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听到师父关上拉门的声音,岛尾的眼泪便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这屈辱 与凄惨的泪水马上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尾心底那股似乎即将喷射而出的怒 火。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这位为人称道的艺术巨匠怎么竟是如此冷酷、狭隘、傲慢 …… 他捡起被百合泽扔到榻榻米上的画稿,用手粗暴地揉成一团。对于百合泽的手 碰过的东西,他也同样像对待秽物一样地处置。一想到自己作工艺家的道路就这样 被无情地切断,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变得自暴自弃。 这个铺着木地板的客厅没有开灯,被笼罩在渐深的夜色里。只有张布架上的楔 子浮现着点点白光。岛尾猛地把它拔了下来。 在这间印染车间里,充满着一种多少带有些刺激性的独特气味。布料、染色颜 料、做糨糊用的米饼和糠敷在布上的带有一股豆汁的味道……木地板和坐椅洁净无 尘,这都是每天百合泽的弟子们勤于擦拭、扫除的结果。百合泽喜欢早晨工作。岛 尾作他的入门弟子时,每天早上5 点钟前就得起床,即使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几 乎所有的印染车间也都没有安暖气。为了调制糨糊,必须连续三个小时不停地搅拌 木篦。当清洗蒸过的衣物时,哪怕是温水都不让用,而是用刚从井里汲出的如冰一 般刺骨的井水。就是这种打下手的苦工,硬是让自己做了三年多! 在车间门口有一张放置了很久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染料杯子和染料壶,用过 的毛笔和刷子、装刻刀用的刀架等等,也都杂乱地摆放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平日里百合泽的弟子们做活儿时要用到的工具。在绘染之前,要首先 画出图样,然后将其雕刻在拓版纸上。然后将拓版纸铺在布上,按照图样所示将染 料涂在上面。各式各样的小刻刀被乱七八糟地丢在空罐子里。不过这也说明了用刀 子将纹路刻在纸板上正是印染的基本工序。 岛尾发现刀子堆里露出一把刀长10 公分左右的木柄刀,便马上拿在手里仔细 端详。虽说刀柄被染料弄脏了,但岛尾还能认出那是他曾用过的。自从他被逐出百 合泽的家门,这把刀已被扔在这个罐子里一年半了。 握着刀柄的岛尾不由得又悲从中来,而刚才那股来自心底的狂躁与冲动再次急 剧膨胀。此时在岛尾的心里既有愤怒,也有憎恨,同时还搀杂着嫉妬的成分。其实 岛尾从来就很厌恶百合泽。冷酷、阴险……给过往的弟子硬加上剽窃其作品的恶名, 从而断送新人的未来,这就是那个家伙的标准手段。 可是世间却对这种装腔作势、本该遭到唾弃的人冠以天才、巨匠之名奉若神明, 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本来只要日后稍加磨练,自己也是可以创作出与其仲伯不 分的作品的,而他却大权在握,把自己看得连猪狗都不如。这太不合理了,自己想 不通,也绝不会听从这种安排。 岛尾发疯似地四处挥舞着刀子。刀尖碰到了挂在那里晾干的布料,那布料的一 端就被割开。他又用刀向上挑起张布架的楔子,刀刃一碰到晾晒竿,那被切成两片 的布料就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从这里可以看见前面的庭院。宽敞的院子被工作室和正房围着,形成“] ”形。 工作室门前是水泥地,正房那边是一片低矮的植物,其间点缀着一个小喷水池。 院子深处连接着杂树丛。那里也说不上是百合泽的私人领地,不过竹墙间开着 一扇柴门,那里有一条通向林间的小径。 那推开柴门走在林中小径上的人影,映入了岛尾的眼帘。那人身着泛黑色的和 服,拄着一根红褐色的拐杖。 这以后的几秒钟,岛尾感到一阵目眩。他先屏住气凝神观望,将右手握着的刀 子放在了左臂间夹着的包袱里。 在门口里面的装饰框边,先前脱下的雨衣被揉成一团儿丢在那儿。现在岛尾匆 匆地把它披在身上,然后轻轻地没有一丝声响地推开了工作室的玻璃窗。 岛尾双手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缩着身子横穿过庭院。暮色渐深,但夜空中 还残留着些许微弱的白光。岛尾觅着百合泽的步迹走入了树林。树林里笼罩着更深 的夜色,不过,还能辨出树木的轮廓。