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遭渐渐沉寂下来。五月里那带着水气的晚风拂在身上,令肌肤变得非常潮湿。 这是一间比40 个榻榻米略大一点儿的印染工作室。在弓状的张布架上从这一 头到那一头总共绷着三块丝绸布料,有浆过以后正在晾干的白色布料;也有绘图刚 绘了一半儿的布料;还有经过蒸着阶段后正在晾晒的彩色布料,这些布料呈现出印 染工序的各个阶段。经过染色后的布料随着晚风的吹拂微微地晃动,而张布架两头 的楔子每每触到墙壁,便会发出细小的声音。 岛尾丈已端坐在木板地的一隅,渐渐沉不住气了,他那放在双膝两侧的手朝前 稍微挪了一挪,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请您高抬贵手!”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额前的 头发快要触到门坎儿了。 门坎儿对着的是一间日式房间,里面的地板略高于外面。在12 个榻榻米见方 的屋子里,安放着一张特制的宽敞的书案,百合泽平就坐在书案后面。 换下了白天的工作服,身着大岛式和服的百合泽挺着背,伸着脑袋凝视着书案 上的宣纸。书案上摆放着暗茶色的宣纸卷、砚台和插着几把小刻刀的笔筒——从这 张虽然是办公用的却整日如此规整的书案也可以看出百合泽这个人的洁癖。 百合泽那被太阳晒黑的额头发出暗色的光,浓眉间有两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竖 纹。他留着八字胡,眼窝深陷,以至于看不出任何表情。岛尾此时却觉得那其实是 一种拒绝任何私心杂念的严厉无比的目光。 百合泽在兴致好的时候曾对人说过,把草图摹在画稿上这一刻是最紧张的时刻。 难道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岛尾依然低着头,神情大变。前天就来拜访了一次 一年半未曾谋面的百合泽,今天是第二趟了。前天是通过正房求见,然而,百合泽 却让他的太太苑子夫人给岛尾吃了一个闭门羹。今天有三个弟子前来,而弟子们走 了以后,百合泽便会一个人在工房里呆到8 点左右。对于他的这个牙惯,岛尾是知 道的,于是今天他擅自闯到工房,猛地跪倒在百合泽的面前。 “从那以后,我是想着要尽全力去干的。父亲曾多次劝我到他工作的工厂去干 活儿。那样的话,生活方面多少好过一些,另外,我也深知那是父亲的宿愿。可是, 如果做了印染工场的工匠的话,就得一辈子当个手艺人了。”在一片没人理睬的沉 寂中,岛尾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从被断绝师生关系后所吃的苦等等来看,他也 知道恐怕这个样子也许并不能打动百合泽的心,但岛尾实在是设法忍受了,只是一 声不吭地低着头等待对方的答复。总之,岛尾是那种等不下去的性格。 “无论如何,我那种想成为工艺家的志向是从未完全消逝的。所以,我在公寓 里开设了印染教室,幸而有十多位住宅区的家庭主妇来上课。我就一边教课,一边 仍旧热衷于创作自己的作品。只是在狭窄的公寓里,没有摆放张布架的空间,而蒸 着工序是夜里借父亲的工厂设备来做的,所以也相当不方便。”百合泽掀开宣纸, 眉宇间和唇间的斜纹丝毫未动,接着看下面的画页。 如此冷酷的脸——岛尾一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反胃, 于是慌忙把那种厌恶的感觉强压下去。 “我时常想起老师您的指导,为了忠于老师的要求,我拼命地进行试创作,因 而,实际上曾经三次……也曾送展品参加了去年秋天举办的东洋工艺展和县内展出, 不过都没有获得成功。”没有能入展不正是你捣的鬼吗!——岛尾又一次感到一阵 怨恨的激流涌上心头,他有些狼狈。那是一种压在内心深处的反感的热流正在心头 翻滚着的感觉。此时的岛尾已不能正眼看百合泽,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了。 在光线适度的居室里,正对着书案的角落处是一面四扇屏风,斜对着的那面墙 上则挂着一幅大约一米左右的染绘,使房间显得既朴素又典雅。这两个作品可以看 作是百合泽高深的造诣与光辉的生活经历的写照。 在四扇屏风上描绘着衍生在池畔的芙蓉和漫游在水中的鱼儿,是以蓝色和红色 为基调印染而成的一幅多彩多姿、浓淡相宜的染绘作品,而那细密流畅的纹路使作 品衍生出一种真实的流动感。这幅作品使百合泽在33 岁就获得了日本传统工艺展 总裁奖的殊荣,可以说是他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所描绘的图案被用于和服,现在 那幅原作被收藏在京都国立博物馆里,屋里的这扇屏风便是那时百合泽照着获奖的 作品复制而成的。 另一幅染绘是百合泽自称其终生从事且投入了极大热情所创作的“源氏物语五 十四帖”中的一幅作品。画中描绘的是夕阳下的一段被大片牵牛花掩映着的篱笆院 墙,构图典雅,色彩华丽,风格古朴。 百合泽的创作手法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的作品就是友禅染所体现的日本传 统美的延伸,并且灵活地引进了一些现代的艺术表现手法。