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到达奥古斯塔近郊时天完全黑了。我看见路旁的楼房越来越高,越来越多, 便驶下高速公路。我开车在城市的街道上转悠,在见到的第一家汽车旅馆前停了 车。我锁上宾利,一头钻进门厅,向那个接待柜台走去。那儿的值班员马上站起 身来。 “有房间吗? ”我问他。 “三十六元一晚。”那人说。 “房间有电话吗? ”我问他。 “当然有。”他回答,“还有空调和有线电视。” “房间里有黄页电话号码簿吗? ”我问他。 他点点头。 “有奥古斯塔地图吗? ”我问。 他朝自动售烟机旁边的架子上指了指,那上面都是地图和小册子。我从裤兜 里掏出三十六块钱,放在柜台上,填了登记表。我把自己的名字填为罗丝柯·芬 雷。 “十二号房间。”那人说着从柜台上把钥匙推过来。 我抓起一张地图走出去了。走过一排房间,找到了十二号,进去后锁上门。 我没有打量房间,只顾着找电话和黄页号码簿。我把电话和号码簿搁到床上,打 开地图,从黄页号码簿上顺着H 字母找到旅馆那一栏。 这份名单很长。在奥古斯塔,有几百处你可以付钱入住的地方,按字母排下 来有几百家,一页一页翻过去都是。于是我转过去看地图,注意力集中在半英里 长的四个楔形街区上,那些主要街道都西向通往高速公路。这是我的目标区域。 我把重点摆在主要街道上,再上下扩展一两个街区。我在四分之一英里和半英里 之间来回斟酌着,大致框定了一个四分之一英里见方的区域。我把地图和电话簿 并排放好,开始查找地址。 这片区域有十八家旅馆。我选了其中一家,拨了服务台的零号。 接待员回答了我。 “你们这里登记入住的客人有一个叫保罗·列侬的吗? ” 一阵停顿,他在查登记簿。 “列侬? ”他说,“没有。” “哦。”我说着搁了电话。 我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停留在这一页头上的一家旅馆,把电话拨过去。 “你们有一个叫保罗·列侬的客人登记入住吗? ”我问那个回答的声音。 一阵停顿。 “没有,先生。”那人回答。 我接着来,一家一家地打过去。 “你们这儿有一个叫保罗·列依的客人登记人住吗? ”我向每一个接待员发 问。 每次都是一阵停顿,他们在查阅登记簿,我能听见纸页翻过的沙沙声。他们 有些是用电脑的,电话里传来键盘的嗒嗒声。 “没有,先生。”他们都这样说。 我躺在床上,把电话机搂在胸前,从列表上那十八家旅馆打到第十三家。 “你们有一个叫保罗·列侬的客人登记入住吗? ”我问。 我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 “没有,先生。”第十三个接待员说。 “哦。”我放下电话。 我又抓起电话拨了第十四个号码。一阵忙音,我放下话筒,然后接着拨了第 十五个号码。 “你们有一个叫保罗·列依的客人登记入住吗? ”我问。 一阵停顿。 “他住一二。房间。”第十五个接待员说。 “谢谢。”我说,放下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把电话搁回床头柜,查看了一 下地图。这第十五家旅馆离这儿有三个街区,在往北的主街上。我把房间钥匙留 在床上,出去钻进车里。引擎还热着呢。 我得在二十五分钟后赶到那儿。 我向东驶过三个路口后向左拐弯,然后向北穿过三个路口,再拐弯。绕过一 处路面凹凸不平的转盘路口,我找到了第十五家旅馆,把车停在门口。我走进大 堂,这地方暗沉沉的看着就挺脏。灯光也不明亮,像是在洞穴里似的。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 ”柜台上的接待员问道。 “没事儿。”我说。 我循着墙上的指示牌走过仄逼的过道,找到了一二。房间,敲了敲门。我听 见门链“咔啦啦”地扣上的声音。我站在那儿。门拉开了。 “嗨,雷切尔! ”他说。 “嗨,哈伯勒! ”我说。 他有一大堆问题要冲我发问,但我得把他拖到车里再说。我们在路上有四个 小时,足够聊的。我们必须马上动身。我比计划提前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我 得留着,估计接下去这段时间对我大有用处。 他看上去不错,没有形销骨立。