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光清冷。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整。 教学楼里的灯火渐次熄灭。晚自习的学生纷纷散去。待最后的一点喧嚣也静 谧下来,整个医科大学的教学区已是空无一人。 月光下的基础医学部大楼沉默着。没有多久,两条地上的黑影缓缓向大楼这 边游荡过来。 已是十二月份的严冬,这两个团在地上的黑影竟也瑟瑟缩缩。 黑影一直穿过园圃,跃过排水沟,最后停在解剖教研室朝南的一排窗户下。 然后,无声地,两只手颤颤地伸向窗户。 老朽的木窗被推开时发出尖锐的吱呀声——这显然令黑影受到了惊吓,很久 都偎缩在半人高的窗台下动也不动。然后再继续推两下。然后再停下来等待。 有两道雪亮的灯柱扫过来。然后又远去了——是校巡逻队的保安。 一会儿就起风了,夜间的风打着枯树枝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黑影已飘然跃进了最西头的解剖教室。片刻后,窗户重新被从里面关上。 一只夜间的鸟猛地从树上窜起发出两声怪叫。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十二月中旬的一堂系统解剖实习课上,郑大志宣布要进行标本考试,分数占 期末考试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考试内容是已经上完的运动系统中骨学与肌学部 分的标本辨认和识别。 这算是严浩他们进入大学里来遭遇的首场考试了。看得出大家的重视——上 晚自习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在宿舍里秉烛夜读到三更的也不少——毕竟,谁也不 想折戟沉沙在重修费高达千元的解剖学上啊。 离考试还有三天了。406 宿舍里只有沈子寒的日子过得晃晃悠悠——连严浩 看书的时间都比他多。沈子寒虽说晚上也去上上自习,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着迷于 网上最近流行的炸泡泡糖游戏,天天乐此不疲。 外星仔问他:“你不害怕被关死啊?”沈子寒诡秘一笑说:“俺是吉人天相。 瞧咱们班那帮傻大姐吧,抱着书本儿啃有什么用啊。这次是标本考试,重点要会 看。理论记得再多也是中用不中看!” 第二天上午。刚上完最后两节《组织胚胎学》课,沈子寒叫住了正要出阶梯 教室的严浩。他搂着严浩的肩膀说:“浩子,中午我请客,有事儿和你商量。” 严浩以怀疑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说:“大傻,你今天神经系统没短路吧?要么 就是什么鸿门宴没好事儿。” 沈子寒说:“看你兄弟说的。去哪个食堂吃?由你挑!” 严浩半闭着眼想了想说:“去第三食堂吧……今天那儿有特价的道口酥鸡卖。 可说好了一人一只啊。” 沈子寒二话没说拽上严浩就走,还是一脸诡秘的笑容。 等沈子寒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出来,严浩在食堂最偏的靠窗座位上已经独 自坐了二十分钟了。 沈子寒的托盘里放着两只酥鸡,还有一份青菜和两大杯可乐。还没坐下他就 开始嚷嚷:“真是个个儿都跟黄鼠狼似的,连女生那眼里都噌噌地直冒绿光。哎 哟,好不容易抢到两只。你没见那些男生都不要命的喊‘这鸡是我的,给我鸡, 给我鸡’,嘿嘿,鸡现在指什么,什么话嘛!”沈子寒边说边皱眉瞪眼地模仿— —他这人全身都是幽默细胞,很普通的话放他嘴里一说,再搭配点儿特夸张的表 情,准保能逗得你乐上三分钟。 要不严浩鸡还没吃到嘴呢,可乐倒是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沈子寒搓搓手说:“开吃!咱哥俩儿啊今天嘴上先快活快活。” 严浩边用手撕鸡边说:“快把你后面的套子亮出来!吃了别人的嘴软,别一 会儿我又没了立场,你把我卖了我还帮你数钱呐。” 沈子寒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这次考试心里有数?” 严浩摇摇头说:“悬着呢!这鸡骨头鸡肉我还可以对付,人骨头人肉我兴趣 不大。” 沈子寒说:“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事儿嘛。真整个重修,今年过年都没心情 了。我看你小子看书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吧。” 严浩白了他一眼说:“你还能比我强哪儿去?管不成你还能去偷题?” 沈子寒差点要眉飞色舞起来。他乜了严浩一眼说:“四川娃儿就是聪明。猜 对了!” 