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声 4 月11日的早晨飘着细雨,雾色苍茫,遮住群山群峰。依着坡势而建的松朗村在雾 里半隐半现,颇有点水墨山水的味道。葛村长挽留考察团再多呆一天,不过被王东与梁 平婉言谢绝了。 两人带着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让方离不由得觉得似乎他们有种感觉,在逃离 此地。她偏头看着卢明杰,后者的神色里也不无诧异。再看许莉莉,她一迎上方离的视 线,就惊慌地别转头。 许莉莉的脸色不太好。事实上昨晚从山神庙回来,她的脸色就挺怪异,当时方离拉 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冰凉凉。方离问她山神庙里发生什么事,她立刻夸张地摇摇头,说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反应过度的表情反而让方离更加疑心,她又试探一番,许莉莉口 风很紧,什么也不肯透露。只是临睡前,与方离同室同床的她忽然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 :“巫师真的会黑巫术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方离,要说有,自己还没有碰到。要说没有,可是有些人确实表现 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时候,许莉莉睡着了,但是睡得极不安稳。她一直在做 恶梦,把睡得很沉的方离都惊醒了。有次,许莉莉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扯着被子拼命地 擦着鼻子,擦着擦着,又头一歪睡过去了。现在,她的鼻尖还有点微红,想来是昨晚擦 得太过用力。 很快地,身后的松朗村被浓雾完全吞没。带路的王东放慢脚步。方离听到身后的许 莉莉吁出一口长气,某种沉重的气氛也随着两人的举动消失了。许莉莉又开始说笑,对 沿途所看到的景物问东问西,走在她身后的马俊南则不厌其烦地告诉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关于这个林子,王东一早就 告诉过大家,据说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干部下乡做工作,结果在林子里怎么也转不出 去,以为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而活活吓死。 从松朗村到蟠龙寨就得经过这么一个林子,否则就得翻过整个山峰,那得走一天一 夜。王东以前几次经过迷林,不过都是山里人带的路,本来以为会在松朗村找到猎户带 路,迷林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只得依靠自己。 站在迷林前面,王东叮嘱大家一定要跟紧前面的人。卢明杰看着眼前的大片树林, 颇不以为然,心想经过六个月的野外培训,一个林子难道会让他们迷路?及待走进林里, 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树林里长着全是百年树木,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本来树叶就遮天 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雾,林子里黑漆漆的,雾比外面更黏稠,似是要凝结住了,目光 可及的范围不过是身边的丈余空间。他此时才明白,王东并不是危言耸听。 林子的地面积着厚厚的树叶与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掺杂着树叶或是动物 腐烂的味道。大家循着树干上村民做的记号往前走。所谓的记号,就是隔着几根树绑着 一根麻绳。 走着走着,最后的向玉良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身后跟着人。他几次猝然地回 头,都只看到茫茫雨雾以及雾里若隐若现的树木。然而那种感觉并没有因为看不到人而 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写下一行字交给前面的卢明杰。 卢明杰匆匆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赶紧往前递。每个经手的队员都悚然一惊。纸条一直 递到王东手里,他略作思索,停下脚步,于是后面的人一个个地停下脚步。 但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停下来,沙沙沙,从后面的雾里传来,渐渐地靠近。 然后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停下脚步,沙沙声顿时消失,树林里安静得落叶可闻。 确实有人在后面。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王东。他想了想,用松朗村的方言喊了一句话, 大意是我们是南浦大学的考察团,要去蟠龙寨,请问后面的乡亲能否指一下路? 