他在外逃亡了六天,这会儿看上去倒是更顺 眼了。他过去那种优越自得的劲儿已荡然无存,这使他显得更精干了,也更有点 坚毅的模样,更像是我这一类人了。他一身都是连锁店买来的廉价服装,而且还 穿着短袜。一副不锈钢边的老式眼镜架在脸上,原先戴劳力士金表的手腕上是一 块七美元的液晶表。这模样很像是个管道工或是当地哪家汽车连锁店的修王里工。 他没有行李,可谓轻装简行。他只是抬眼朝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就跟我出来了。 好像还不相信自己在路上的亡命生涯这就结束了,好像还在某种程度上留恋这种 生活。我们穿过幽暗的大堂,走进外面的夜色中。他看见门口那辆车停住了脚步。 “你坐查莉的车来的? ”他问。 “她很担心你。”我告诉他,“她叫我来找你。” 他点点头,看上去一片茫然。 “车窗玻璃涂了什么颜色了? ”他问。 我朝他笑笑,耸耸肩。 “别问了。”我说,“说来话长。” 我发动车子,驶离旅馆。他本该马上问我查莉怎么样了,但好像有什么事情 使他大为困惑。我看得出来,当他拉开旅馆房门时,心头准是涌过一阵释然的浪 潮。不过,也觉得有些懊丧,那是因为自信心的缘故。他一直在东躲西藏,以为 自己还挺有两下子,不料却被人找到了。他一方面觉得释然,一方面又颇感失望。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问。 我又朝他耸耸肩。 “容易。”我说,“我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了。我找过许多人。 在军队时,许多时间都花在找人的事儿上。“ 我穿过那些棋盘形的街道,准备返回高速公路。我看见西边一条长长的灯河, 那儿上坡的匝道就像是迷宫中央的一枚大奖章。我又从刚才绕行过的转盘路口绕 出去。 “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问,“我有可能躲在你根本不知道的什么 地方呢。” “不,你不可能。”我说,“这是很明显的一点,所以就使事情变得容易了。 你没有信用卡,没有身份证明,没有驾照。你只有现金。所以你没法坐飞机,也 不能租车。你只能坐公共汽车。‘’我找到了上坡的匝道。注意着变车道,小心 打着方向盘。我加快车速冲上坡道,汇入了返回亚特兰大的车流中。 “这就给我一个启发。”我对他说,“于是,我设身处地从你的角度来思考。 你非常担心自己的家人,所以我估计你不会远离玛格雷夫。 你要让自己仍然处于能够和家人接触的范围内一不管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 你坐出租车到了亚特兰大的汽车站,是不是? “ “没错,”他说,“从那儿开走的第一班车是去孟菲斯的,我等下一班车, 孟菲斯太远了。我不想离开太远。” “这一点又让事情变得容易了。”我说,“你围着玛格雷夫打转,不会太远, 也不会太近。以逆时针方向打转。如果让人们自由选择,一般人大多会选择逆时 针方向转移,这是一个普遍规律,哈伯勒。我所要做的是计算天数和研究地图, 推测你每一次落脚的地点。我估计星期一你会在亚拉巴马州的伯明翰,星期二是 蒙哥马利(亚拉巴马州的首府),星期三是哥伦布(佐治亚州中部城市,比布县 县城)。星期四我稍稍感到有点头痛,我猜是梅肯(佐治亚州西部城市,靠近亚 拉巴马州),但我想这地方也许离玛格雷夫太近了。” 他点点头。 “星期四是个噩梦,”他说,“我是在梅肯。那是个可怕的地方,连眼睛都 没合上过。” “那么,星期五早上你就挪到奥古斯塔了。”我说,“我另外下了一个很大 的赌,押你会在这儿呆两个晚上。我估计你在梅肯会担惊受怕,也许都耗尽了精 力。这我不敢确定。我今天晚上差一点要奔格林维尔去了。去南卡罗莱纳。但我 的猜测还是准的。” 哈伯勒不吱声了。他以为自己是个隐形人,却围着玛格雷夫在打转,玛格雷 夫像夜空中闪烁的灯塔。 “但我用的是假名。”他不服气地说。 “你五个晚上都用了假名。”我说,“五个晚上,在五家旅馆用过五个名字。 第五个名字和第一个名字是一样的,对不对? ” 他惊讶极了。他想了想,点点头。 “你到底怎么会知道的? ”他又问。 “我搜寻过许多人。”我说,“再说对你也有一点儿了解。” “了解什么? ”他问。 “你是个披头士迷。”我说,“你告诉我,你去过达科他那幢大楼,而且还 去英格兰的利物浦寻访。你的卧室里收藏了披头士几乎所有的CD唱片。所以,头 一个晚上,你在那家旅馆柜台上签下的名字是保罗·列侬,对不对? ” “没错。”他说。 “但不是约翰·列侬。”我说,“人们一般会保留他们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总是这样。所以你是保罗·列依。星期二,你是保 罗·麦卡特尼( 及下文的哈里森((George Harrison)、斯塔尔(Ringo starr) 都 是与列依搭档的披头士四人组成员) ,星期三,你是保罗·哈里森,星期四,你 是保罗·斯塔尔。星期五在奥古斯塔,你又用那个开始用过的名字保罗·列侬, 对不对? “ “没错。”他说,“可是,奥古斯塔有数不清的旅馆呢,因为这里是传统的 高尔夫度假胜地。你怎么找来的? ” “我是这么想的,”我说,“你来这儿是星期五上午,将近中午时分,从西 面过来,像你这样的人一般会走自己习惯的路线,这样会感觉更安全些。你在公 共汽车上坐了四个小时,已经非常紧张了,你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所以你走了一 段路,也许是四分之一英里。然后你又开始惊慌起来,钻进了主街,走过一两个 路口。这样一想,我就可以把范围圈定得很小。十八家旅馆。你是在第十五家。” 他摇了摇头,心情颇复杂。我们在黑暗中赶路,宽大的宾利车一路颠簸,稍 稍有点超速。 “玛格雷夫的情况怎么样? ”他问我。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试探性地提出这个问题,好像已经在担心了。我 则担心着怎么回答。我把油门松开一点,放慢了一点车速,提防他过度紧张而拽 住我。我不想毁了这辆车,不想在这上面花时间。 “我们陷入了很深的麻烦。”我告诉他,“我们非得在七个小时里把事情解 决不可。” 最后,我把最糟糕的部分和盘托出。我告诉他,因为担心不安全,查莉和孩 子们星期一被FBI 的一个探长接走了。我告诉他,那个探长就是皮卡德。 车里一片沉寂。我在静默中开了三四英里路,不仅是静默了,简直是一片死 寂,好像整个星球的空气都凝固了。这缄默就像是一阵吼叫在我耳里嗡嗡作响。 他把自己的手紧紧攥住又放开,在我旁边的皮座椅上前后摇晃着身子。但他 还是一声不吭。这种反应表明他已完全失控,脑子完全不管用了,好像电线突然 短路。这真是太糟糕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嗯,”他说,“那么你会把她们救回来吗,你会吗? ” 我又加快车速,朝亚特兰大急驰而去。 “我会把她们救回来的。”我说,“但我需要你的帮助,这就是我先要找到 你的原因。” 他又点点头。他已经跨过了这道坎,他不再担忧,开始松弛下来。他的状态 进入这样一个层面一一不管叫他做什么都会勇往直前。我知道这状态,我自己就 经历过。 从奥古斯塔驶出二十英里后,我们就看见前头闪烁的灯光,有人在那儿亮起 了警戒灯示意前方危险。对面的车道出车祸了,一辆卡车撞到一辆停着的轿车上。 别的车辆吱嘎吱嘎地扭转轮胎从旁边绕行。那儿好像有许多东西撒了一地,一大 群人在那儿捡拾。我们从慢车道上驶过。哈伯勒向车窗外眺望。 “你哥哥的事儿,我感到非常抱歉,”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 猜想是我害得他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 他蜷缩在椅子里,神情委顿。可是,我得让他继续说话,必须让他提起精神。 于是,我向他问了那些我想了一个星期的问题。 “你是怎么陷进去的? ”我问。 他耸耸肩,朝挡风玻璃长吐了一口气。那样子好像是说难以想像竟会发生这 样的事情,又像是说难以想像居然还让他挣脱出来了。 “我丢了工作。”他先来了一个简单的说明。“我意志消沉,很气恼,很难 过,又很害怕,雷切尔。我们一直生活在梦里,你知道? 一个金色的梦,真像是 完美的抒情诗。我挣很多钱,也花很多的钱。完全是童话般的美好生活。可是, 一转眼我听说零钞业务要收缩放弃。