严浩猛扎一口可乐说:“是标本考试——大哥!没有试卷。” 沈子寒举着一只鸡腿在严浩眼前晃悠着说:“这标本不就是试卷吗?我问了 王炎炎,他说标本考试就是先按小组抽签儿,然后分别发配到几个教室。东西就 放桌上呢,你看完标本把结果写纸上就得了。一次进去三十个人,五六人一个教 室。你说——我们要是提前把放的东西都看一遍搞清楚了,这考试还能不胸有成 竹?” 严浩一时愣住了。犹豫了好半晌才说:“你小子原来都算计好了啊!你是说 ……我们考试前偷偷进去?” “就是嘛,要不找你来商量。咱们两个人做个伴儿,那地方阴气重让人瘆得 慌。人多就不怕了。可这人还要可靠啊。”沈子寒满脸期待地望着严浩。 严浩放下手中的鸡肉,长叹一口气说:“没想我严浩也有偷鸡摸狗的一天。 你忘了王炎炎说过的第三条铁律了?别的……倒是不怕。” 沈子寒说:“那都是胡诌的,哪儿有那么吓人!人家解剖教研室那些老师不 都满面红光活得挺滋润,要闹鬼他们还能呆下去?而且是咱俩去啊。我妈就说, 只有鬼怕人,没有人怕鬼的时候。俩大活人还能被吓住?” 严浩白了他一眼说:“总是你有理。行吧,吃了你的鸡,就陪你走一趟。” 考试前一天,两人猜测着考场肯定都布置完毕了。商量好十一点熄灯后就行 动。 那跃进窗户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沈子寒和严浩。 站在第四解剖教室的地面上,严浩只觉得全身发凉。冰冷的月光从窗外泻进 来,给这里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几个桌子上,都已放置好了第二天考试要 用的骨骼与肌肉标本。在月光下,它们显得格外刺眼与阴森。顾不得多想,两人 就从最近的桌子上开始。 沈子寒临走时带着一支小手电。看看月光也够用,就没有打开——这也是为 了避免把校巡逻队招惹来更麻烦。 两人对照着书本边看边记,半个小时后,总算把这个教室里的标本看完记完 了。 安静,异常地安静。两人低声商量一下,决定再到第三解剖教室看看。谁会 知道自己被抽到哪个教室啊,还是有备无患好一些。 等他们再从第三解剖教室出来,十二点早已过了。夜色越发地浓郁。空气中 弥散着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气味。走廊里一直亮着两盏荧光灯,把两人的脸都照 得惨白。 为了不枉此行,他们再次决定牺牲睡觉时间,继续看下去!推开第二解剖教 室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两人噢地失声叫了出来!骨架就 放在离门口不到两米的地方——竟还略微摇摆着——也许,是风吹动的原因吧! 严浩的心狂跳不止!回过神来,他和沈子寒互相看看又都觉得不好意思。沈 子寒低声说:“谁奶奶的开这种玩笑,成心放这个位置。看吧,明天准有一批女 生晕倒。” 第二解剖教室中,头与颈部的骨骼肌肉标本占有相当的比例。颅骨中的额骨, 枕骨到下颌骨一应俱全。还有个个剥皮分离标记好了的头面部肌肉标本。这也使 得这个教室要比那两个已经看过的可怕多了。严浩嘀咕着:“格老子以后宁愿去 太平间守夜也不想上这个地方来了。” 那些酱褐色的头面部肌肉标本无一不是面目狰狞,轮匝肌包围着的空的眼框 和龇牙咧嘴的牙床让人都要透不过气来。骷髅头在月光下闪着阴冷的光。尽管你 知道它们是无生命的,但毕竟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啊!严浩的背后如同针扎,觉 得这些标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他们。 教室里一共六张长条桌,他们已经看完了三条。刚要转到第四条,两人同时 听到了走廊里传出两声轻响。像东西的跌落,像走过的脚步,但可以肯定不是幻 觉。 两人紧张地对望了一眼。但那声音已经消失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子寒皱着眉说:“没事儿,继续吧。”等看完第六张桌子上的标本,他们 再次听到了同样的声响,还是只有两下。像是东西跌落,像是人走过。 两人又屏住呼吸停了一会儿,沈子寒终于轻轻拉开了第二解剖教室的门。外 面的走廊还是亮着白惨惨的灯,寂然无声,空无一人。 不知道这声响竟是从哪里发出的。 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即然来了,总不能这么轻易撤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第一解剖教室的门。 这个教室最靠近解剖教研室的大门,这里的标本显然没有第二解剖教室的可 怕。严浩轻轻舒了口气。快完了,就快完了! 一样地是刚看完第三张桌子上的标本,他们又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这次可以 判断的是很像脚步声,似乎是从走廊的极深处传来。