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福利院 “最后的......四个人?”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嗯,我们三个,还有张国。”陈志军终于收回了失焦的视线。 “张国也是育苗福利院的孤儿?”大刘惊讶地问道。 “他是孤儿院中最小的一个,直到被抱走的时候,还未能言语,全然不知道自 己曾经是福利院的一分子,以后就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父母,新的生活,他是我们 之中最幸运的一个......” “他死了,死在你的手上,真他妈的幸运......”李警官重重插了句。 陈志军没有说话,他拿起手上那差不多燃到了烟蒂的香烟,放到嘴里重重的吸 了最后一口,身边的玻璃墙昨天已经被他撞得支离破碎,今天还未来得及更换,龟 裂的痕迹爬满了整面墙壁,从外面看进去,房中景物被分割开千万块,怪异得无以 复加。“我知道我被人盯上了,所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陈志军冷冷说道, 他就像一头狼,孤独的狼,信奉弱肉强食的信条,为自己的生存而不择手段地抗争, 没有道德的鞭鞑,没有道义的折磨,有的只是活下去的决心。 “混蛋......”李警官怒发冲冠,这一翻话在他听来简直是对生命的亵渎,他 一直所坚持的道德信仰,让他再不能容忍陈志军视生命如草芥的价值观,就像硬币 的两边,绝无妥协的余地。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这个可恶的人,就像盯着一头野 兽。陈志军却对这种分歧表示着一屑不顾,甚至没有争论的必要,只是以一种淡淡 的口气说道:“成王败寇,他的这条命,我要赔......” “你就不能自爱一点吗?”李警官嗖的一声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陈志军,口 中牙齿咬得叻叻作响,整个下巴由于用力过度而拉紧了轮廓。他怎么也不明白眼前 这个人,对生命的态度可以如此的不负责任,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超脱得 令人生厌,令人恶心。 陈志军也不示弱,同样死死地回瞪着李警官,眼看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大刘连忙开声打住道:“我个人认为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陈志军,你要想救 你妹妹,就不要节外生枝,继续说。” 陈志军转过头来,没有再理会李警官,而是看着大刘,继续说道:“一切的改 变,应该是从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开始的。” “男人?”大刘立即与李警官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吞了口唾液,陈志军 口中的男人,究竟与他们之间的恩怨有着怎样的关联,为了尽快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李警官也不再纠缠刚才的话题,而是缄上嘴静静的坐了下来,和大刘仔细聆听着陈 志军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们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当张国也被人领养以后,那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 被遗弃,被忘记……然而过不了几天,康宁却回来了,要知道,当时他已经离开了 有几年时间,而且一直是断了音讯,就像那些离开孤儿院的人,理应焕然重生,跟 这里再无瓜葛。但那天,他居然回来了,带着两个陌生人回到了这个家......”陈 志军眯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当年的往事。“老院长接待了他们,因为整个院子都已 经人去楼空,仅有的几个房间都空置了下来,加上孤儿院地处偏僻,交通非常不便。 所以他们就留下来过夜。晚饭过后,那个陌生的男人和老院长秉烛夜谈,留下康宁 和那个小男孩在门外,我们三个就在远处静静的偷看,康宁走了过来,并从口袋里 拿了些个糖果,妹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只有张华,他死死的盯着那个男孩,那 种眼神很特别,我以前从来没在他眼中看到过,而那个男孩的眼睛也是一动不动的 看着这边,但他的焦点却不在张华身上,而是在我妹妹身上……康宁对我们辩称, 那个男人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华侨,想领养一个孩子,他看中了我和张华,想在我们 之中挑一个,但前提是我们的条件,必须符合他的要求,换句话说必须通过他的试 炼,一场考试......” “考试?”,两人听罢陈志军的叙述,又是一阵愕然,这种怪异的领养方式, 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大刘皱起眉头,为了弄清楚其中的原由,他插嘴道:“停停, 这件事情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 陈志军闭上眼睛,看样子是在努力回想,他慢慢开口道:“一九八五年九月… …九月二十九日。” “这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你确定没有记错?”