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开支票推迟灾难到来而已。接着,部门关闭了, 我没工作了。而我的钱也不再来了。“ “后来? ”我问。 “我完全被搞晕了。”他说,“我愤愤不平。我没命地给他们那些杂种干, 干得得心应手,给他们赚了大钱。可他们突然觉得我成了他们鞋子里的一泡屎, 来不及地甩了我。我害怕极了。我就要失去一切了,是不是? 而且我也弄得身心 俱疲。我不可能换一个行当再从底线干起了。我年纪太大,精力也不济了。一时 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克林纳出现了? ”我说。 他点点头,脸色变白了。 “他听说了我的事儿。”他说,“我猜是蒂尔告诉他的。蒂尔知道每个人的 每件事。克林纳两三天后打来电话找我。那些事我甚至没有告诉查莉。我不能面 对这一切。他打电话来要我跟他在飞机场碰头。他有一架私人喷气机,正从委内 瑞拉回来。他接我坐飞机去巴拿马吃午餐,我们谈了。实话说,我被他拍得心里 很受用。” “然后? ‘’我问。 “他跟我聊了许多。”哈伯勒说,“他告诉我看准机会就要出手。 他说我应该丢下那个包袱,应该出来做真正的事业,真正赚大钱,跟他一起 干。我当时对他不太了解。我知道一些关于他发家致富的事儿,还有基金会什么 的,那都是摆在明处的,可我还从来没跟他面对面谈过话。不用说他是一个很成 功很有钱的人。而且,非常非常聪明。他还有架私人飞机呢,他要求我和他一起 干。不是替他打工,而是跟他合伙干。我被拍得晕晕乎乎,那当儿正是我绝望的 时刻,正是我忧心忡忡的时候,所以我答应了。“ “然后呢? ”我问。 “第二天他又打来电话。”哈伯勒说,“他派飞机来接我。要我飞到委内瑞 拉,到克林纳工厂去会他。我去了。我在那儿只呆了一天,没让我参观整个工厂。 然后,他用飞机把我送到了杰克逊维拉。我在那个律师事务所呆了一个星期。从 那以后,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不可能脱身出来了。” “为什么不能? ”我问他。 “这已经有他妈的一个星期了。”他说,“听起来时间不长,是不是? 只不 过一个星期,可他已经在我身上做足了功夫了。第一天,是拍足马屁,所有的诱 惑都上,他跟我签订了高额工资和奖金,我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我们一起去俱 乐部和宾馆,他花钱如流水。星期二,就让我上手干活了,这工作真的是一个挑 战。尽管我一直在银行干,但这工作真的是非常困难,特别专业。当然,他想抓 现金,源源不断的。他只要美元,只要一美元的票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 他全部要登记备案,密密麻麻的好几个本子。当然我能对付得了。看上去他是个 随和的老板,不给人压力,不提问题。但星期三开始有麻烦了。” “怎么回事? ”我问。 “星期三,我问他事情还要怎么做。”他说,“他说他告诉过我,叫我严格 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但他说我管得太多了。我已陷进去,没法脱身了。星期四, 我的日子不好过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告诉他我得离开这儿。他开车把我送到 一个可怕的地方。他的儿子在那儿,还有两个墨西哥人跟他在一起。后面房间里 有一个人被链子拴住。克林纳说这个人就是想洗手不干了。他要我看仔细些。他 的儿子把那人几乎踢得血肉模糊,到处都是血,真是可怕极了。我简直不能相信 有这种事。我瘫倒在那儿了。” “说下去。”我说。 “那真是个噩梦。”哈伯勒说,“那天晚上我都没敢睡觉。我以为我再也不 敢睡觉了,无论哪个晚上都睡不着了。星期五早上,我们飞回来,我们一起坐那 架喷气机回来。他向我发出警告,说如果我想踏出这个圈子,那不仅是我,查莉 也不能幸免。他跟我讨论,应该先把她哪一个乳房割下来? 左边还是右边? 我们 死后,先对哪一个孩子下手? 露茜还是本? 真是噩梦啊。他说他们会把我钉在墙 上,让我屎尿拉得满身都是。我们着陆后,他打电话给查莉,一定要我们和他一 起去吃饭。