斯帕德没有对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说另外一个人 也被约会了。 “终于有了这么一天。我们ACP 聚谈会的人又重新上马了。”梅生一坐到他朋 友身边就这样宣布说;那个惊喜一下子使这位律师心情变好起来,并且唤起他的遐 想:“托马斯,今天给我们上一瓶威士忌,麦芽威士忌,真正的,不要国产的……” “或者我们并不是重新上马? ”服务生走远以后,梅生问。 “我想不是重新卜马。”警察想让他明白过来。“好像没有那种可能性。” 帕科·斯帕德还没有到。这两个朋友谈起了他们现在的生活。 “莫得斯托,我对生活厌烦透了。如果有可能,我想放弃现在的工作。可是, 一个警察能做什么呀? 无论你走到哪儿,你都是一个警察。仿佛你是军人一样。军 人和警察永远是警察和军人。就像神父一样,即使结婚r ,还是神父。有些职业太 坏了。” “按照那个比例法,我也要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一个人满意自己的事。” “我们ACP 聚谈会成员举行会议时,我们至少有一点更有价值的东西。”马格 利特说。“我怀着真正的幻想盼望聚谈会的日子,就像足球球迷盼望他们球队的比 赛一样。 只是我们关注重要事情。知道一个人为什么杀另一个人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可 能的话,知道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人以后,怎么还能身上背着罪行生活下去也是十 分重要的。 邪恶的本质和谎言的本质。而另一端是善良和真话。在这里,我们好像很开心, 但小说和罪行那些东西是很严肃的事。至少我对那些事是严肃、认真的。“ “还有我呢。”莫得斯托·梅生同意地说。“对于我来说,另外还需要知道一 些东西。我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解帕科,我是看着他开始起步的,他的生活也是 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喜欢看见他写作。你一定看见过他一个星期就从头脑里创作出 一部小说。真不可相信。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写作。对于我来说,那是最美好的, 我从未有过那种事。他向我咨询些事,问一些事,请我为他写起诉报告。一切与法 律有关的事,都由我来解决。有些时候,我还为他解疑释惑。由于他不到外地去, 我要给他描述我们去过、经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给他带回各地的旅游指南,各个 城市的平面图。他常常要我给他讲述送到我办公室的案件。我有个客户,他把他的 一个代销商送上被告席,说此人把两大提包精美假珠宝占为已有。我把这事讲给r 帕科,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竟然给你写出一部枝繁叶茂的小说:《你不要做那事, 轻浮的女人》,完全取材于珠宝那件事。你给他讲什么,看上去他没有注意听,可 他完全塞到腑子里,然后从脑海里出来时已经是产品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再相聚、会面? ”洛伦索悲伤地问。 “我们大家都想念ACP 聚谈会,为什么小保留它? ” “我多次向他试探过,可帕科总是这样说,你们聚吧,别算我。我对他说:可 是,你去去,有什么难的? 以前不是很容易做到吗? 去吧,你坐在那儿,我们其余 的人聊。可是,他已经不想那个了。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它的时间。我 觉得这一点对他有伤害,对于小说创作的事,再也不想知道什么了。对于他来说, 那一切已经结束了,已经干枯了。他看看另外一些刚刚起步的年轻人,看看那些, 一切向其微笑的人,便认为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不谈那事,但我知道事情是这 样的。一个月之前,他开始重新在出版社工作,我又发起攻击。我对他说,你现在 义同侦探方面的事打交道了,我们也该开始举行聚谈会了。是不是,帕科? 他对我 说,不,现在比以前有更多的理由。我有家,我要挣点钱,把二十年间没挣到的钱 挣回来。我们一无所有。我已经不再写作了。我问他,那么,你在出版社做什么? 他回答说,改头换而。找别的人来写小说。我对他说,那么,ACP 聚谈会成员允许 你继续当正式成员。而他对我说,不,当把罪行当做消遣的时候,聚谈会对我来说 是有存在的必要。 当罪行变成工作以后,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什么都不相信;我一直在想,某 一天可以写我自己的小说,我的小说,不是杀人凶手的小说,不是警察的小说;那 一切与生活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生活是和平生活,但需要一个地狱以幸存下来,在 纸上描写这个地狱,需要在一部小说里结束另外一些人的生命,以使我们的生命有 点价值。但是,实际情况是,如果说生命有点价值的话,就在于生命的意义,我一 直在想,某一天我要写一部我的炼狱的小说,而不求助于别人的地狱。不过,那样 的时刻没有到来,我知道已经不会到来。 我的地狱是不能写一部只是我自己的小说;我的炼狱是知道这种境况,我的可 怜的天堂是写了三十三部使我之外的其他人都幸福的小说。我对他说,帕科,你可 以使那两样东西,使侦探小说和你的小说重合起来;我对他说,骑士,骑士和塞万 提斯有什么关系? 帕科这样回答我,我不是塞万提斯,而为了做到你提出的那一点, 应该是天才,而我不是天才。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是天才。侦探小说是思维 小说,而小说是来自生活的东西,不是来自方程式。已经出现了不少著名的侦探小 说家,但是这个文学品种的救世主,侦探小说的耶稣呀,侦探小说的塞万提斯呀, 侦探小说的莎士比亚呀还没有诞生,我并不是那个救世主。一个既哼唱小说的最动 人心弦的哀歌,又哼唱他的天鹅之歌(“天鹅之歌”意为辞世之作)的人。 