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遗梦 静止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背上的鲜血正缓缓滑落,滴入身下的草丛。可惜, 没人看得见。从做杀手那天起,她就开始穿上了红衣,血红的衣服,鲜血流过了也 不会有痕迹。没人看得到她伤口,没人看得到她的疼痛,没人看得到她的泪水,于 是,她自己也忘记了伤口,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泪水,只是一次次战斗到麻木到油 尽灯枯,一次次在尸堆里艰难的爬起,一次次在黑暗中静静的听着身上鲜血滴下的 声音,静静舔舐着伤痕。 六年来,一直如此呵,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竟然这么渴望有一双关切 的眼神,有一双温暖的手轻抚自己的伤口,擦去自己的血痕?为什么竟然这么脆弱, 为什么坚强得无以复加的心竟会不自主的一阵阵颤抖?不,我林碧落不需要怜悯, 从来不需要! 手颤抖着,想要从剑身获得力量站起,剑身一阵龙吟终于支撑起主人摇摇欲坠 的身体。林碧落望着枫林深处那片火红,嘴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突然哗啦啦一 片声响,千万只乌鸦突然从枫树林里飞了出来,闪电一般扑向地上的尸体。 “呱呱呱!”聒噪声铺天盖地,充满了兴奋和喜悦,淹没了世间一切。这是一 场死亡的盛宴。 这群乌鸦,是她的宠物,更是她八年嗜血生涯唯一的伴侣。 她喜欢乌鸦,莫名其妙的。 听说,出生的时候,家里突然集聚了千万只乌鸦,黑压压站满了屋顶,遮盖了 明亮的月光,赶也赶不走。娘生下了自己,却被那一夜的“呱呱”声吓死了。于是, 所有的人都当自己是个灾星,尤其是自己看到乌鸦飞过便会兴奋得直叫的表现,更 让家人避若瘟神。只有斡哥哥,只有他会那么耐心的陪自己玩,只有他会捉来一大 群乌鸦只为惹自己一阵欢呼。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对自己最好的人会伤自己 最深? 七岁那年,独自一人在屋外一角偷偷逗弄着斡哥哥送来的一只乌鸦时,一个长 相奇特的老和尚走过来问她的名字,她回答了,并骄傲的告诉他名字的来源是白居 易的《长恨歌》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老和尚却是一声悲叹:“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可怜的孩子,你将注定孤苦一生。” 她听不懂,可是,看到三个哥哥洒在庭前的鲜血时,她懂了,当看到他那冷漠 决绝的眼神时,她懂了,她真的是一个灾星,她注定要带来灾难和死亡,背叛和痛 伤。孤苦一生,是么?既然如此,就孤独黑暗得彻底吧!人间没有温暖,就让我在 地狱里陪伴冰冷吧! 于是,她第一次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喜欢乌鸦,因为“呱呱呱”! ——“杀杀杀”! 这是逃脱不掉的宿命啊! 于是,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黄泉”的杀手。 也许,她是唯一一个不为钱财的杀手吧!杀手楼的高价招募,她拒绝了,她是 属于黑暗和孤独的,不习惯与人共处。六场狙击后,杀手楼终于放弃了。杀手楼主 南国秋发出一声长叹:“黄泉是来自地狱的杀手!”论武功,她比不上来挑战的任 何一个杀手,可是,她最终胜出了,以三十二道伤口昏迷三天三夜的代价。因为, 她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杀自己!每个杀手都是不惧死不怕拼命的,可是杀手楼十二 鬼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拼命。 有谁能知道,她是真的想死啊,她是想将自己的生命凌迟在战斗中,只有在凌 迟的痛苦中她才能感得到快意,才能忘却了痛苦。她喜欢听自己肌肤被刀剑凌迟的 声音,喜欢听自己血液在风中呼啸的声音,她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蹂躏着自己的 肉体、践踏着自己的灵魂,并从中得到兴奋和快意。每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最终先倒下去的还是对方,她恨,她恨为什么没有人能杀了自己!为什么上 天不肯让她快点结束这悲惨的人生!于是,只有将浓浓的恨意和欲死不能的绝望陷 入下一次更疯狂的战斗中。于是,她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 但是,又有谁能知道,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啊,她想要的,只是死亡。她想要的, 只是将自己身体交给自己最忠实的伴侣去啃食、噬咬,离开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 可是,这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她似乎一只蝼蚁,被迫永无止歇的行走在上 天安排的迷宫里,没有退出的权利。只能,在心神俱碎的痛苦挣扎中,继续向前。 谁能与天抗拒呢? 那么,走吧!继续走吧!轻盈而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过龙惊雨的身边,向枫林深 处走去。龙惊雨抬起头,轻轻叫了声:“阿碧。” 林碧落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蓄在眼里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记忆的洪 水破闸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忘记了啊!为什么这叫唤仍是这么熟悉亲切?为什 么,六年刻意的遗忘封印都抵不过这一声叫唤的开启?为什么,六年的黑暗和孤独 磊起的固若金汤的城堡会如此不堪一击,仅在他的一声叫唤下便土崩瓦解?是心底 还在眷恋着吗?是自己不够坚强吗?是受的伤痛不够多吗?还是,心底还存着那可 怜的希望? “我师父,是不是,你杀的?”龙惊雨盯着那一道绯红,沉痛的,问道。明明 知道结果,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可是,仍希望她回答一个“不”字,是心底还存 着那可怜的希望吗? 希望,对自己来说终究是那么奢侈啊!