他告诉她我们要在一起商量生意上的事儿。查莉很高兴,因为克林纳 是当地的一个大人物。这完全是一场噩梦,因为我得坐在那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 子。我没告诉查莉我丢了工作。我只能装作仍在银行上班。而整个晚上,那杂种 一直彬彬有礼地照料着查莉和孩子们,对着我微笑。” 我们沉默了。我绕过亚特兰大东南角,寻找着往南去的高速公路。这庞大的 城市慢慢呈现在我们面前,右边闪烁着一片灯光。左边,东南方是一大片空空荡 荡的田野。我找到了那条高速公路,向南加速驶去,在空漠的黑暗之中驶向公路 尽头。 “那后来呢? ”我问他。 “我开始在货栈当差。”他说,“他要我在那儿干活。” “做什么呢? ”我问。 “管理供货事宜。”他说,“那儿有个小办公室,安排我在那儿打理那些美 元,同时监管装车和装船。” “谢尔曼·斯特勒是司机吗? ”我问他。 “是的,”他说,“他负责跑佛罗里达那条线。我每星期装上一百万美元的 票子让他运走,有时,谢尔曼轮到歇班就是那门卫来顶他。 但一般都是他。他帮我装箱,然后弄上卡车。我们得像疯了似的干活,一美 元凑成的一百万美元的票子可是一大堆钱啊。你可能没有这个概念,那就像是用 勺子去舀空游泳池。“ “但是,谢尔曼偷过一些钱,是不是? ”我问。 他点点头。我看见他的钢丝边眼镜闪过一道光。 “那些运往委内瑞拉的钱都要清点入账。”他说,“每批钱运出一个月左右, 我会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我会跟过磅的数字反复核对。 好多次,我们装满一箱大约就是十万美元。我从来没出过错。这都是小钱, 因为我们另一头可以产出四十亿的伪钞,所以谁会在乎这些小钱? 每次都是按整 箱的容量来算,那就可能会有些零头上的误差,我估计谢尔曼偶尔偷过一两只箱 子。“ “然后呢? ”我问。 “我警告过他。”哈伯勒说,“我是说,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只是叫他小 心点,因为这也可能给我带来麻烦。我做这事儿已经够提心吊胆的了,那整个事 情都是在抽风。克林纳弄进来许多假钞。他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太明显。蒂尔花那 些假钞就像撒花纸一样,把整个镇子粉饰一新。” “最近这十二个月是怎么回事? ”我问他。 他耸耸肩,摇摇头。 “我们没法出海了,”他说,“海岸警卫队阻挠了我们的行动。克林纳决定 先把东西囤积起来再说。他估计这种禁运长不了。他知道海岸警卫队的预算没法 使他们长久坚持下去,只是眼下闹腾一阵子罢了,估计会持续一年光景。这段时 间绷得紧紧的,也挺可怕。现在海岸警卫队撤了,倒让我们挺意外,克林纳估计 这个行动会持续到十一月份大选结束。所以,我们还没有装船的计划,只是把货 囤在那儿,都还没装箱呢。” “你什么时候和乔接触的? ”我问他。 “乔? ”他问,“是你哥哥的名字吧? 我只知道他叫波罗。” 我点点头。 “是叫保罗。”我说,“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菲律宾群岛的一个小镇。那 儿的医院是由天主教堂改建的,我七岁时得了疟疾在那儿治过病。”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向乔志哀。 “我一年前打电话到财政部。”他说,“我不知道还能给其他什么人打电话。 我不能跟警方联系,因为莫里森就是警察,不能打电话给FBI ,因为皮卡德就在 那儿。所以,我打电话到华盛顿,对方接电话的人说自己叫波罗。我认为,他最 好是马上就把这窝儿给端了。我想,他最好的选择是趁东西都堆在那儿把他们连 锅端了,因为证据摆在那儿。” 我看见一处加油站的标志,脑子里一转念便临时把车靠过去。 哈伯勒下去把油箱加满了。我一眼瞥见旁边垃圾筒里有一只塑料瓶子,便叫 他去捡来往瓶子里也加满油。 “这是干什么? ”他问我。 我朝他耸耸肩。 “以备紧急情况。”我说。 我们隔着车窗付了油钱,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继续往南行驶。 