大朵的绣球花簇拥着开在小径的两旁,今年 开的是淡藕合色的大花瓣的花。 岛尾一阵上坡、一阵下坡地走在窄窄的土路上。眼前还有一些依稀可见的小径, 不过主要的路只有一条。岛尾对这一带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还是在作百合泽的学 徒的时候,有一阵子百合泽迷上了天然染料,结果岛尾就得日复一日地穿梭在林子 里,为他收集做原料的东西,诸如栗子壳儿啦、柿子叶啦这一类植物。 他的脚边有生长茂盛的白山竹。走在潮湿的林间小径上,要时刻当心脚下,不 然就会总是滑倒。 当岛尾走到另一个下坡时,认出了前方缓弯处的百合泽那略显得小了些的背影。 此时,百合泽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枞树旁,舒展全身地抬眼看着树梢。 他脚踏木屐,手拄拐杖,是在林子里散步时偏爱的装束。可能因为被岛尾的突 然来访搞得心烦意乱,所以他才来林子里散散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消一会儿, 岛尾之类的影子就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而他又会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岛尾把小包袱放在了白山竹的花丛上,从打结的地方拔出了刀。他将刀刃朝上 握在手中。 一步,又一步,岛尾一步一个脚印地下了坡。心跳在加速,他似乎听到了自己 心跳的声音。百合泽丝毫没有觉察到周遭的变化,在他的脚边,野百合正绽放着洁 白的大花蕾。 百合泽在无意间回过头时,才发现岛尾从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逼了过来。 而此刻百合泽那惊恐万状的表情,也深深地印在了岛尾的眼底。岛尾二话不说,低 下头,攥着刀野猪似地向百合泽撞去。从持刀的手上,他能够感觉出刀子已经捅进 了对方的内脏。对方一声未吭。岛尾猛地拔出刀,鲜血从百合泽身体里喷了出来, 但也不是非常多,有少量的血沫飞溅在岛尾的脸上。刀刃已经被血染红了。 百合泽向前扑了过来。又是一刀,此时岛尾的手和袖口都已是鲜血淋漓。 他的左手与百合泽的手腕绞在一起。其间,岛尾又拔出刀来刺了过去。也不知 刺到了对方的什么部位,只是乱戳一气。终于有些重心不稳,岛尾向前踉踉跄跄地 倒下。等回过神儿来,他发现自己正伏在脸朝下趴在地上的百合泽的身上。 岛尾好歹勉强站了起来。变得有些异样的喘息声冲击着岛尾的喉咙。 百合泽双臂张开,倒在地上。岛尾用鞋子尖儿踹了踹他,却看到他已经没有任 何反应了。百合泽的右手在头侧伸着,好像正在尝试将野百合的根茎挖出来似的, 左手直伸在地上,手指上没有一丝血迹,看上去非常白净整洁。 那真称得上是美丽的手指,骨节虽大,却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和谐、均衡的力 量,所以即使是在气绝倒地的此刻,他那充满生命力的双手也依然活力如旧,就像 正准备进行下一项出色的工作似的。 于是,那种疯狂的冲动再次充斥了岛尾的全身。他握正手中鲜血淋漓的刀子, 屈着膝,朝着脚边百合泽的左手刺了下去。一刀又一刀,他耳中听到的是骨头碎裂 的声音。岛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双正被他的刀戳得肉绽骨裂的手。 “是的,我恨过这双手。就是这手指,能描绘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纤细的线条, 再涂上华丽的色彩,并且最终赋予了百合泽毁灭我的权力。”岛尾此刻一门心思想 着这些。他又开始攻击右手。反复地切割使血水溅到了野百合的花蕾上。 突然,身后传来救护车的笛声。这声音是从岛尾斜后方向传来的,也就是百合 泽宅第门前的大街那边。此时这声音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这里。顿时,岛尾感到浑 身僵硬。不过,很快那声音便又远去了。“总不会这么快就有救护车来营救百合泽 的吧。”岛尾这样一想,便稍微回过点儿神儿来。“要是再不跑的话……”树林已 被笼罩在浓浓的夜幕中。岛尾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将沾血的刀放进血衣口袋。 拖着踉跄的双腿,他脚步蹒跚地向放包裹的地方走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