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字 考察团众人从祭坛回到营地,围着篝火简短地聊了一下明天的行程,以及要注意的 事项。鬼师就坐在火堆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猎狗黑虎趴在他的脚边,脑袋贴着前爪, 耷拉着眼睛与耳朵。 一声闷闷的嚎叫随山风飘来,大家遽然一惊,抬起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黑虎嗖 地挺直上身,耳朵也竖直。惟有鬼师吧嗒吧嗒地继续抽烟,无动于衷。 “好像是人的声音……”许莉莉小声地说。方离也犯狐疑,听起来确实像人的声音, 可是这里山高地荒,人迹稀少,最近的人家也在山脚的通天寨。 这声嚎叫很快地随山风又飘远,天地又恢复安静,惟有风行刷刷。 黑虎竖直的耳朵耷拉下去,懒洋洋地趴回火堆边。大家提起的心也放下,心想也许 是熊或是野猪的嚎叫,这是在深山里,晚上听到动物的嚎叫一点都不奇怪。于是这声嚎 叫就这样从大家心头抹去,了无痕迹。大家又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帐篷睡觉。 鬼师睡在外面,他说从小习惯了,猎人没有这么矜贵,也不喜欢矜贵。王东劝说无 效,也就任由他。只见他把腰间绑着的兽皮解开铺在地上,然后抱着猎枪蜷着身子躺在 火堆边。猎狗黑虎趴在他身侧,一人一狗偎着取暖。 通天岭晚上着实冷,方离钻进睡袋里还觉得凉。山风呼啦啦,吹得外面的篝火时明 时暗,在帐篷上影出斑驳的碎影。她的心情有点起伏,明天开始算是正式进入大山里, 每行一步都会接近甘国栋所说的巫域。 巫域,一年来这两字在方离的脑海里萦绕不去,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记得一年前的早春,瀞云千年古墓塌陷的那天,在大巫师的墓里,甘国栋冲过来扯 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看到后背的刺青他捧住她的脸细细端详,喃喃地说:“原来是你, 原来你还活着。” 甘国栋这句话里的意思,她费时一年还没有完全品味明白。相对来说,那句“拿着 这个,去我们的家乡巫域”就容易理解多了。在孤儿院长大的方离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 乡叫巫域,而中国地图上是没有这个名字的。 甘国栋临死前扔给她的“噐■”形项链,她自己都不记得遗落在何处了。可能在墓 道里狂奔的时候遗落了吧?想到墓道狂奔,她的后背就神经性地痉挛,这是去年身体重 创的后遗症。虽然表面复原完好,一旦过度劳累或是回想起当时情景,后背就会又酸又 疼,似乎大石块还压在背部。 现在好像又回到现场,后面是卷动的火舌,头顶是纷纷坠落的石块。方离记得石块 砸中后背那一刻的剧痛,记得趴在地上泪眼婆娑的濒死感觉,然后徐海城忽然出现…… 如果没有他,她不是被火舌吞噬,就是被纷坠的石块砸成肉泥。 想到徐海城,方离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在 南浦市的霓虹灯下,他有没有想着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想念而打喷嚏?她就这样胡 思乱想着,坠入黑甜的梦乡里。 营地完全安静下来,火苗随风忽东忽西晃动着,照着三个帐篷和火堆边的一人一狗。 这样子,夜又翻过一页。 起来时,天边云海臃肿高耸,然后一道金光割破云层洒向大地。光束所到之处,黑 暗溃不成军。大家坐在山边静静地欣赏着,光明的前进与黑暗的消退。这一进一退间, 大地恢复盎然生机。看来路,通天寨、蟠龙寨一山接着一山,看去路,莽莽森林无边无 际。 欣赏完日出,大家满怀激动紧张的心情正式出发。黑虎在前面跑来跑去,不时地回 过头来看着大家,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走得这么慢?经过祭坛时,大家齐齐行注目礼,不 过都没有再进去的打算。下山的路没有想像中好走,有好几次差点滑到山下去了。 下到半山就是森林,长着密密麻麻的千年老树,遮住天空与去路。不时可看到猴子 挂在树杆上荡来荡去,瞪大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一行八人。野猪闻到猎狗的气息,笃笃地 跑远。鬼师告诉大家,其实森林里的动物不仅没有想像中的可怕,而且很害怕人类的, 就连凶恶出名的熊也轻易不会主动撩人,除非饿极。