大刘补上一句。 “那个日子我怎么会忘记,那天是中秋节,牛年八月十五。”陈志军依然闭着 眼,口中沉吟道。大刘跟李警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你应该还记得,育苗孤儿院 在那天发生了一场大火,整个大院几乎被夷为平地?” 陈志军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张开眼睛,他的眼珠子在眼帘之下左右转动,就像 一般人沉睡时候的样子,科学上有一个确实的名词来形容这个状态—眼球快动期, 有些人在高度脑部运动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作出这种只有沉睡时才会有的反应, 所以大刘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沉默着等待答案。 “对,那把火,把我们的人生跟那个家,一起烧成了灰烬。”陈志军终于睁开 了眼睛,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茫。 大刘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的胡渣,“这场事故,官方声明是由电线短路所引起, 但是今天听你的说话,我相信这场大火应该不是偶然,老实说句,你们这些人错综 复杂的关系开始把我弄得昏头转向,或者我需要些时间来消化你们的故事,但现在 请你继续,为了你,为了我们,时间不充裕,我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大刘望了 望陈志军,示意他说下去。 “那晚天色很好,我们几个都在院子里乘凉,院长跟那个男人谈了一下,就走 了出来,对我们说要到城里办事,示意我们要听康宁的话,吩咐完毕就打包了行李, 连夜离开了孤儿院。然后康宁就抱着我妹妹先去睡觉,这样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三 个男孩子,还有那个陌生男人。” 陈志军说到这,舔了舔嘴唇,大刘知道他口渴,又帮他打了杯水,这次他就醒 目多了,先摆下杯子,陈志军刚拿起来就已经后退一步,并全神灌注的盯着对方的 一举一动,全身绷紧,一看就知道暗中戒备,陈志军见状,并无其他反应,继续说 道:“那个男人一开口就跟我们说,要通过他的试验,才有被领养的资格,当时我 们还年少,并不觉得有异,同时那个跟他来的少年,明显也不知道男人会有此要求, 所以也是跟我们一起站到院子中。本来我认为男人口中的试验,只是随便问一下问 题,考一下文化罢了,领养其实跟选商品一样,谁都想挑一个素质价值最高的,然 而事实证明,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详细说,我想听听当时的细节。”大刘严肃的说道。 “一开始,男人从口袋里拿了一块玉石,依次拿到我们眼前,要我们仔细的观 察纹路,接着他又把玉石放回口袋里,再掏出来,这次他手中却是放着三块跟刚才 看上去并无两样的玉石,他要求是,把最先的第一块给选出来,老实说,我到一直 佩服张华的记忆力与洞察力,我认为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可能这就是日后当上 检察官的原因,那时候,他和那个少年都选对了,而我却是完全分不出哪一块是先, 哪一块是后……” “你就这样出局了?”李警官好奇的问道。 “不,虽然我输了天分,但赢了运气,我猜中了......”陈志军往后一挨,整 个人都摊在椅背上,手上的镣铐被他的动作带动得叮当作响。 大刘说道:“那么,你们三个都得到了领养权了?” “那只是第一关,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陈志军半眯着眼,喉头震动, 连吞了几口唾液。 “第一关?”两个听众异口同声问道,他们都被故事调动起好奇心,完全代入 了故事之中。 “第二考,他拿出四块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玉石,让我们各自摸了一次,然后立 即说出哪一块最轻,哪一块最重,而这次我们三个都没有选对。” “这……这不要说孩子,一般人都根本办不到嘛。”李警官啼笑皆非的嚷道。 陈志军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道:“接下来是第三考,他先 读了一段文字,只读一遍,读完后再要求我们把刚才文字所描述的物件给画出来, 而这次我不知道是谁胜谁负,只知道那个男人看完我们的草图,面无表情地全部扔 到了一边。” 大刘眯起眼睛,苦笑道:“这那里是领养,分明就是一次面试,但这题目,不 要说是对孩子,就是普通的成年人,也根本答不出来,事情太古怪了。” “男人这时候停了下来,问我们都想不想跟着他生活,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 我们肯定是一口答应,男人又说,我们虽然是小孩,但做事必须想清楚,因为只要 答应了,将来是不能够反悔的。听到他这样说话,我就有点怕了,脑袋里有了退缩 的念头,可是张华都没表示,我也不会认孙子,所以只好硬着头皮站再那里,当然, 那个男人见到我犹豫的样子,立即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直接叫我回去,说我已经 不在他选择之列,我当时小孩脾气倔,被他数落了几句,掉头就往回走,但是好奇 心起,一转角就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他们的动静。” “那个男人叫张华去端了一盘水,放到院子的正中央,接着从上衣的贴身处掏 出一件物件,再恭敬地放进盘子里,张华和那个小孩一直围着盘子在观看,才一下 子,两人就低呼了一声,纷纷弯下身子,神情很是专注的盯着盘子里面,男人这时 候也蹲了下来,口中在说着话,由于当时距离远,所以根本瞧不清楚他们在搞什么。” “过了一会儿,男人嘴唇动了几下,然后……然后张华和那个小子就无缘无故 的干起架来......”