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波埃觉得他朋友的解释还好,但仍然埋怨他没有提前通知来访。 “我不知道,”科尔特斯辩解说,“事情这么快。我们一下子便达成协议。我 把合同留在他家里,他下个星期通过邮局寄还给我。我今天上午到的,准备乘最后 一趟火车赶回去。遇见你完全是巧合。” “住在什么地方? ‘’”艾特.多诺凡? 离这儿大概两个街区,在玛尔加利塔 加乌蒂耶尔大街。“ 已经送上饭后甜点,他们仍然谈着ACP 聚谈会过去的岁岁月月。指控一个人犯 有谋杀罪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帕科利用吃蛋黄甜食的时候,往谈话中加入 儿滴不快的味道:“我是为我岳父之死来这儿的。” 波埃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合拢两手,交叉十指,支着鼻子。他只是观察帕科。 没有讲话。 两个人沉默着。他们周围仍然充满活力,盘碟声音,说话声音,有人交完钱, 站起身。但那里也许正在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帕科意识到,马尔洛维说得有道理。 波埃不可能是杀人犯,他不可能杀任何人,他突然感到羞怯难抑,不该指控他是杀 人凶手,他根本没有作案,找不到指控他的证据。 “你知道吗,马尔洛维杀了我岳父? ” “你问我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还是想知道? ”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直到十分钟之前,我还认为是你作的案。只有你才有 那种动机。一个星期前我同马尔洛维谈过,那时我认为你们两人合谋作案。现在, 我明白了,只有他才能作案。是为r 他人作了一桩完美罪行,是为了把他从我面前 除掉。” “你可能搞错了。” “町能错了,但我离真相是那样近,迟早要用手摸到的。 我要找到一个证据。“ “或者找不到。或者可能找到,可是那尽管是个证据,但如果不能帮助你找到 杀人凶手,那证据对你有什么用? 对于那些完美的罪行来说,当警察和侦探从其身 边走过时,它们善于控制自己,几乎都不呼吸。之所以是完美的,那是因为它们即 使高呼‘是我! ’,也暴露不了自己。他还不如在电影院大门口,夜幕下,被一个 盗贼或吸毒犯用刀子错杀,甚至不知道他是警察,不知道他是无耻之徒,或者某个 人在夜晚把他扔在他家的黑乎乎的楼门洞里,流一夜血。他们不知道他在为一生中 犯的种种罪行而死去。而这个甚至称不上完美罪行,只不过是一桩正义的凶杀案, 多少伸张了一点正义,足富有诗意的处决。那些人从不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次他为他们付出了代价。” “那此人是谁呀? ”帕科问。 “是谁? ”看上去他费了很大力气才露出那丝凄惨的微笑。帕科·科尔特斯知 道了,他的朋友波埃不想回答他的问活。 “可是,拉法埃尔,你不可能亲自报仇。” 从波埃到拉法埃尔的转换把问题带到现实层而上来。 “帕科,是生活本身报了仇。所以说那是富有诗意的处决,因为它源自生活, 因为当已经没有另外一种方式时,那是可以盼望的惟一报仇方式,所有人都有权利 那样做。而我父亲却没有。对正义的渴望唤起对报仇的渴望,许多人认为自己想报 仇,其实只希望得到一点正义。那就足够了。 我们认为犹太人做得对,他们追踪纳粹分子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抓到他们,押 回以色列,进行审判,关进监狱,处以绞刑。他们做的无法与犹太人遭受的相比拟。 他们没有忘记纳粹分子犯下的罪行,我们认为很好。像你岳父那样的人犯下的罪行 没有受到法律制裁,是因为我们付出了代价,才得以让今天的西班牙还存在这种现 象。一次,有人问那些追捕纳粹分子的人中的一位,是否不能赦免。他说,可以, 我可以赦免,但不是以死者的名义赦免。