这一声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大家盯着身后的浓雾,渐渐地不安起来,特别是许莉莉,脑海里闪过昨晚巫师的那 番话,刚才的轻快又荡然无存,她脸色变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离。时间在这种静寂里 仿佛嗒哒嗒哒有声。梁平清楚越沉闷,大家会越不安,于是清清嗓子说:“可能只是小 动物,还是快走吧。” 他递个眼色给王东,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冲大家招招手:“走了。”他边说边转身, 忽然听到方离一声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现出一张丑陋的脸,几乎要贴 到他的脸。王东吓一大跳,连忙后退,结果被身后的梁平一撞,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响起一阵大笑,跟着传来拍掌的声音。王东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面前 一个人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大概二十来岁,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女式薄棉袄,手肘、 肩膀处都已被磨破,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以麻绳作腰带绑着。他裸露在外 的肌肤都黑黑的,头发纠结成块,看起来是好久没洗了。 一看这装束,大家都猜得出来,这人是个傻子。他看到戏弄成功,高兴得又蹦又跳, 还直冲梁平与王东扮鬼脸。然后忽然转过身来,脱下裤子翘着屁股扭了扭,他的屁股倒 是挺白净的。方离与许莉莉红了脸,赶紧别转视线。看到两人的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 意。没一会他似乎觉得意兴已尽,扯上裤子往林子深处走去,顺手扯掉树上绑着的一根 记号麻绳,很快地没入浓雾之中。 大家相视一眼,觉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总算烟消云散,于是收拾心情重新上 路。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钻出林子。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状况,一阵窸窣声响,从草 丛里爬出一个人,正是刚才的傻子,他晃动着手中一堆麻绳冲着大家呆笑。 王东心中一动,仔细分辨着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声。 “怎么了?”梁平不解地问。 王东忿忿地瞪着傻子,对大家说:“我们被他耍了,他把麻绳重新绑了,我们现在 走的方向不是蟠龙寨。”那傻子似是听懂了,格格笑着,扬着手中的麻绳跃进草丛里。 “那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王东急得眉毛拧成一团。 梁平思忖片刻,说:“快,我们跟着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着他就可以找到 人家。”大家一听,很有道理,一个个跃进草丛。山野的蒿草齐人高,傻子动作又快, 只剩下挥舞着麻绳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铆足劲追着他。约摸十来分钟,地势渐高,傻 子已走得无影无踪。 钻出草丛,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凉至极。王东觉得眼熟,仔细搜索着记忆, 终于想起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里有潭?”许莉莉四处张望。 “在那里。潭在山洞里,围着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来也像黑色的,所以叫 黑水潭。”王东指着前方,知道是什么地点就容易多了,在山里最怕不知道身处何地。 大家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心情也转好。 “蟠龙寨在那边,我们并没有绕太多的路,大概再走上两个小时也就可以到了。” 王东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边,反正这里只有王东一人认得路。 “那得加快,这雨可能越来越大。”梁平的话犹如魔咒,刚说完,雨骤然变大,噼 里啪啦地落下来。虽然大家身穿特制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这样的大雨还是吃不消。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起风了,风将锁着天地的雾刮散。