离玛格雷夫还有半小时行程,已近半夜了。 “那么,星期一早上,你怎么想到要逃跑? ”我问他。 “克林纳打电话给我,”他说,“他要我呆在家里,他说等会儿有两个人过 来。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佛罗里达那边出了点问题,我得去那儿料理一下。” “可是? ”我问。 “我不相信他的话。”他说,“因为他提到要派两个人过来,我脑子里顿时 闪过第一个星期在杰克逊维拉发生的那一幕。我慌了,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就跑了。” “你做得对,哈伯勒。”我说,“你救了自己一命。”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问。 我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如果他说派一个人过来,我可能不会引起警觉,”他说,“你知道,如果 他只说呆在家里,有一个人会过来,我就会中了圈套。但他说有两个人要过来。” “他犯了个错误。”我说。 “我知道,”哈伯勒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从来不犯错误。” 我摇摇头,在黑暗中微笑着。 “他上星期四犯了个错误。” 宾利车装饰面板上的大钟指向了午夜。我得在这指针转到早上五点时把事情 搞定。我还有五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那就超乎我的预期了。如果有麻烦,那 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折腾五个小时,或是五天,哪怕是五年。这桩事情我总要解 决。争取一个回合拿下来。在军队服役时我们曾这样说:一次搞定。今晚我得加 上一句:快速搞定。 “哈伯勒? ”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看着我,一下来了精神。 “怎么干? ”他问。 高速公路上最后十分钟的行程中,我把事情向他交代了一下。 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完全听明白。我拐下高速公路进入乡间公路,飞快地驶 过货栈,这是通往镇上的最后十四英里路程。经过警察局时,我放慢了车速。这 儿静悄悄的,一点灯光也没有。停车场上也没有一辆车。隔壁的消防局看上去也 跟平常一样。整个镇子阒无声息,就像是一片荒漠。惟一的灯光是从理发店里映 出来的。 我向右拐入贝克曼街,加速向哈伯勒家驶去。在熟悉的白色邮箱旁转了个转, 拐进私家车道,靠向房门。 “我的车钥匙在屋里。”哈伯勒说。 “门是开着的。”我说。 他过去查看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战战兢兢地按在砸破的门上,好像那是一 个陷阱。我看着他进去。一分钟后,他出来了。手里拿着钥匙,但他没有往车库 那儿去,而是走到车子跟前。 “里面弄得一塌糊涂。”他说,“出了什么事儿? ” “我在你这儿搞了一场埋伏战,伏击了那伙人。”我说,“有四个家伙在房 子里转圈找我,那天正好下大雨。” 他趴下身子看着我。 “就是那几个人吗? ”他问,“你知道,如果我把事情捅出去,克林纳要派 来整我的就是这几个家伙? ” 我点点头。 “他们带来了全套家什。”我说。 我看见他映在仪表盘上的面孔闪过一丝死灰色,眼睛睁得老大,但没有看我。 他看见的是噩梦中的场景。他慢慢地点点头,随后把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胳膊上, 紧紧抓住,没有说话,随后马上转身而去。 我仍坐在那儿,心里奇怪的是一周之前我对这个人还讨厌得要命呢。 我花了点时间给“沙漠之鹰”装子弹,在靠近奥古斯塔的高速公路上用掉的 四个弹夹都得重新填装。很快,我看见哈伯勒开着那辆老式绿色宾利从车库那边 绕过来了。引擎多时没发动了,开动起来冒出一股白烟。他经过我身边时向我竖 起大拇指,我跟着他车后的尾气驶出车道,上了贝克曼街。