对它们来说,人类也是可怕的“动 物”。 大家边走边用手杖敲打着路边的草与灌木,这一招叫“打草惊蛇”。现在是晚春, 气温适宜,蛇活动频繁。果然,沿途见到不少蛇在草丛里滑动,有许多身上的花纹十分 鲜艳。虽然大家做足万全准备,可是看到这些长长滑滑的带着鳞片的动物,还是心生厌 恶。 鬼师却动作熟练,一棒敲打着蛇的七寸,蛇蜷成一团,他就捡来做成午餐鲜蛇羹。 许莉莉与方离本来不打算吃的,但这些天全在山区行走,鲜少油腥,嘴里也馋得不行, 喝了一口汤,顿时就放弃内心的厌恶,美滋滋地吃起滑腻的蛇肉。 森林里的路并不难走,只是荆棘交接,所以大家行走并不快。大部分路段树木遮天, 偶而会有阳光穿透树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走着走着,树木渐渐少了,眼前豁然开朗, 阳光照着前方起伏的草甸,似绿锦般明艳灿烂。 鬼师停下脚步说:“到了。” 听到王东的转述,大家全愣了,哪里有席青松所说的白骨累累的白骨沟?举目四望, 惟有绿色的草甸绵延不绝,再远又是看不到太阳的茂密黑森林。 “哪里是白骨沟?”方离惊愕地问。 鬼师用手指着前面的草甸,大家好奇地走过去,没走多远,就发现草甸中间凹进去 一大块,因为草甸有个天然弧度,所以从远处看,会以为草甸是连绵的,其实中间断裂 约三米多。大家站在沟边,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沟很深,里面堆着很多石砾和白骨。有 不少野猪的獠牙,直直地朝上,如果有动物不小心掉进去,也许会被戳个正着。沟壑横 切面口小腹大,所以一旦掉进去,就休想再爬出来。 “那是什么?叉叉叉?”许莉莉伸手指着对面沟壁上一个图案“╳╳╳”,这个图 案是由兽类的长骨拼接而成的,好像是后天嵌进沟壁里,凿砌得非常整齐。 “我看是死死死的意思吧。”王东飞快地接话,他的话引起了方离、卢明杰、梁平 的微笑。他一看三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大为窘迫,说:“我胡猜的,梁教授, 这三个叉叉有什么意思吗?” 梁平清清嗓子说:“你说的也不是全错,这个图案也有这层意思。这个X 符号,被 称为世界第一字……” 这个“X ”符号最初是在西亚的哈拉夫遗址中发现的,哈拉夫遗址距今大约有6000 到7000年。这个符号镌刻在一陶塑女神像的肩部。考古学家们认为这个“X ”符号标志 着女神的宗教身份,就像现在的佛教以“佛■”字为标志一样。这个X 符号不但具备了 比较复杂的语言含义,而且具备了书写功能,可以算得上是文字了,便被西方宣称是 “世界第一字”。 当时中国考古学对五千年以前的新古器时代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所以这个世界第 一字的桂冠就归于西亚。直到二十世纪末期,中国在距今8500年前的彭头山稻作文化遗 址上挖掘出的穿孔石棒也楔刻着这个X 符号,而这个石棒正好也是女巫佩戴的,与西亚 X 符号的文化内涵相同,因此中国民俗学家们都认为世界第一字应该源于中国。 至于这个X 符,毫无疑问它是个巫术符号。其次考虑到人类最早的文化是巫文化, 所以专家们认为X 符号有可能就是最早的“巫”字。到现在还有些地方或是民族的傩坛 巫师在使用。 随后中国考古队在7400年前的古黔中高庙文化、松溪口文化、汤家岗文化,元前6900 年以后的江浙河姆渡、良渚、崧泽、山东大汶口、龙山等文化,以及3000年前左右的甲 骨文中,毫无例外地发现这种X 形符号。在甲骨文中,凡是画X 形符号的,若不是带假 面的神人神兽,就是法力无边的神器、神物。在出土文物当中发现,这种X 形符号只用 于少数的高级陶器上,并不是任何陶器都可以乱用的,也说明了X 形符号的神圣程度。 梁平说起这个X 符号不免啰嗦,是因为到现在世界第一字的殊荣还归西亚的苏美尔 人,作为民俗学家,他一直耿耿于怀。“至于XXX 符号,最早出现在七千多年前的长沙 大塘文化的陶器上画的一幅《农耕祭祀图》,那时候是稻作文化时期,农耕的重要性无 与伦比,而农耕祭祀也自然无比重要。所以专家们认为XXX 符号的意思是神圣之至。” 卢明杰与方离早在上课时就听过,其他人却是第一次听说,听得十分入神,再看面 前沟壁上的“╳╳╳”,忽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许莉莉心中一动,说:“那这里的意 思岂不是这白骨沟内是神圣之地?” 梁平点点头说:“没错,是神圣的地方,至少在曼西族人心目里。”所谓神圣的地 方通常也都是外人不可以入内的地方,听到这句话,再回想席青松老人的一番话,大家 心中都有所触动,一时间沉默无语。