许莉莉眼尖,指着不 远处的一幢石头院落说:“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迟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与黑石之间,仿佛遗世而立。 走近,看见在房子的右侧,有好大一片桔树林,有些还开着花,被雨打落在地上,现出 星星点点的白色。 院子的门敞开着,有个人戴着斗笠坐在门槛上,埋头磨着刀。刀形如月,雪白锋利。 王东知道山里人家,随时会碰到野兽,所以总是把刀磨得锋利。其他人平时哪见过这种 刀,心里微微发怵。 王东让大家等候在院门外,他自己走进去。虽然脚步声吧哒,但那人并不抬头,只 是专心磨刀。王东在离他一米多远时停下来,用蟠龙寨的方言客客气气地说:“请问这 位大哥,可不可以让我们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头,约摸四十五岁,一脸的敦厚,眉宇间有愁苦之色,与手中的刀形成鲜 明的对比。他并不说话,先是看看王东,然后看着院门口的六个人,最后定在方离脸上。 王东又说:“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 这句话让那人的眼睛陡然闪烁一下,他站起身,将刀挂在腰间,瓮声瓮气地说: “家里乱,我先收拾一下。”说罢,他扭头走进屋里。 王东冲院门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赶紧走进来站在屋檐下避雨。卢明杰好奇地凑到 窗前往里看,只是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那人站在门边喊了一句: “进来吧。” 王东率先进入,屋里光线很暗,但并不似主人说的乱,相反收拾得很干净。那人等 大家都进来后,说:“你们,随便。”然后自己又坐到门槛上,继续磨刀,沙啦沙啦, 磨刀声比刚才更大。 王东抽出背囊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问那人:“这位大哥,你贵姓?” “叫我老何。” “大哥,家里人呢?” 老何手中的刀停了停,说:“死了。” 王东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别转话题:“大哥,这儿离通天寨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一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王东心里一松,看来没有绕多少远路。 “这天你们走不了,等下还有更大的雨。”老何头也不抬地说。果然没错,一刻钟 后风雨都变大,整个天空黑压压。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许莉莉自作主张,点燃墙壁上挂 着的松明灯。灯火照着很简陋的房间,一张松木桌子,几条长凳,桌子上摆着陶制水壶 和一个杯子。正对着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寿星蟠桃图,图片的旁边另有几个四四方方的 贴痕,但贴着的东西已不见了。 老何还在磨刀,后背不停地耸动。 王东小心地说:“大哥,这刀磨得很利了。” 老何嗯了一声,但手中动作不停。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认为他性情异常不好相 处。可是外面滂沱大雨,实在是走不了。大家在屋里或站或立,也不敢大声说话。忽然 那老何站起身,说:“我给你们做饭。”边说边钻进里面的厨房。梁东想客气一下,说 大家带着食物,被王东的眼色阻止了,山里人耿直好客,拒绝会让他以为是看不起。 没多久,老何端着一大盘腊肉和一锅红薯饭出来,大家吃过饭后,气氛稍微缓和。 看情况,今天是走不了,王东就提出留宿的要求,老何二话不说地同意。大家商谈了一 下明天的行程后分房睡觉。老何家总共三间房,两个姑娘一间,其他五个考察团队员一 间,老何自己一间。但他并没有睡觉,依然坐在门槛上磨刀,似乎那把刀是他唯一的精 神寄托。松明灯将他的背影拖到屋外地上,任雨打风吹。 山里的夜特别寂静,所以响声都特别纯粹,风刮过山谷呜呜呜,雨打着屋檐哒哒哒, 老何的磨刀声沙啦沙啦,沙啦沙啦。 许莉莉转了个身,不无烦燥地说:“见鬼,他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 方离没有说话,虽然磨刀声也让她心神不宁。但她能理解没有亲人的孤独,这种孤 独总需要一点事情来排遣,比如说不停地磨刀。 许莉莉叹口气,说:“我觉得这次考察……”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古怪,还是诡 异,或是令人害怕。她也不是第一次做田野考察,但是这次带给她的感觉,让她心里十 分不安。昨天晚上,那位巫师冥思时说的话,仿佛潜伏在自己耳朵里,随时会跑出来遛 一圈。 