因而,从一开始他的作 品就不断入选日本传统工艺展览,38 岁的他就已成为日本传统艺术组织的成员。 此后伴随着他的是多次在国内外艺术展览中荣获殊荣。现年51 岁的百合泽业已是 人们公认的屈指可数的艺术巨匠。 岛尾成为百合泽的入门弟子还是六年前的事。有一位在印染工厂工作的父亲的 岛尾,从小就对染织抱有极大的兴趣。他曾一度就读于东京美术大学的工艺科,但 由于贪玩中途退学了。不久,在东京从事别的行业工作的他被父亲召回了这个城市。 通过一家百合泽认可的和服店批发商的介绍,他在25岁那年成为百合泽的弟子。 当时的入门弟子住在百合泽的家中。百合泽对他的弟子严格得出奇,只让终日 干活儿,不许搞创作。刚刚入门的岛尾对此非常不满,但也不敢多言。 三年过去了,岛尾渐渐可以印染一些自己的作品了。到了第四年,经百合泽的 介绍,他参加了一次集体展出并得了鼓励奖。不久,市内的画廊开始为他筹备个人 艺术作品展。岛尾信心十足地去找百合泽商谈此事,却没想到百合泽会说“为时过 早”这样的话来泼他的冷水。这样一来,岛尾就更是盼着能早日脱离百合泽的约束 了。对于自己的这位脾气古怪、待人冷漠的师父,岛尾心中的厌恨是愈来愈甚。他 期盼着通过举办个人展出从而一举踏出独立的一步。 岛尾想办的个人展终于在百合泽的封杀下无疾而终。不仅如此,他还被百合泽 断绝了师徒关系。 “他的那个个人展的作品,大抵是剽窃了我的手稿而成的。”百合泽这番恶毒 的杜撰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岛尾那里。岛尾虽被气得咬牙切齿,但由于受着百合泽的 直接指导,两个人在作品的风格上确实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岛尾也不想否认。更何 况由于没有能够证明百合泽确实说过此话的证据,岛尾也就无法去与百合泽当面对 质。 从那以后,正如刚才岛尾所述,不管他参加哪一个展览,就是不能入选,也就 没有获奖的机会。以前他所朝思暮想的诸如作为染绘专家为世人所知,被写进美术 杂志,从而引起有实力的画廊、商场的注意,成为作品销路好的画家等等的愿望都 成了泡影,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岛尾是心知肚明的。百合泽作为日本传统工艺展及 染织部门举办的各种工艺作品展的评审员,他的影响力甚至渗透到了一些表面上看 似与其无甚关联的艺术团体。地方上的工匠也与他保持着联系。因此岛尾冒犯百合 泽的事情在狭窄的染织行业中已是尽人皆知。众人因为畏于百合泽的声望,都疏远 岛尾,采取对岛尾不闻不问、无视其存在的态度。岛尾静下心来想一想,觉得自己 刚刚跃过染织艺术家的龙门,便因为自己和师父断绝关系这一件事而一落千丈。 岛尾只要回首看看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染织行业里 百合泽无所不在的隐性势力。 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又将手掩在嘴边,这是为了不被百合泽听到。屈辱和挫 折感像黑色的污斑,又一次渗入他失落的心。 “我的能力还不够。”他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又一次低下了头。 “现在我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时是因为得了回奖便自满起来的缘故,今天是特 地前来向您表示歉意的。我想再拜您为师,为了能够得到您的批评指正,我带来了 一幅拙作。希望在您的指导下更好地完成这幅作品,再一次参加工艺作品展。”岛 尾将一块新染就的和服布料和三张比较满意的画稿裹在包袱里一并带了来。他打算 先给百合泽看看自己的画稿,并恭顺地接受老师的指点,从而完成这幅作品,借他 的美言得以在展示会上获奖。因为此时的岛尾业已深知,除非他和百合泽尽释前嫌、 重归于好给世人看,否则他想作为染织艺术家而成名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偷偷地看了百合泽一眼,并单手打开了包袱皮。百合泽的视线一下子便移向 了岛尾那边。岛尾拿着三张画稿走进屋子,将画稿展开平放在百合泽的书案上。 “无论如何,请不吝指教,我就拜托您了!”岛尾跪在百合泽书案前的榻榻米 上。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寂静无声。也许是一两分钟,不,也许只过了几十秒钟的 工夫吧。岛尾听到从榻榻米上传来“啪嗒”一声响。等他稍微抬起头,发现是自己 的画稿被丢落在自己左侧的臂弯旁。他霍地一下挺起了上身。 百合泽伫立在书案前,鼻梁挺拔,只是两眼生得比较靠近,此时这双眼正冷冷 地俯视着岛尾。“印染作品是心灵的体现。一个心灵扭曲的家伙是永远别想创作出 好作品的。以后,不许你再到这里来。”用平板而沉重的嗓音说完这些话,百合泽 就把头扭到一边,那一生气便显得有些像八字的嘴角咧得更厉害了,那种满含轻蔑 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