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永逝 “程寂――程寂――” “是谁?谁在叫我?” 迷迷糊糊中感到一片昊昊光明,程寂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 程寂左右张望,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站在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球之中,金黄色的透明球体,柔和而温暖,令人心 情舒畅。 球外却是无边无际的幽暗,看不到一个人影。天空是一张死气沉沉的大黑幕, 月隐星藏,没有一线光明。四周空气仿佛是透明的,却空空无物,幽幽地泛着蓝光。 我在哪? 记忆里一片空白,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她已经站在了这里。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个圆球。 程寂又急又怕,却无法可想。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走着,希望能找到出路, 或是遇到一个人。圆球跟随她的脚步移动,大小不变,始终罩住了她身边的一小块 区域,金黄的光芒让人倍感安全而踏实。 头有点胀,程寂闭着眼用力晃了晃脑袋。就在此时,前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远远地走过来,身影微微晃动,不知是男是女。 “谁?”程寂轻呼一声。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那人走路的姿态和脚步声如此熟悉, 程寂忍不住红了眼眶,快步迎上去,扑进他的怀里。 “你去哪了?吓死我了!这是什么地方啊?” 吴来紧紧搂住她,吻着她的额头和眼睛:“没事了,宝贝,我们回去吧。” 程寂仰起头:“你叫我什么?” “宝贝啊。” “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以后你不许再直呼我的名字了!”程寂的眼中闪动着快 乐的神采。 金色的光球包裹着两人,程寂挽起吴来的手,也不问他从哪里来,发生过什么 事情,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要他在身边,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走了一段路,程寂倚着吴来,轻轻搓着他的手掌,柔声说道:“等我毕了业, 我们就结婚吧。” 吴来指尖一颤,沉默了片刻,答道:“好啊。”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你不想跟我结婚吗?” “当然想了,傻宝贝!”吴来唇线完美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温柔而精致 的笑容,眼神却藏得很深。 程寂也不去细想,低下头继续揉弄他的手掌。忽然,她像遭到电击似的,猛地 挣脱手,退开几步远,瞪着眼睛,一只手颤颤地指向吴来。 “你、你是阿水变的!” 圆球随着程寂迅速移走,将吴来留在黑暗之中,他向她慢慢地走近。 “我不是她。” “骗人!你没有影子,你不是人!” 程寂想起了李爷爷家的那个幻境,她又后退了几步,带着哭腔问道:“你想干 什么?” 吴来指了指她的脚:“没有影子的不止是我。” 程寂低头一看,果然,地上只是黄澄澄的一片亮光,没有任何阴影。她团团转 了两圈,确实,她自己也没有影子。 程寂一下子呆住了:“怎么回事?我们、我们难道都已经死了吗?” 吴来走进圆球,握住她的手,温言说道:“别害怕,我们都活着。你现在看到 的是我的灵魂,我看到的也是你的灵魂,我们这就回去,回到自己的身体。” 程寂信服地点点头。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一条小沟,吴来示意她跨过去。 那条沟只有半米宽,长度却难以丈量,裂缝蛇行蔓延,横贯整片土地,无始无 终。程寂稍一抬腿就迈了过去。 刚刚落地,眼前的景色立即发生奇迹般的变化。原本黑惨惨的夜空,忽然成了 一片璀璨的花海,黄色迎春,紫色罗兰,红色玫瑰,粉色桃花,含羞的杜鹃,高洁 的白荷,卷发的雏菊,傲世的腊梅,四季花开,梦幻般全部集中在眼前。路边甚至 还有数丛小小的蝴蝶花,迎风微微颔首,纤巧可爱。 程寂像被点中了穴道,呆立了半晌,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过隔着一 条小沟,却像穿越了九重天,来到另一个世界。 花浪在在足间一波一波地拂过,芳香馥郁,沁人心脾,漫眼看去,花海中仿佛 有一腔柔情在欢快地奔腾,令人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程寂欢呼了一声,回过头伸手去拉吴来,却抓了个空。她一回头,吓得目瞪口 呆。 那条窄沟不知何时变宽了,从半米拉开成三四米,像一道小小的峡谷,无论谁 也不能跨过去。谷底弥漫着氤氲黑雾,深不可测。吴来站在彼岸,双手插在裤袋之 中,微笑着静静看她,眼中却闪着晶莹的光芒。 那道峡谷越拉越宽,吴来也离她越来越远。程寂急得团团转:“你刚才怎么没 过来?现在怎么办啊?” 她左顾右盼,峡谷两端无限延伸,根本望不到边,不可能从别路绕过去。程寂 脑子里一阵混乱,情绪上涌,忍不住双手捂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啊。