而这里却恰恰相反。所以四十年前的死者 在死了以后还继续付出代价,以使我们得以继续活下去。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但仍 然玷污他们的声誉。有些人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而另外一些人则觉得太过分 了,而这并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忍受的很多了,而是太多太多了。并不是所 有人都以同样的方式到达了民主的彼岸。有些人乘坐救生筏,到达时身体健康、衣 着洁净。另一些人则不是这样,到达时一副败兵惨相,疲惫不堪,犹如从沉船上刚 刚爬上来。还有些人到达时已经窒息,是被海浪推上岸的。现在绝不能列沉船遇难 的人这样说,你们那么多人,这么多年一直乘坐娱乐快艇游玩,就用你们的金钱和 痛苦支付船费吧。“ “可是,你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不满和渴望报仇之中呀。 那对侦探小说是个好素材,但生活要建立在更为坚实的东西之上。一切都应该 有个了结呀。“ “我同意你的说法。对于我来说,事情已经了结了。你岳父死丁。你就让他那 样死去吧。他和我父亲一样,是为西班牙而死的。如果逮捕杀人闪手,能够解决点 什么问题,让社会变得好起来吗? 不会的,而是变得更坏,因为逮捕杀害你岳父的 凶手,惩治他,那么你岳父好像比实际好,而实际上他比我们想象的坏得多。我认 为你到我家乡去打探我们的生活,向这些人和那些人问这问那时,他们一定对你讲 了这一点。” 帕科装作没有听懂波埃的话,这样说:“我知道我离真相很近了。博依内博士 已经说过,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罪犯不推究哲理、高谈阔沦的。” “但我不是一个罪犯,也没有推究哲理、高谈阔论。再说,我家乡很小,镇上 的事谁都知道。镇上人告诉我你去过阿尔瓦塞特,我听说后在心里想,可怜的帕科, 嗜好支配着他的行动;他以为小说和生活是一回事,那天晚上我母亲就知道,从马 德里来了个人,打昕我父亲的情况。你应该直接去找我母亲,她完全可以向你真实 讲述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你还想知道吗? “ 山姆斯帕德做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战争结束后,把我父亲送进了集中营,接着被关进监狱。几乎一年不知道对 他指控什么罪状.不知道是否要杀掉他,他每天都看见和我父亲一样的人,不比他 好也不比他坏的人被拉出去杀掉,他们的罪状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就是曾为自己的 理想战斗过。在那样的监狱里蹲一年,那滋味是很难讲述的。但他还算走运,从监 狱出来后,与我母亲团聚,那时她刚刚失去第二个孩子。她说那是那些人使他们遭 受的贫苦和各种苦难造成的后果。父亲开始工作。千辛万苦买了辆旧卡车。我姐姐 和哥哥先后出生,当一切好像很顺利,当谁也不记得内战和内战的一切时,当已经 忘记长枪党徒、好像让他们平静地生活时,父亲在马德里发生了那事。从他被抓起 来到去世前后两个月时间c 我父亲不明白,为什么当一切都很顺利时发生那样的事。 那时·他有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好,另一个孩子也快降生了。他整天只讲那个警察, 说他第二次闯进他的生活。在我父亲生病期间,我母亲为生活四处奔波。我父亲去 世后,天好像塌了下来。 她不得不卖掉卡车.设法把我们抚养大。她去各地见每一个律师,她说要起诉 警察局对她丈夫做了那种事,但没有一个律师想受理那个案件,医生也不想开具医 疗证明,证明他被放出来时身体状况已经堪忧,后来发展成为肺炎;对于他身上那 两根折断的肋骨,他们说随便怎样,比如下楼梯,都可能碰断。