我们经过教堂,向左 拐上主街,两辆老式宾利一前一后气派堂皇地驶过沉睡的市镇,准备投入战斗。 离警察局大约四十码之处,哈伯勒停下了,停在我跟他说过的那个路边。关 掉车灯,不熄火,等在那儿。我从他车边驶过,直奔警察局停车场。把车停在最 里面的一个空位,走出车子。把四扇车门全打开,从口袋里抽出那把大自动手枪。 夜晚凉爽而宁静的空气被冲破了。我听到四十码开外传来哈伯勒那辆车子的引擎 声。我顶开“沙漠之鹰”的保险,静寂中这一声“咔哒”震耳欲聋。 我跃上警察局的墙头,翻身过去从那一头下来。滑步向前,蹿到能透过玻璃 门看见里面的地方。我仔细察看,侧耳倾听,屏住呼吸。 观察了很长时间,心里有把握了。 我站起来把保险弹回,枪塞回口袋里。站在那儿迅速计算了一下时间。消防 局和警察局是紧挨在一起的,从北端的主街到这儿有三百码距离,再过去的公路 上,埃诺餐馆离这儿是八百码,我算了一下,任何一个人赶到这儿最快也得三分 钟。两分钟时间反应过来,一分钟从主街跑到这儿,所以我们有三分钟时间。为 保险起见得留点余地,就算它九十秒钟,从开始到结束。 我跑到路中央,朝哈伯勒打手势。看见他的车驶离路边,我便跑向消防局的 入口处,站在红色的大门那儿等着。 哈伯勒把车开过来,老宾利做了个小角度转弯,从马路对面拐过来,停在一 个适当的位置上,正好和消防局的入口成一条直线,车尾朝我。我看见他在车里 挂了倒挡,车子慢慢蠕动着。然后,他猛踩油门,那辆老式大轿车嗖地朝我这边 倒过来。 这是加速度的倒车,一下子撞破了消防局的大门。这辆老宾利约有两吨重, 所以轻而易举地撞破了那扇金属门。门扇剧烈地颤动着,金属面上撕开了口子。 我听见后车灯进裂的声音,还有车杠磕在水泥墙面上的刮擦声。在哈伯勒再往里 边倒进来之前,我先从撞破的门和门框之间挤了进去,把撞落的垃圾清除掉。我 摸黑进去,但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它就挂在消防车边上,挂在跟我脑袋齐平的地 方,一把断线钳,好一把大家伙,足有四英尺长。我爬上去把它拿下来,跑向门 口。 哈伯勒见我出来了,车子向前一蹿,在路上甩了个大弯。他这辆宾利尾部已 撞坏,后备厢都翘起来了,金属面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尖叫。他可顾不了这些 了。他又转个大弯,把车对准警察局的门,停一下,然后一踩油门,加速对准玻 璃门撞去。这一次是用车头撞的。 穿过一片飞进的碎玻璃,老宾利拱翻了接待柜台,冲进集合厅,停下了。我 也紧跟着冲进去。芬雷正站在中间的囚室里,惊得呆住了。他的左手腕上戴着手 铐,拴在隔着最后那间囚室的栅栏上,背朝这边。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清理接待柜台周围的垃圾,在哈伯勒后面给他清道。挥手叫他倒出来。他 转动着方向盘把车倒进我清理出的空间。我拖开集合厅的办公桌,给他的车头清 出一条路,示意他转过来。 他的车头损坏得和车尾一样厉害。发动机罩变形了,散热器也撞坏了,水从 下面淌了出来,顶上咝咝冒着蒸汽。前车灯也撞烂了,保险杠都擦着了轮胎。但 哈伯勒顾不了这些了,只是照我事先跟他说好的做。他踩住刹车,同时让引擎加 速,照我吩咐的那样做。 车子在刹车状态下突然起速,我看见车身在剧烈地颤抖。稍后,猛然冲向中 间那个关押芬雷的囚室,一下把钛制的栅栏撞裂了,像一把抡起的斧头砍在栅条 上。宾利车的发动机罩飞掉了,挡风玻璃爆裂开来,碎裂的金属片发出刺耳的刮 擦声。哈伯勒在离芬雷一码远的地方刹住车。撞得稀巴烂的车子咝咝地冒着蒸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尘。 我钻进囚室,用那把大断线钳夹住芬雷腕上的手铐。身子用力压在四英尺长 的钳臂上,手铐一下剪断了。我把断线钳交给芬雷,拖着他从栅栏缝里钻出囚室。 哈伯勒正从宾利车窗口往外爬,因为受撞后车门打不开了。我把他从窗口拖出来, 然后探身进去拔下钥匙。 我们三个穿过一片狼藉的集合厅,踏过大玻璃门留下的嘎吱作响的一地碎碴, 跑到停车场。马上发动汽车,朝镇上驶去。 芬雷出来了。九十秒,从头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