阳光隐没于云层后面,风倏忽变大,沟壑对面的草 甸被风吹出层层暗浪,像一条条灰色的大蛇游动着。远处的原始森林黯淡成黑黢黢的背 景,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方离瞧大家情绪抑郁,说:“这是好事不是吗?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她的话令 大家心中又是一动,微妙如阳光穿透过云翳,胸中顿时雪亮一片,没错,准备大半年步 行七八天,不就是来寻找古老的曼西族迁居地的吗?这个“╳╳╳”不正说明大家找对 地方了吗?想及这点,各人心里终于泛起一点模糊的喜悦。 一旁的鬼师看着大家神色忽晴忽阴,心里想,这群城里的读书人就是痴,一个沟壑 也可看上半天,并且喜怒上脸。看太阳已偏西,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对王东说:“王主 任,我们得先扎营。” 王东拍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将鬼师的意思说明。经他提醒,大家 顿时发现太阳下坠的速度很快,刚才还似绿锦般灿烂的草甸,已蒙上一层浅灰色。于是, 大家不再逗留,跟着鬼师退回到刚才的树林里。因为跃过白骨沟的原始森林,野兽要比 这边多上几倍,再说天色也不早了。 大家放下背囊,和鬼师一起搭建临时的遮棚。就是在二根相邻大树之间搭一个横杆, 然后在横杆上斜搭若干后杆到地面,上面像铺瓦般地铺上树枝,两侧也用树枝堵上。虽 然遮棚极为简陋,但聊胜于无。没费多久就成功地搭起两个遮棚,大家将帐篷扎在遮棚 下面。然后鬼师砍下附近的荆棘将它们堆在遮棚附近,避免晚上野兽无意中闯入。 大家安置得差不多时,太阳已在山峰后面。山区的黑暗就像是一个黑布忽然由头顶 罩下来,不过大家都已经渐渐习惯,升起篝火,开始埋灶做饭。 等饭熟这段时间,鬼师说起白骨沟的历史。这条沟以前原本是溪涧,头端是个深潭, 由悬崖上方的瀑布冲刷而成,溪涧的尾部冲到悬崖边形成一道瀑布。因为溪涧很长蜿蜒 而行像条大蟒蛇,故有个动听的名字叫卧龙溪。当时猎人们还在上面搭过一座浮桥。大 约是二十五年前,上游的水不知道何故改道了,溪涧也就变成沟壑,并且里面堆满白骨, 白骨沟之名由此而来。 其实以前猎人们也很少越过白骨沟进入无人的原始森林里,因为里面险象环生,不 比外面的森林。也有少数艺高胆大的猎人偶而会进去转转,但自从白骨沟出现后,进去 的猎人必定是有去无回,有时候尸首就被扔在白骨沟里,大家都说是山神发怒,就再也 不敢越过白骨沟。从此,白骨沟也就恶名在外。 吃饭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临近草甸的树林里树木长得比较疏落,惨白的月光从缝 隙里飘落,恰似一层浅烟浮在半空。鬼师吃过饭后,习惯地点燃烟杆,喷出的烟圈往上 飘,融入月色之中。树林里远处不时传来兽类的嚎叫声,嗷嗷的熊叫、悠长的狼嚎,都 唬得大家一阵心惊肉颤。只有鬼师纹丝不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圈一个接着一个。 大家看到他如此笃定,心里就会稍微安定些,又觉得他跟森林是融为一体的,就像那山 那树那动物,天生就属于森林。而考察团这帮人对森林来说,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格格 不入。 大家商量了一下守夜的次序,然后决定早点睡觉。明天要进入原始森林的无人区, 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动物,有沼泽有瘴气,没有路没有太阳,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走路 不可。 鬼师抱着猎枪吸着烟杆在外面守着火堆,他要守完上半夜,下半夜则由考察团五名 男士每人轮守一个小时。 森林的夜晚不适宜睡觉,刚一恍惚,一声长长的狼嚎声响彻天地,回声叠叠,惊得 树叶都簌簌作响。更不用说人,那一阵心悸汗出,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刚心定气闲, 又是一阵嗷嗷熊叫,如此三两次,睡意都被吓没了。方离与许莉莉把脑袋埋进睡袋里, 说起悄悄话。 “那个X 符号,松朗村师公的乩文上也有。” 方离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他是巫师,用这个符号不奇怪,其实有些地方的 巫师还会用的,只是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X 符号究竟有什么含义。”