而走廊的顶端——是那个用 于焚烧残尸和废弃标本的小院子。严浩想到这里,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有人?”严浩低着说。他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些,平静些。 “别瞎说,可能是外面马路上的人走过去吧。”沈子寒的声音一听就是心里 在发虚。 于是二人又继续。 一样地还是刚看完第六张桌子上的标本,那奇怪的声响再次出现。这一次, 离他们似乎更近了些,也更像是脚步声。但只有两下,然后又寂静一片。 严浩这次可以肯定的是声音绝对不来自什么外面的马路上! 二人正紧张地愣征着呢。又有吱呀一声像是门或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声音寒 碜得他们都要打哆嗦了。 “没事儿,是风把哪扇窗户推开了。”沈子寒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 安慰严浩,更像是在自我安慰了。 二人对望一眼,严浩一摆头说:“大傻,咱们还不快走!” 两团黑影再次从基础医学部大楼一楼最东头的窗户里飘然而出。 月光冰冷。风把一些楼上的窗户刮得噼哩啪啦乱响。 “你听,我说是风吧。”沈子寒的声音听上去底气稍足了点。一路上严浩没 吭气儿,时间已过两点,他困得眼皮儿都要打架了。 两人回到宿舍时,里面已是呼噜声一片。 严浩脚都没洗,倒头便睡。 严浩又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立在解剖教研室那条深不可测的走廊前。走廊里空 无一人,只传来一声声:“过来……过来……过来……”声音低沉而忧郁。他就 那么一步一步往里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到头。而那一声声“过来”离他的耳边越 来越近,直接震荡着他的耳膜,每走一步那声音就更加清晰,慢慢地,一声声 “过来”变成了在他耳边一口一口哈气的声音,听上去,又像是有人在念叨着什 么。 “不,不是哈气,绝不是哈气。”严浩突然这么想。 他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来,内衣后背早已汗涔涔一片。沈子寒、廖广志和李 元斌他们全都睡得香着呢。严浩看看表,四点还不到。也就是说,他只睡了一个 小时,却做了如此清晰的一个梦。 坐在床上的严浩还有些恍惚。可是刚才的梦境还宛在眼前。他的嘴里喃喃地 念着:“不是哈气,不是哈气。”他觉得那是某个暗示和暗语。某个他还不明白 的,存在于解剖教室中的奥秘所在。 早晨醒来时,严浩和沈子寒脸上的黑眼圈分外招摇。这也招致了廖广志和李 元斌一早晨的盘问,非得让他们交待昨晚干什么好事去了。 这二人当然打死了也不会说,沈子寒只是胡编说去理工大了,他的一个老乡 过生日请客。 李元斌瞪着他特有的大眼睛说:“乖乖你们真逍遥哇,今天你们是不想活了 吧,有标本考试嘿!” 沈有寒晃晃脑袋边刷牙边说:“那就比比看,我可不一定比你和雪菜包子考 得差。” 严浩他们班有一百二十来人。分成了四个组。严浩与沈子寒所在的一组是最 早进考场的。沈子寒分在了第四解剖教室,而他分在了第二解剖教室——也就是 头颅标本最多的那个。 在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严浩又一霎那回想起了凌晨的梦境,梦里的一切 竟是如此逼真。他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现在究竟是在现实?还是,仍在梦中? 在后面同学的推掇之下,严浩已不自觉地来到了第二解剖教研室里面。 里面狰狞的人头与阴森的骷髅依旧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除了这些标本,就只有一个监考老师和分在同一个考场的另外五名同学。 因为事先都已看过,严浩没费什么力气就第一个交卷了。他想二十分里拿到 十五分以上肯定没问题。 他最早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再也不想在里面多呆上哪怕一分钟。 严浩前脚刚跨出门槛,沈子寒后脚几乎就跟上了。他冲着严浩咧嘴笑了笑, 举起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 大楼外面是嘈杂的人声,白花花一片站得全是等待考试的学生。他们俩立马 被还没进场的廖广志和李元斌扯到一边提供情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