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如果一个警察必须记起的话,可以记起甚至过去五P 年的案件。“ “一定有个办法进到你岳父全部历史的中心。每个人的历史都有一个中心,没 有谁的历史不可能进入它的里面。 你们想想ACP 聚谈会这个词的拆拼法,简直是个迷宫……“ “对,可是,”梅生提醒说,“那个迷宫,永远无法到达它的中心,刚刚碰到, 就又把你抛出去。” 帕科意识到他没有选好例子,便立刻纠正过来。 “不过,在这儿,我们要使一个人到达终点。我们当中一个人要了解到关于我 岳父的更多情况,另一个人要了解到关于波埃的更多情况。” 三个朋友的调查——就称为调查吧,总得给这项工作取个名字吧——遇到了与 警察遇到的相似困难。 时间过去一年了,他们一直在这同一条线上进行清理工作。对他们几个人来说, 直到那时生活依然如故。 当然哕,ACP 聚谈会成员没有重新聚会。有几个成员很希望恢复活动,比如尼 录·乌尔弗,可能是最怀念老朋友的成员之一。他甚至开始启用新的记事簿,以及 时记录每天发生的引人注目的凶案,因为以前那几个记事簿已被没收了,无论怎样 要求,至今没有归还,说不定某一天会像许许多多东西一样出现在一个垃圾箱里, 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拾起来,拿到莫亚诺或拉斯特罗那里——实际上,确实被拿到了 那里——卖掉。 已经没有人记得堂路易斯- 阿尔瓦雷斯,也不汜得波埃,更不用说亨娜了。生 活依然平平淡淡。帕科,梅生和马格利特甚至看不见马尔洛维的踪迹。这个年轻的 钟表商已经有了未婚妻,快结婚了,他终于自己亲自管理父亲的店铺。他已经没有 必要像多拉某次怀疑的那样偷窃自家店里的东西了。现在,只有马格利特、帕科和 梅生不时见面,一起共进午餐,互相介绍生活情况。 马格利特对自己的职业越来越失去信心,只是维持工作,没有大的业绩;梅生 快退休了,每天处理些常规案子;帕科.斯帕德呢,在老埃斯贝哈死去——他虽然 不喝酒,还是得肝硬变,而且逐渐恶化,要了他的命——以后,征得依然是那个家 族出版社主人的小埃斯贝哈的同意,开始负责出版社日常工作,对其进行了改造和 强化,为了满足读者的要求,聘任了新的作者和译者。在三个朋友的感情生活、家 庭生活方面,情况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马格利特也将于近期结婚,多拉怀上了 第二个孩子,梅生的女儿做了修女。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做修女。”父亲痛苦地抱怨说。 “总是比警察好呀。”他的朋友马格利特安慰说。 “或者说,比向一个埃斯贝哈汇报工作好。”帕科确认说。 一天,发生了点事,这改变了事情的状况。 帕科的岳母,在丈夫死后看上去许多方面显得年轻了,但在另一些方面,即脑 子方面,那种老态越来越让人担心,染上了新的怪癖,害怕社会党人取消她和佛朗 哥时代服役的军人和警察遗孀的抚恤金。 很自然,这个怪癖在她的也是军人和警察遗孀的女友中得到了响应,她们大呼 小叫地表明自己的忧虑,并且组织了一个照管她们利益的社团,或者按照当时的说 法,那是一个维护她们问题的社团。 “你岳父一个同事的妻子给我打电话,她丈夫很担心。 外面盛传在警察内部进行清洗、缩减抚恤金。甚至有可能取消我的抚恤金。“ 堂娜阿松西翁担惊受怕,一切都令她窒息。除r 沿街乞讨外,她看不到什么前 途。 “别担心,出了什么事? ” 那是一个星期天,人们正在帕科和多拉家里吃午饭。 “在阿尔瓦塞特出了一本书,我这位女友的丈夫和你岳父在书里的境况不很好。” 她说的那位女友是卡门·阿尔米略,此人的丈夫也是警察所长,名字叫加梅洛 ·凡胡尔。 多拉知道母亲谈到卡门·阿尔米略和加梅洛‘凡胡尔时是指的哪个人。她记得 他们,她和姐姐都很小的时候,他们是父亲的朋友。帕科只知道那两个名字,但与 本人对不上号。 堂娜阿松西翁不愿意讲起他们,而如果讲起他们,也不那么爽朗,她讨厌回到 已经过去的、她认为彻底埋葬的生话,因此她确信生活并不是生活过的东西,而是 记起的东西。她已经遗忘了一切。可她是无辜的,如同后来所知道的,她的丈夫路 易斯也遗忘了一切,按照比例法,他的无辜并不逊于她。 “是本什么书呀? ”多拉问。 “书里讲你岳父战后在阿尔瓦塞特做的事。”她对帕科回答说;讲那些事,她 觉得面对帕科比面对多拉容易些。 阿松西翁生活很平静,有外孙、外孙女,两个女儿很孝顺,结婚四十年终于可 以自由地呼吸了。那件突如其来的事给她生活带来了一些疑惑和不安。丈夫死了还 不到两年,她已经觉得同他一起生活的漫长岁月已经是遥远过去的事,已经永远埋 葬了。