那是一九六0 年的 西班牙。现在,当时不想为我母亲辩护的律师,有两个成了议会的议员,他们乘坐 豪华轮船,即投票,在议会登了岸,说他们一辈子都是民主派,为‘另一边的人’ 请求养老金,确认他们的身份,因为那是一场‘不文明,的战争。是谁把那场战争 变成了不文明战争? 那难道不是滑稽可笑的吗? 我父亲死时那个不肯在死亡证明书 上写明病情、死因并签字的医院医务主任,今天当上了省医院院长。“ “你们要杀掉所有人? 你们要杀掉那些律师、那个医牛、那些在一九六。年不 想确认对你父亲犯下暴行的人? ” “我没有杀害任何人,也将不会杀害任何人。你岳父故意干坏事。其他人只是 出于恐惧才那样做的。” “我岳父电是出于恐惧呀。谁都知道,你一旦骑上老虎,就不能从它身上跳下 来。政府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情况。 他们一直生活在威胁之中。我见过我岳父发怒,因为他认为共产主义分子可能 随时卷土重来,战后他们对共产主义分子和其他人做了那些事,共产主义分子将以 同样的方式回敬他们。所以,他们继续进行镇压。他们也是非常恐惧的。“ “是这样,帕科,那是刽子手的恐惧。这一点你刚才说过了。那么,对于受害 人的恐惧,应该怎样称呼呢? 应该在受害人和刽子手之间,而不是在恐惧中间进行 选择。支持佛朗哥的人,并不都是杀人犯。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向你让步。但是,你 还应该了解更多的情况。我父亲是一九六。 年被杀害的。他是内战的又一个牺牲品。但是,更为可怕的事还在后头。他们 打破了我母亲对生活的希望。她钟爱我父亲,没有他她无法生活。人们说,他们结 婚二十二年,但仍然像谈恋爱似的。每当谈话中提到我父亲时,母亲的脸上就滚落 下泪珠,而我就是看着母亲的泪珠长大的,现在她依然抑制自己,家里到处挂着父 亲的照片。我不是在一幢房子里,而是在一座神殿里长大的。那时,我母亲三十五 岁。三十五岁。她和我父亲结婚时还是个小女孩,一生中从未结识另一个男人。但 是,那时她的生活已经完结。我母亲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但 却知道是谁干的事。对于她来说,那个家伙是罪魁祸首。你对她不要讲西班牙历史, 不要讲内战。但她知道,一九四。年阿尔瓦塞特来了个人,在城里到处杀人,二十 年后又碰见我父亲,以为是因为他那时干了那事而前来杀他。当他确认我父亲是哪 儿的人及其前科后,对我父亲说,对,对我父亲说,我认识你们,你们想亲自来报 仇。你们是复仇狂,是野兽,是坏蛋。我父亲说,几乎都不记得他了。我父亲说的 是真话。我是说,他发现是他,但已经十九年了,根本没有记起他,我父亲已经把 他从自己生活中排除出去了。因为为了生存,多少人必须忘记发生的一切,忘记知 道的一切。但那些人不是这样。罪犯只能生活在作案的那一天里,生活在作案现场 里。但我父亲早把他忘记了。因为无辜就是遗忘。而你岳父又让他记起来了,又是 以怎样的方式让他记起来的。我早就希望有个人审判那些罪行,因为我们是受害者。 事情没有这样出现,将永远不会这样出现。如果有人把佛朗哥杀死,我们很可能过 上幸福日子,但我们看到那可怕的事一天天死去就感到满足了。对此我们也称做富 有诗意的报仇,或者说,称做代替报仇了,而你岳父之死是另一种代替。“ 好一阵子之前,最后几个客人都起身离开那个小饭馆了。只剩下波埃和山姆· 斯帕德坐在那里,面前摆着咖啡。 服务生在等着腾出餐桌,铺上干净桌布。别的餐桌都已收拾停当,恭候晚餐客 人。服务生等料理完这张桌子,好回家休息。 波埃提出陪他到火车站。他们在候车室找一条长凳坐下来。 “我在这里生活很平静。”波埃对他说,“如果由我,还有你,掌控的话,我 的生活会仍然平静的。我不知道你岳父怎么会死去,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那一切, 如果我在自己家里按一下电钮,任何人都不知道,就能杀死佛朗哥,我早就杀死他 了。