顿了顿,她 又问:“那个师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上次在无日谷,梁平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松朗村 师公说过的话,并没有详细地讲述见面的情况,她心里一直存着好奇。 许莉莉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详细地描述一下,包括那条黑鳞大蛇,包括师公一眨不眨 盯着前方的眼晴里泛着蛇眼的光泽。方离听完,甚是惊异,说:“听起来这个师公还挺 像个异人,可惜那张乩文你们弄丢了,否则倒可以研究一下写着什么。” 许莉莉犹豫一会儿,说出心里一直狐疑的事情:“我觉得乩文是梁教授有意扔掉的。” 方离愣了愣,说:“为什么?”对于研究民俗文化的人来说,这张乩文相当于一件 宝器,没理由梁平会扔掉。 “不知道,反正当时看他很吃惊,然后风一吹,他手里乩文就飞出去了。”当时晃 眼间,许莉莉似乎看到梁平有意地松开手指。 方离以前是梁平的学生,知道他的性情,对于有研究价值的民俗类东西十分爱惜, 他家里就收藏着不少乩文。如果许莉莉说的属实,除非这张乩文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 梁平想扔掉。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方离的大脑,她脱口而出:“我明白了,那个乩文 可能是诅咒……”她意识到失言,但已经没有办法收回来了。 “诅咒?”胆小的许莉莉果然反应很大,从睡袋里钻出来看着方离。被她圆圆的亮 晶晶的双眼盯住,方离心里十分后悔,心想自己的话又要给许莉莉脆弱的神经添一根稻 草。“我只是猜测的,因为有些地方有个风俗,如果你接到诅咒扔掉,就表明你不接受, 那诅咒就不会起效。” 许莉莉挺稀罕地说:“还有这种说法?” “对啦,别胡思乱想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是诅咒也已经被梁教授扔掉了。” 方离轻描淡写地说,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过没起作用,许莉莉依然对乩文表现出 十足的好奇,说:“为什么松朗村的师公要诅咒我们呢?” “巫师总是性情古怪的,别人怎么能猜透他的想法呢?可能他认为我们进入大山, 是惊扰他们的神灵,希望我们能够知难而退。” 许莉莉又缩回睡袋里,说:“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我也认为松朗村的师公不喜 欢我们。”顿了顿,她耸动着肩膀做出恶心的姿势,“还有他的眼睛真叫人难受。” 方离轻轻地嗯一声,其实对于松朗村的巫师,她心里是好奇到极点。 许莉莉聊性甚高,一转眸又盯住方离,说:“方离,你背上的刺青怎么回事呀?我 老早就想问你了。”那天黑水潭遇险,老何在她背上割开一道长口子,考察团的成员全 看到她后背的刺青,当时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想不明白一个秀气安静的姑娘后背会刺着 如此丑陋的画?不过这话题很私人,大家也不会问出口,除了许莉莉,她也是一直放在 心里好几天,今天实在憋不住了,才问出口。 方离后背一下子绷得紧紧,后背的刺青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直到遇到甘国栋,这 个噩梦才变成身世相关的线索。但是内心深处,她依然自卑自己不能拥有其他与女孩子 那样光滑美丽的背。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许莉莉越听越惊奇,“谁刺上去的?” 方离声音低低地回了一句:“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 许莉莉愣了愣,感觉到方离心情低落,连忙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看《越狱》入迷 了。”《越狱》是部美国电视剧,男主角为了救出无辜被判死刑的哥哥,将严密的越狱 步骤及监狱建筑图形纹在身上。正巧方离也看过,不由乐了,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 许莉莉心情放松,也不再想乩文与刺青的事情,很快地沉入黑甜的梦境里。