他还对我说,另外,你一旦看见一个人围着一个东西兜圈子,就会对那东西失 去兴趣。“ “没有他,ACP 聚谈会不可能是一样的,不是吗? ”马格利特说。 不知道洛伦索那是肯定,还是提出那个问题时留下一道细缝,看到希望。 “在团体里,总是要有个人是骨髓。没有骨髓,那一切如同一堆骨头一样散落 下来。有了骨髓,骨头就能站立起来,还能行走。其次,ACP 聚谈会已不可能和以 前一样了。 玛尔普莱小姐、歇洛克、布朗神父对聚谈会表现得那样恶劣、扔下聚谈会不闻 不问,你还重新和他们坐在一起? 他们简直是胆小鬼。他们可以成为完美罪行的朋 友,但首先成为朋友们的朋友,如果一个朋友成了罪犯,更有理由是朋友。“ “还是你说得对。”洛伦索承认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我们在这儿等 什么呀? ” 帕科·科尔特斯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露面。 “你们知道吗,波埃已经不住在马德里了? ” 那两个朋友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这是从马尔洛维那儿来,我刚才和他在一起。我路过他父亲的表店。把他 拉去喝杯咖啡,波埃没和我们当中任何人告别。他为什么这样呀? 我们大家对他都 很好。为什么对我们不辞而别? 真让人沮丧! 马尔洛维对我说,亨娜的死对他打击 很大。不和任何人讲话,不给任何人打电话,非常沉闷。几乎不出家门,他的表现 很反常。他本想回家乡,但没去那儿,卡斯特利翁有个空位子,他便去了那儿。 完全可以告别的呀。亨娜的那些事,最后是什么结论? “ 帕科是在问马格利特。 “什么结论也没有。说是吸毒过量。我不太清楚。我甚至都不想知道。骨灰送 回丹麦了c ” “波埃走了。这个小伙子呀! 真是个怪人。”梅生感叹地说。 “可是非常聪明。”马格利特补充说。 “我正想要对你们讲这一点呢。”帕科说。 梅生和马格利特对视了一下,马格利特又重复说道:“他非常聪明,只有他一 个人看出佩斯大街那位老人是自杀。” “我来说说这事吧。”帕科- 科尔特斯说。“我们在聚谈会上议论那事时,波 埃说,一个案子的一半要从了解受害人的过去和嫌疑人的过去来侦破。我不知道谁 可能是我岳父之死的嫌疑人。但我确实知道,在那个案子里,受害人可能同时也是 嫌疑人。” “什么? 你是说有人杀害了你岳父,而那个人就是你岳父? ”洛伦索.马格利 特说,“帕科,实际上,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是说,是我岳父的过去杀害了我岳父。我岳父是内战的另一个牺牲品,或 者说,他自己的牺牲品。” “劳驾了,你别张口内战闭口内战的了。”警察央求说,“我对内战已经厌烦 了。稍稍提下内战,我都受不了。再出现内战电影,我们大家都得自杀了。不要讲 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讲游击队的事了,不要再讲国际纵队的事了,不要再讲谁输了 战争谁赢了战争了。他们输了战争或者他们赢了战--- 争。输赢不是我们。我忍受 佛朗哥主义和佛朗哥统治四十年,已经厌了。我听那些打赢战争的人喋喋不休地讲 话,忍受了四十年呀,不能再听人们讲述战败者,再忍受四十年。 我更无法忍受那些智慧超人的人,他们说什么内战不是内战,是非内战,那场 战争谁也没有赢,而是西班牙输了战争。 难道在西班牙除了内战和埃塔,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在佩斯大街那位老人的案 子里,我同意。但他自杀,一定是疯了。当一个人自杀时,是因为他很久以前就死 去了。内战期间,那个老人就被打死了,这么多年他几乎不知道。这我也同意。在 那种意义上,波埃说对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个老人一样。那个老人同堂路易 斯有什么关系? 堂路易斯是个畜生,这你知道,帕科,我们所有同事都知道,所有 人都知道,他为打过内战、打赢内战感到高兴,还想打内战。 但如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当杀死他时,我想他不会想到内战。当杀死他时, 他一定很平静,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深深卷入了二月二十三日政变中,但最后把 他排除在政变阴谋之外了。所以请你说说,一件事同另一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 “应该有关系的。”帕科说。“我并不是说同遥远的过去有关系。可能同近期 的过去有关系。” “调查了,”马格利特说,“最重要的案件,我参与了最近五年案件的调查。” “为什么只最近五年的案件? ” “因为在那个时间期限里,我们大家都会把事情忘掉的。 “如果不是疯了的话。” “在那种情况下,随便一件事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谈论疯子的话,最好去呼 叫精神病护士,而不去呼叫警察。”马格利特说。“有些案件是牵连在一起的,毒 品案吧,一个团伙专门偷盗珠宝,它把店主大卸八块,另一个团伙专门伪造文件, 第三个团伙在托雷莫利诺出售公寓,专门向人们诈骗钱财。可是,我们一无所获。 那些案子,没有一件跑到富恩格拉拉那么远的地方。” “不对,波埃说的是很明确的。侦破案子,一半在于过去。” “好一个推理呀。”梅生说。“那东西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是这样。但人们讨厌寻找。”帕科说。“人们不喜欢过去,甚至不喜欢大教 堂的过去。很快就厌r 。人们对过去感到惧怕。喜欢吃当今的虾。在最近的地方和 东西里寻找,因为远离几步,他觉得累,因为你离得越远,越容易迷失方向。当你 加大活动范围,事情越加困难,你越需要更多的手段,特别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如果说警察需要什么的话,需要的就是那两样东西:手段和时间。可那是一个人单 枪匹马的工作。一个私人调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