像埃萨·德·凯依洛斯((1845 -1900) 十九世纪葡葡牙著名作家,)在他的 《官吏》中讲的那样。还好,我们可以这样说,人们还算走运,有些事只能发生在 小说里。那样我们可以避免一些难以解决的道德间题。对于我母亲来说,佛朗哥是 个恶棍,但她个人的佛朗哥,对她造成伤害的那个佛朗哥,其名字和你岳父一样, 她即使能悄悄地结束他,而又不受法律追究,她也不会那样做,你根本不必怀疑. 但是她要让怒火在心中燃烧、渴望报仇。我也是一样的,因为用与暗杀多少相似的 法子结束他的生命,比一桩罪行更为可怕。对于我来说,宁可忍受不公正,而不做 不公正的事。这是我的信条。我没有做任何应该赎罪的事。我甚至对自己想报仇都 不负罪责。而你岳父,应该赎罪的事太多了,但不只是死亡。所以,我最后想做的, 才可能是结束你岳父的生命。” 帕科的删友滔滔不绝地讲着,他都走神了。 “那并不意味你不结束他的生命。但是,你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为什么马尔洛 维做了呢? ” “帕科,我把前面的话对你讲讲:你问那事是闪为你知道,还是你说出来让我 确认? 你岳父是形势杀害的,恰如形势杀害了我父亲一样。淮也没有为我父亲被害 付出代价,谁也小应该为你岳父之死付出代价。我再对你重复一遍,那就是称为富 有诗意的报仇。” “波埃,那根本不能说服我。要想杀害一个人,总会找到理由的,而这理由无 需费力寻找。” “你不要诡辩。多年来我一直想象着,总有一天找到杀害我父亲的凶手,这个 想法根深蒂固。我在十四岁和十八岁之间不想别的事。我每天夜里都做同样的噩梦, 惊醒过来。对于我来说,那只不过是个名字,每时每刻在我家各个角落低声重复的 名字:堂路易斯·阿尔瓦雷斯,‘葡萄梗’。 没有面孔。我母亲害怕极了,担心类似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那种事发生在我们 之中某个人身上,于是我们几乎不谈论他。但是,他从未离开那里。在梦中,你岳 父只不过是附着在一个名字上的邪恶之灵。我经常与他相遇,我手上拿着武器,他 站在我面前。我对他说,我是多米西亚诺。埃尔瓦斯的儿子。他说,我不知道准是 多米西亚诺,别打扰我。 他什么也不记得。现在你看见了,对于仅仅十年前发生的事,没有一个人记得 什么了。但是,我母亲和我母亲那样的许多人有着完全相反的问题:是不可能忘却 的,不可能忘却永不忘却的东西。他们被剥夺了清白,并使他们觉得自己负有罪责。 他是魔鬼。我母亲想过不下一千次,如果我父亲那天不去马德里的话,可能发生什 么事呢。我父亲不会遇见他的朋友,不会发生任何事。那么多年,我每天夜里都梦 见遇见了他,但从来没有想到在现实中碰见他。对于我来晚,他只不过是一种可怕 虚构东西的一部分。在梦中,我对他说他是准,并讲了他对我父亲做的事,直到他 跪在我面前,请我原谅,请我母亲原谅,请我姐姐哥哥原凉,请求宽恕。当我准备 开枪时,醒了过来。当报纸上公布了二月二十三日的全部事实,我看见了他的名字、 知道是他时,假如把他逮捕起来、进行审判,我很可能拍手称快。如果因为现时所 作所为对他进行判决,把历史上的事挂起来,对我来说也无所谓,那恰如没有支付 税款而不是因为所犯其他罪行将艾尔·卡彭(艾尔·卡彭(1899 一1947) ,美国黑 社会首领。靠设赌场、妓院和私运禁酒等成为亿万富翁)关进监狱,对人们来说也 无所谓一样。你应该看到那天夜里的事。但是,他在那种事情上都是走运的。把他 杀了再简单不过了。手边有把手枪,你知道,我如果想那样做的话,可以打一百枪。 但我不想开枪。我从来没想那样做,而现在事情发生了,他死了,我并不拍手称快, 不过也不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无所谓。我只对你讲 一件事:你岳父甚至都不配知道为何而死。“ 波埃这番话使帕科记起了马尔洛维的话,他们两个人共同作案的假设熏又浮现 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