林碧落几乎要狂笑了,眼泪不可抑制的 滚滚直流,为什么,为什么一再受伤还要心存希望? “是!是我杀的!你要为他报仇吗? ”冷笑,冷得彻骨的声音。从此,她再不 会希望了! “为什么?!”龙惊雨颤抖着,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喊出来。希望,终究不过是 水月镜花,痴人说梦啊! “因为,有人送来了生死契,而我是个杀手!”毫不犹豫的回答,龙惊雨的胸 口如重重受了一拳,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艰难问道:“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四个字让龙惊雨胸口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你 明明知道,师父将我一手带大,宛若亲父;你明明知道,师父一生与世无争,绝不 可能与人结怨!为什么要杀我最亲的人,为什么要杀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为什么 不解释!无论你的武功有多高,以你之力是绝对不能杀死师父的,无论给我一个什 么理由,我都会相信的。可是,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逼着我杀你! 林碧落看着龙惊雨脸部抽搐着,痛苦如同缺水的鱼儿,心底一阵报复的快意, 你痛苦吗?你也知道痛苦吗?!只要你动手,就别怪我狠心,我定要拿你一家三口 喂我的乌鸦! “林姑娘,放下吧!”疯狂的笑声中飘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迎客松下,长石条 前,慕红尘轻抚瑶琴,一双洞悉世间一切的慧眼恍若不经意的瞟过林碧落的眼前, 竟让歇斯底里的她静了下来。 没有人要她杀遗尘道人,没有人送来生死契,那天,她去无尘居,只是,偶然。 那天,仿佛地狱幽灵的她在山间游荡,突然听到了仙界的奏乐,于是在乐声的牵引 下看到了那个江湖传之为神话的老人——遗尘道人慕红尘。 “放下吧!”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讲了一个关于报仇和杀戮的故 事,故事中的主人公为了报父仇,欺骗了一对天下最纯洁最善良的夫妇,导致了一 个家族的灭亡。破坏了惘生阵的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兴奋,而当看 到遍地的尸体和鲜血,妇人儿童的哭喊时,他茫然了,继而愧悔,痛苦不能自拔。 几十年来,内疚和痛苦时刻噬咬着他的灵魂,火光和鲜血时常包围着他的梦魇,让 他不得安宁。他想赎罪,却已无人可赎,因为他,一个家族灭亡了,四百五十六人, 他清理过尸体,四百五十六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的仇恨都需要用鲜血来冲刷,也许,当你真的做了你一直所执着所 耿耿于怀的事后,你会发现,你一直的坚持是那么可笑而可悲。林姑娘,放手吧! 你自以为应该生活在孤独和黑暗中,但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坚持,不要再再用别 人的痛苦增加你自己的痛苦了。放手吧! 故事讲完,遗尘道人对她说了这句话。她几乎就要伏倒在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了,然而,他说错了一句话,于是,黄泉出鞘,横扫电射,直刺向他的咽喉。 只是,他为什么不避?他为什么会笑?他为什么平静得近乎解脱?难道,死亡, 也是他一直的夙愿吗?也许,自己帮了他一个忙,帮了他还清了孽债,而谁,又能 帮自己这个忙?! 他说,忘了他吧,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活到阳光下来吧! 忘?自以为是的人!若忘是如此容易,为什么你会痛苦一生,挣扎一生,为什 么还要我帮你解脱!阳光?如果世界还有阳光,你为什么要躲到这远离尘世的深山! 你自己都不能做到的一切,凭什么如此隔岸观火的说出来,凭什么要我做到!自欺 欺人啊! 她恨,恨一切欺骗,于是,她杀了他,也成全了他。 她冷冷看着眼前蜷缩着的龙惊雨,等着他出手,等着他为自己的乌鸦送上最后 一份食物。龙惊雨终于缓缓抬起了脸,但眼里没有仇恨,只有愧疚,许久,苍白的 嘴唇里吐出几个字:“阿碧,对不起,忘了我吧!” 林碧落冰冷的眼神一下如春冰崩裂,刚刚磊起的碉堡瞬间崩塌。 阿碧,对不起,忘了我吧! 六年前,在那片绿意盎然的竹林里,他一手推开她手中的剑,擦身而过时,在 她耳边轻轻一句。 忘,是让心亡啊,还没供清明凭吊的坟墓。 如果可以忘,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如果可以忘,就不会再有仇恨了吧!如果 可以忘,就可以拥有幸福了吧!幸福?幸福只是海市蜃楼,幸福是可怜的希望,不, 我不要希望! “你做什么!”林碧落回过神来,却发现龙惊雨已然站在了她眼前,双手食指 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丝丝冰凉彻骨的凉气正丝丝缕缕钻入脑袋,如千万根冰魄 银针扎了下去,疼痛欲裂,她不由怒由心生:“龙惊雨,你竟敢偷袭我!我定要你 ……”她话没说完,突然似乎想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歇斯底里喊道:“龙惊雨, 放开我……忘记,我不要忘记!你休想摆脱愧疚和折磨!你放开我!你这个小人, 你这个坏蛋,放开我!……”林碧落拼命运功抵抗着,龙惊雨则更是运动全部的内 息来压制着她的抵抗,他五脏六腑早已受伤,此番运功,每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生不 如死的疼痛,额上早是冷汗涔涔,但始终不肯放弃。林碧落内功终敌不过他,不由 得恐惧而绝望的大声哭喊着。 “哥——”两人正相持间,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龙惊雨看时,却是凤绛 雪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倚着一株枫树,满眼诧异的望着两人。 龙惊雨一惊,呆滞片刻,内息稍弱,林碧落立即反攻,脱离他的控制,飞身而 去,瞬间消失在枫林深处。 凤绛雪微侧着头,轻轻靠在枫树上,似乎疲惫已极,她微笑着,静静看着龙惊 雨,许久,才轻轻问道:“红尘遗梦,是么?”之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