那片花海就是你自己的内心,它们开得那么鲜艳,那是你年轻的生 命力量,也是你心中单纯、善良、宽容和爱的映现。而我站的地方,是阿水的内心,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没有爱,没有光明。现在你已经顺利地回去了,从此以后,你 跟阿水完全划清了界限,她再也不能影响到你了。”吴来的声音从峡谷那头飞来, 温柔得就像那片花海。 “那你呢?你把我送过来,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 吴来摇了摇头:“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把你送回去。何况刚才阿水把你关 进她的内心深处,用她自己的灵魂替代你,支配你的身体,如果不是另外有人帮你, 在我找到你之前,你也许早就被阿水的灵魂溶化掉了。” “是谁在帮我?” “那个金色的圆球,是你身上的护身符化成的力量。你已经回到了安全地带, 把它摘下来,你就能回归自己的身体了。” 程寂伸手入脖,摘下一枚小小的黄色金属符片,那是前日衡山脚下的老妇人卖 给她的,当时顺手就挂在脖上,没想到它还能派上大用场。 吴来渐离渐远,五官已经辨不清了,清癯的身形眼看将被彼岸的黑暗吞没。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回来?”程寂像被剜去了心头之肉,急得又哭了起来。 “有得必有失,世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吴来的身影继续远去,声音也渐飘 渺。 “可是,我怎么办呢?你要我一个人回去,我宁肯不回!”程寂哭着喊道。 然而吴来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程寂捧着护身符,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 从。包裹着自己的光球倏地缩小,金光化作澄亮的一束,倏地收进护身符之中,就 此不见。 站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呼吸着芬芳的气息,满目花团锦簇,程寂觉得自己有些 飘飘然了,眼前渐渐迷蒙,身体越来越酥软,仿佛要与这片花海融为一体。 就在倒向花海的一刹那,她朝彼岸望了一眼,赫然发现吴来的身旁站着一个人 影。 那人身材娇小,长发俊逸,静立之中显得冷漠而孤戾。 她似乎对程寂笑了一笑,下颌微扬,显出得意和讥诮的神色,眼波却凝滞如冰, 刀一样令人心寒。 相隔那么远,我怎么还能看到她笑? 是我的幻觉,还是她的故意作为? “吴来――吴来――不要撇下我,跟我一起走!” 程寂在心里狂喊着,喉咙里却发不出声,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意识渐 渐消失。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忽然“喀丝”一声响,一道刺目的白光射过来,程寂忍不 住“啊”地叫了出来。 “你醒啦?”一个充满关切的男声响起,几乎是在欢呼。 程寂睁开眼,只看到一面雪白的墙壁。她稍稍转过头,见邓一生站在窗边,刚 把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倾泻进来,眼前一阵眩晕,梦中的情景立刻忘了一大半。 “我在哪?”程寂呻吟着问道。 “医院。” 邓一生走过来站在床边,低头说道:“你睡了五天五夜,还老说胡话,把我们 吓坏了。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 程寂扫视了一下房间:“吴来呢?” “他出去买东西了。” “哦。”程寂在邓一生帮助下坐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夏琴呢?” “她……她现在不在。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程寂点点头:“除了还有点虚弱之外,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走廊上传来皮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轻响,门开了,吴来出现在她眼中, 肩上背着一个大黑包,像是准备去春游的学生。 程寂满面笑容,看着他走过来,向他伸出了手。吴来脸上却漠漠的,没有去握 她的手,只在床角慢慢地坐下来。 邓一生知趣地退了出去。 吴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得十分憔悴。程寂轻轻问道:“你怎么了?好像 不高兴的样子,是不舒服吗?” “没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要是身体恢复了,就跟邓一生回学校吧。” “你又要出差吗?什么时候回?”程寂关切地问道。见他额上沁出几粒微汗, 伸手替他擦拭,吴来却像触电似的,腾地站起来,闪在一边。 程寂愣在当地,一时不知所措。 吴来淡淡一笑:“我得走了。”也不等程寂反应,背着包快步出了门。 身后传来程寂急切的呼唤,吴来头也不回,匆匆下了楼梯,就要冲出医院的大 门。 斜刺里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步伐。不用回头, 他也知道拉自己的人是谁。 邓一生抬头望了望楼梯,忧心忡忡地问道:“怎么了?医生说她现在受不了刺 激,你刚才真的跟她说了?” 