甚至当她提到那个和这个,即丈夫和过去——这一切都是同一团迷雾和痛苦 的一部分——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讲述,好像与那个和这个、与丈夫和过去没有 任何关系。比如,她从来不说“我丈夫”。从来不讲过去的年代。总是“你父亲”, “你岳父”,“你外祖父”,当没有别的办法时,她或者说“路易斯”,如同叫一 个汽车修理工“拉米罗”。而讲起过去的时候,只是那个不确定的词儿“已经是许 多年前的事”,这个词儿既涵盖她的童年时代,也涵盖她的青年时代或婚后时代。 “说你岳父做了可怕的事……” 阿松西翁摇了摇头,但无法确认她那样做是不同意那种说法,还是由于某种老 年性颤抖造成损伤。她放声哭起来。多拉竭力安慰她。帕科保持沉默,并让在身边 吵闹的小女儿薇奥莱塔安静下来。那个善良女人为什么泪流满面,这不是很容易解 释的。当然哕,那绝不是因为她丈夫的在天之灵受到玷污或侮辱。她把他忘得一干 二净,她应该是诋毁他人格的第一人。但是,对于她这样的“另一个时代的女人” ——她常常用这个词儿作为盾牌来解释她始终弄不懂的东西,而不是无法解释的东 西——来说,我要再说一遍,对于她来说,堂路易斯仍然是她两个女儿的父亲,尽 管令她痛心,她也仍然是与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在那张床上睡了四十年的妻子。 不过,对帕科·科尔特斯来说,那消息令他兴奋至极。 像条纯种狗那样,他觉得侦探特有的直觉猛然醒过来,接近真实情况的快感大 大超过那真实情况可能给亲人造成的疼痛。他想到了多拉。 堂娜阿松西翁走了以后,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不得不向多拉讲述,他、 马格利特、梅生,还有马尔洛维,是如何背着她竭力了解她父亲的情况的。 多拉默默地听着。她父亲悲惨地死去,一定在女儿的感情上造成一场真正的混 乱。那如同巨浪的拍击,寝舱里的家具和器皿完全移了位。之后,一切恢复平静。 父亲活着时,多拉从不放过机会,有意折磨他、气他,但他死后,她曾有过短暂的、 瞬间即逝的快慰,之后便从不提起他。可以说,需要整整二十个月的时间才相信父 亲在她心中真正地死去,永远从她感情中根除出去。 “我父亲的一切很让我痛惜。我已经没有力气忘掉他。” 他们两个人坐着。多拉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圆鼓鼓的肚子,她已临近分娩期了。 “你说说看,阿尔瓦塞特的事会不会给妈妈带来影响? ” “不会的。甚至报纸都这样说:在这里,除r 警察什么都变了,所以在西班牙, 事情可以发生那么大的变化j 以前的人,还在。其余的就是你母亲的事了,一切对 她都有很大影响。但是,我想问你一点事。假如你认识杀害你父亲的凶手,知道是 谁,你揭发他吗? ” 多拉对那个问题感到恐惧。她注视着帕科的眼睛.仿佛能从那双眼睛罩获取可 怕的真情。帕科发现了那一点,但仍然静静地等候妻子说点什么。 多拉用另一个问题同答他:“你知道是谁吗? ” “不知道。不过,是可以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回答我刚才向你提的那个问题。 假如你认识杀害你父亲的凶于,你揭发他吗? ” “我想会……你不揭发吗? ” “我不知道。”帕科说。“很多罪行被看成罪行,但实际上并不是罪行;而另 外一些罪行呢,实际上不是罪行,但被认为是罪行。你母亲只是从你父亲被杀以后 才开始生活。 你想想看,假如你父亲退休以后,她同你父亲朝夕生活在一起,那她将是怎样 的。如果说他正常上班,那是个地狱,退休后呢,他每时每刻呆在家里,她将是怎 样的? 还不把她杀死,或者两个人不得不分居。你父亲如果仍然活着的话,你想想 看……“ 多拉觉得那个假设很不适当,不禁感到很震惊。 “我们从未看见我母亲像现在这样快活过。如果我父亲死而复活,她非死去不 可。但是,帕科,对那当中的人不能视而不见。小说是一回事,真实生活是另一回 事。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在真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过着不完整的生活, 不少东西是破碎的。那才是生活。而我们口J 以换来我们的小小乐趣,孩子们出生 了,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和他们团聚。那种幸福是真切的。在小说里,坏的东西 很沉重,但并没有一件真实的好东西。黑色小说之所以称为黑色的,因为在这种小 说里看到的是人类垃圾。阅读黑色小说的人,这样想:我的生活比那些人的生活好 得多,谁也不会向我开枪,我死不了。相反,我们设法看到生活中的洁净一面,是 这样。