陈志军最后说道。 “打架?为什么?”大刘机械地问道,语气甚至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好奇,在他 听来,当年发生的事情,已经到了曲折离奇的地步,他已经放弃消化陈志军的故事, 不再试图以常人的角度去推测事态的发展,也不再试图理解他们这么做背后的用意, 这么多次惊奇以后,他已经对惊奇本身感到了麻木,现在对于大刘来说,什么可能 性都他会试着去接受。 旁边坐着的李警官,烟可是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脸上的表情跟大刘同样的迷茫, 只是静静的聆听着,没有发表过一句意见。 “不知道,我相信可能是男人的那句话引起的,总之,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陈志军说着,耸了耸肩膀,“那不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他们干得很认真,比以前 任何一次的幼稚冲突都要来得激烈,至少我看到他们脸上都溅上了血迹。 “这场小孩子的斗架也是考试的一部分?”大刘像在向对方求证,但语气听上 去又像在自言自语。 “可能吧,我不知道……”陈志军犹豫着,他闭上眼,眼珠子隔着眼帘又再次 左右转动起来,“总之,他们干得很起劲,不是一般的疯狂,看势头他们是在拼命, 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谁也没有占据上风,而那个男人却是绕着手,坐在 树下静静的看着这场小孩子的斗殴。干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分出了胜负,张华躺 在地上,满嘴是血,气喘吁吁的不能动弹,而那个少年也好不到那里去,他痉挛着 身子,扶着膝盖,也是大口大口的呼着粗气,鼻孔往外冒着血,鲜红的流了一地。 接着,那个男人又说了句什么,少年听罢,仰头呼了口气,就从地上拾了块大石头, 一步一步往张华走去……” “他……”李警官听到此处,心中大寒,连声音也激动得颤抖不已“他想干什 么?难道……” 陈志军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双眼寒星闪闪,口中道:“那个家伙,竟然想杀 了他。” 李警官圆瞪着双眼,口中沉沉吟吟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那时候你们还 是小孩,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 陈志军吞了口唾液,可以感觉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段回忆依然深深影响着 他,“我当时见到这种情形,心里也是立即闪了这样的念头,张华在地上扭动着想 站起来,却是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眼看少年越走越近,我忍不住就冲了出去,去 救那个天杀的张华。但距离太远了,我只能没命的跑,黑暗中居然没人注意到我, 眼看少年已经举起了石头,我怕来不及,就飞身扑向他,石头砸下来了,我挡不赢, 被重重的敲中了头部……”他指了指额角那道伤疤,灯光下泛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粉 红,“这一击,给我留下了这道东西......” 二人顺着陈志军的说话,怔怔地望向了他额角的伤疤,这个致命创伤的由来居 然是这样,在这之前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料想得到。 大刘努了努嘴,开口说道:“昨天,就在这里,你说张华欠你一条命,难道就 是指代这个事情?” “嗯……”陈志军冷哼一声,开口道:“我现在真后悔居然救了这个天杀的家 伙,说真的,如果他在那个晚上被人砸坏脑袋,故事不会发展成这样,当然,除此 之外,那家伙欠我的还不止这些,他赔几次命也还不完差我的债。” “先不要说这些,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大刘催促道。 “我挡了这下,顿时跌落在地上,鲜血流了一面,少年也懵了,拿着石头站在 那里呆呆的看着我,那一击力道不算太大,否则我这条命算是丢了,但是依然感觉 得锥心的刺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当时年纪小,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模糊了眼 睛,隐约见到一个身影走到我们跟前,是那个男人,他蹲下身来,我就在这个时候 失去了意识,在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我隐约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他是在回头叫 唤身后的少年,一个名字。” 陈志军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复杂,愤怒,茫然,仇恨,五味皆有,他右手手 指在疤痕上来回抚摸,仿佛还在感受着多年前的创痛。 “那个名字,叫作蓝啬。”他一字一句地道。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