吴来苦笑着:“我什么也没说,只告诉她我要出差一段时间。” “那以后呢?她迟早会知道的,你不怕她去找你?” “她找不到我的。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受伤害。”吴来反手握住了邓 一生的手,“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我相信你能做到……我看得出来。” 他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邓一生沉默了片刻:“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现在一看到她就想起阿水,想到曾经跟自己的奶奶在一起恋爱,换作是你, 你能忍受吗?” “你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离开她?” “是的,”吴来毫不犹豫地回答,“长痛不如短痛。我来雁县的目的就是寻找 自己的身世,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该返回桐庐的家了。别忘了,我还得尽一个 养子的义务。” “你考虑过程寂的想法吗?这样对她太残忍了。” “她现在虽然受不了刺激,等到时间久了,这件事慢慢淡下去之后,你把我的 话如实转告她就是了。对了,公安局那边的事怎样了?” “没事了,他们已经确定夏琴的死与我无关。” 邓一生说到这个话题,神情立刻黯淡下来。那一晚防空洞里恶梦般的遭遇,以 及前两天在焚化炉前见夏琴最后一面的情景,想起来心里就针刺似的疼。他转过头 望着门外的大街,问吴来:“你刚才买到票了?” 吴来点点头:“今天下午两点的火车。” 邓一生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吴来的肩膀:“我去送你,这里离车站很近。我现 在上楼去看看她,下午一点四十,我们站台上见!” 这个时节是出行的淡季,站台上人不算多。暗旧的绿皮车,不知奔跑了多少个 年头,依然气喘吁吁地坚守在铁路线上。 这趟车是始发车,吴来买到了下铺的卧位,他将背包卸下来,端端正正地摆放 在夹角处。 沉甸甸的包里,只有一只密封的大坛子,盛放着阿水遗骨的残灰。经历了近六 十年的生死恩怨,风云际变,终于踏上返回故乡的路途。 人,生是一个细胞,死是一把残灰。无尽的宿命与争端,结局不过是一把无知 觉的灰末,在这茫茫人世,万丈红尘,与天地同化为历史。 吴来的心情,比坛子沉重得多。车要开了,他与站在窗外的邓一生用力握了握 手,冰冷的触觉直从手臂直达邓一生心里。 “保重!有机会多回来看看。” 吴来笑着摇头:“怕是没有了。” “不要这么说,你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调整一下心态,也许过几天就改变主意 了。” 吴来目光闪烁:“好。也许再过很多年,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回来看看又 何妨?” 列车发出一声长鸣,接着一阵铁器撞击的声音响起,乘务员们纷纷进来,准备 锁车门。 一个娇弱的身影跑下站台的楼梯,向车厢快步走近。 “你怎么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出发的时间?你什么意思啊!”程寂大声埋怨 着,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晃动。 隔着玻璃窗,吴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怎么跑出来了?穿得这么少。”身后传来邓一生的声音,“他是不想影响 你休息,才没让你来送站。” 程寂摇了摇头:“不对!他以前不会这样。” “哐啷”一声,车身猛地震了一下,徐徐启程。程寂跟着列车移动,踮起脚尖 去看吴来。 他坐在铺位上,向她微笑着,伸出双手,食指对食指,拇指对拇指,围成一个 心形,放在左边胸前。 程寂一呆,心里却没有幸福的感觉,反而升起不详的预感。 列车渐渐加速,超过了程寂的步速,眼看吴来就要在视野中消失,在这一刹那, 程寂看到吴来的身旁赫然坐着一个鲜红色身影。 那人身材娇小,长发俊逸,静立之中显得冷漠而孤戾。 她似乎对程寂笑了一笑,下颌微扬,显出得意和讥诮的神色,眼波却凝滞如冰, 刀一样令人心寒。 是幻觉吗?这一幕为什么这样熟悉? 程寂心中忽然一阵绞痛,一些记忆像爬山虎的触角,在她心上迅速蔓伸。 那一晚防空洞中发生的事情――夏琴死在阿水手中,阿水上了自己的身,吴来 与阿水的谈判,以及今晨梦中与吴来的诀别,像快进的胶片,迅速在脑海中闪现, 心灵仿佛正被洪水扑涌,击打,堵得难受。 程寂蓦然惊觉,狂喊着,发足去追赶火车。 “吴来――吴来――不要撇下我!” 列车轰轰向前,吴来所在的那扇窗早已远去。邓一生先是一惊,见程寂突然飞 奔,连忙追过去,拖住了她。 程寂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眉心紧蹙,痛苦地缩成一团。邓一生吓得 不轻,不知她受了什么重大刺激,连声喊着她的名字,见她没有反应,邓一生一把 抱起她,往出站口跑去。 “坚持一下,我送你回医院!……程寂,程寂,你说句话,别吓我……” 邓一生的声音像浮在空中的薄烟,逐渐飘渺,消散。程寂圆睁双眼,死死地盯 住列车离去的方向,绿皮车缩成一条菜青虫,又缩成一个黑点,渐行渐远,终于消 失在遥远的天际。 我知道你为何离开,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