我们有我们的乐趣。但是我们如果必须在良心上承受某个人的死的话,我们 将无法生活。 不单单是死亡,邪恶也是这样。邪恶只不过是谎言的面孔,而谎言只产生罪责。 这我在你写的小说里读过不下一百次。我们想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而不是丑恶的 世界。而从文学角度来看,那也许并不是及时的、合适的,但我们应该生活,可不 是生活在小说之中。为了生活,我们需要的不是虚幻,而是必要的东西。这是你这 段时间一直对我讲的,想对我解释你为什么不再写小说。“ “人们也和谎言共处,也想创造一个美好世界。”丈夫反驳她说。“犯了罪的 人,对别人表现不好的人,不会去警察局,并对警察说:把我抓起来吧,我是杀人 凶手。谁也不会去某某朋友那儿,并对他说,我表现得像猪一样。我刚刚去了那个 地方,对你施r 诡计。对于另一点,对于堂吉诃德来说,为了生存,有虚幻就够了。 必需的东西结束了他的疯癫,但也结束了他的生命。” “帕科,你不要把我卷进去。你不是堂吉诃德。我已经知道,对,我已经知道, 谁也不去他妻子那儿,并列她说,我在和一个妓女来往。我要说的是,我反对死, 同样反对国家实行死刑,反对个人打死人或使人致死。” “可是,他后悔……” 多拉又颤抖起来。这时她想起了她同帕科那次由米拉格露丝引发的谈话,那次 谈话导致了他们的分手。 “劳驾了,别再吓唬我了。”多拉把双手放在肚子上,仿佛在保护胎儿不受到 迫在眉睫的伤害。正因为她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便以可以提出问题的最后方式 提出下面这个问题:“你杀了我父亲? ” 帕科皱了下眉头。多拉总是使他感到震惊。他不懂得女人到底长着一颗怎样的 脑袋。他作为小说家的失败,其部分原因是对女人了解得不够。在他的小说里,出 场的女人都是从别的小说搬过来的,而不是源自生活。在他喜欢的那些小说里,所 有女人都是特别可预知的。坏女人就是坏女人,好女人就是好女人。没有一个像多 拉那样总是提出你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 “是你,帕科? ” 帕科立刻想出一个强硬小说家应该做出的回答,比如,这样说,“多拉,警察 才那样提问题呢”。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时,总是把自己摆 在弱者的地位。 多拉十分严肃。电视机开着,那台电视机见证了她最后一次见到还活着的父亲。 那一刻发生的事太重要了,好像阻拦做出答话。所以,多拉手里正好拿着遥控器, 立刻把音量放小。 “帕科,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帕科是要把真实情况告诉她的。只要真实情况不对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造成伤 害,他总是对她讲出实情的。但他等候时机。此刻,多拉坐在他的面前。他发现他 使她感到惊恐。她和那一次一样害怕,那次她向他问起了米拉格露丝。怀孕以后她 变得更漂亮了。他不想对她露出一副凶相,便笑了笑。为了更好地了解她的心态, 决定再把那个场面延长一会儿。 “你认为我能干出杀人的事? ” “那时我也没认为你能干出欺骗我的事,同那个婊子来任。” 帕科·科尔特斯着实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把那场游戏拖得过远了。他不希望 也没想到多拉那样回答他。为什么现在汜起那事? 他生自己的气,不应该像他小说 中人物常常做的那样,同多拉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不对多拉的答话说点什么, 他无法继续往前走下去。那一切和他岳父有什么关系? “多拉,你为什么提那事? ” “帕科,因为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谎话,也不喜欢你耍弄我。对于我来说,他是 我父亲,而不是用来开心的东西。你每次谈起他.我都心痛如绞,仿佛把一把刀子 捅进我的心窝,你根本想不到。” 帕科想使气氛少一点戏剧性,便温存地说:“我能想到。” “你想不到,帕科,想不到。我是他的女儿,我比你清楚得多,一个人有我那 样的父亲,他内心感受是怎样的,因为他摆在我面前的是我从心底感到厌恶的东西, 我常常觉得那些东西在血管里流动。” 多拉不会哭的。她h 不孕以后比以前敏感得多,但她不会哭的。那一切使她痛 苦难忍,战胜这痛苦的方式就足像下达命令似的再次提出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