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个地方……但是我看到你们,头顶笼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 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背影在带路,身上带着地狱的气息…… 许莉莉甩甩脑袋,把巫师的声音赶走,小声地说:“巫域,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朦胧入睡的方离听到这两字,顿时清醒,惊愕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巫域?” 许莉莉也惊愕,“你也知道?”她昨晚第一次听梁平提起,方离又不在场,以为她 并不知道。方离嘴角微哂,这两个字还是她告诉梁平的。在接受古墓被毁调查时,她都 没有透露这个地名,也没有透露她与甘国栋的最后一番话,只是说他来自迁居深山里的 曼西族,为了保护自己的神庙不被其他民族占有,而故意来毁灭古墓。 这种为了不被外族掳去财物而故意损害自己神庙的事情,历史上本来就有,例如著 名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大家十分能理解,同时也萌生了去深山里寻找曼西族的想 法。考察团成员列出来时,自然没有方离的份,于是她去找团长梁平,将甘国栋最后一 番话告诉他,他二话不说,帮她争取到名额。为了避免大家对方离有看法,梁平认为应 该保密。 所以巫域这个地名从许莉莉嘴巴里吐出来,让方离着实吃惊,她意识到昨晚一定发 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她转动着脑筋,想从许莉莉嘴里套出点什么,仔细一想又算 了,打算以后直接问梁平。 一声刮锅般的磨刀声传来,刺痛大家的耳膜。这一声后,沙啦沙啦的磨刀声再没有 响起。许莉莉舒口气,说:“谢天谢地,他终于停了。”她打个哈欠,咂巴着嘴巴很快 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里。 睡到半夜,许莉莉觉得有点冷,不由自主地偎紧方离想要取暖,模模糊糊中觉得身 边空空的。她感觉奇怪,用手摸了摸,还是空的。这下子清醒了大半,睁眼一看,床上 哪有方离?“方离。”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回答她的只有外面的风声与雨声。 难道她去上厕所了?许莉莉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但又被否决了,因为她看到床侧 的外套和床前的鞋。看到这双鞋,许莉莉顿时意识到不妙,方离连鞋都没穿,发生了什 么事?她不敢再想,披上外衣,赶紧去敲梁平他们住的那间屋门。“方离不见了?” 大家很快都起来了,本来睡得正香,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懵。松明灯下,每个人 的脸都是木呆呆的。卢明杰推开老何住的那间,里面黑乎乎,借着灯光可看到床上空无 一人。“老何也不见了。”大家的脸全白了。王东与卢明杰走到屋外查看足迹,但雨这 么大,足迹早被冲掉了。 “怎么办?”许莉莉着急地问。在都市里可以打110 ,也可以估量她可能会去的地 方。可是在这种深山荒岭里,大家只能急得团团转。梁平自己着急得不得了,但还是安 抚大家,“不要着急,大家赶紧搜一下,看看这家里有什么异常东西?” 大家赶紧分头去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房屋找东西太简单了,卢明杰很快从老何的 草席下翻出一堆东西。他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赶紧招呼梁平过来。其他人也围了 过来,看着这堆东西,居然是五六张奖状。奖状发黄,显然贴了很久,大家看着寿星蟠 桃图旁边的贴痕,明白过来这是刚刚撕下来的。原来老何说收拾一下,就是收起这几张 奖状。 奖状上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何桔枝。 梁平脸色一变,原来跑到何桔枝家里了。他教过的学生无数,并不能记得每个学生 的名字,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何桔枝这三个字也深深烙在脑海里。 何桔枝掉进运河尸骨都没有找到,公安局与南浦大学商量后,决定由南浦大学出面写信 给其家人。考虑到何桔枝死亡的可能性极大,不想给家里人增添困扰,所以不曾道明她 曾在学校里杀人,只说她在田野考察时,失足落进河里失踪了,生还希望不大。 除了梁平与卢明杰知道事情始末,其他人还是一脸懵懂,只是看两人脸色不好,隐 隐觉得事情不妙。梁平不解地说:“我们都是南浦大学的,为什么他只带走方离?” “可能是方离跟何桔枝长得像。”卢明杰见过何桔枝几面,他的这个答案让大家似 懂非懂,颇为不解。 “方离会怎么样?”许莉莉担心地问。大家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前仿佛都 闪过那把雪亮的刀。屋外的风雨就像发疯一样,将大家牢牢地困在这石头房子里,松明 灯火不停闪烁,将各人眉间的重重忧心渲染成一团阴影。 许莉莉抬头,看到松明灯燃烧所散发的黑烟在大家的头顶徘徊不去。“但是我看到 你们,头顶笼着黑雾……”巫师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