她的鼻 酣声似乎有种魔力,让方离心境平和,渐渐地也生出困意。 呜…… 方离一惊,忽地睁开眼睛,睡袋里的身体僵硬成一条直线。 “什么声音?”许莉莉颤声问。 呜……呜……呜…… 长长的高低起伏的呜,就像埙曲《夜行》里的开头,犹如无数山鬼在呜咽。“我的 妈呀!”许莉莉抱怨一声,身上的毛孔尽数张开,她缩进睡袋里,掩住自己的双耳。 其他两个帐篷里的人也醒了,都在相互询问:“什么声音?” 一会儿,传来王东的惊咦声:“鬼师呢?” 鬼师不见了?方离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他,那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她连忙从帐篷 里探出脑袋,火堆摇曳,哪里有鬼师的身影?许莉莉也起来了,从她腋下钻出脑袋,瞟 了一眼火堆说:“枪还在。” 大家一看枪果然在,安心不少,然后又奇怪起来,猎狗最是机灵,有动物接近肯定 会吠叫,可是刚才根本就没有吠叫声,看来鬼师是自己离开的,只是枪都不带会去哪里 呢?大家穿好衣服,从帐篷里爬出来,山风飒飒,吹散睡袋里捂出的暖意。 呜……呜……呜…… 这呜咽声比山风还要阴冷,幽怨哀痛,非常像人类最早的乐器之一埙吹出来的。这 声音有种力量叫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它似乎从毛孔钻进体内周身游走,全身每个器 官都感觉到这种声音内蕴的悲凉。 方离情不自禁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出树林,走进白骨沟 前的草甸,天上一弯惨白月牙,草尖凝着惨白月光,白骨沟里面的原始森林一如既往的 森冷,在森林中间有座高耸的山峰,月光将它从深蓝的天空勾勒出来。这座山是瀞云山 区的中心,也是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叫摘星峰,至今无人攀登过。声音就是从这个 方向传来。 天地安静得只剩下这幽凉的呜声,连先前此起彼伏的兽吼都消失了,也许这些动物 也正凝视聆听着呜咽声。 “鬼师?”卢明杰指着前方小声地说,仿佛声音太大会破坏这种旷古的气氛。大家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草丛里伏着一个人影,身侧蹲着一只狗,看来确实像鬼师。大 家小心地走近,看清楚他原来是跪在地上,双手平摊于地上,额头贴着手心,这种姿势 正是最虔诚的五体投地。同时他的嘴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呜声渐渐地消失了,鬼师抬起上身,遥望不远处的摘星峰。王东小声地问:“这是 什么声音?” “那是山神的哭泣。”鬼师惶恐不安地说。 “山神哭泣?”王东皱起眉头。 “是的,祖先们说,每当我们的所作所为伤害大山,山神就会哭泣。”鬼师盯着王 东说,“山神的哭泣是警告。” “警告什么?” “警告我们不应该进入大山。”鬼师说完,似是十分疲倦,往营地走去。大家默默 跟在他身后,王东简单地将他的话翻译给大家听,大家心里一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好不容易找到个向导愿意过白骨沟,又忽然冒出个山神的哭泣。 鬼师回到篝火前坐着,虽然戴着犬面具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那身体语言显示他 内心颇为不安。王东走到他身边坐下,问:“为什么山神的哭泣是种警告?” “老一辈们说,每当听到这种呜咽声,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记得有一年,山神 连着哭泣三夜,后来就连着下了十天暴雨,泥水土冲塌很多村民房屋。还有一年冬天, 听到山神哭泣的第二天,下了罕见的大雪,冻死无数野兽和人。”鬼师说,“我们祖祖 辈辈都信奉山神,一定是我们打扰他的安静,所以他才会哭泣。”鬼师双手掐诀,闭上 眼睛,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他就像个被吓坏的小孩子。 考察团的人是没有办法明白鬼师对大山的敬畏的,他出生于此长于此,一切所得来 自大山,大山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哭泣,孩子定然会畏惧。不管如何,看到鬼 师这个样子,大家心里极不舒服,闷闷地回帐篷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