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天,马佛先生把他要的画带走了,并放下他的钱,但法狄却只能屈屈寡欢。 那多出来的十百一十张印刷作坊图,还在货仓之中。现在只好期望,马佛迟早会需 要这批画,并把它买下来。 他安慰自己,其实多一百一十张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平时印报,印时没算得百 份百准确,每张多印上五六张可说是一定的。全部加起来多,大概也有五六十张, 没有人会当这是损失。 然而,法狄还是没办法安下心来。虽然不是大事,但他毕竟还是犯了错。这显 示出他的大意,令他无地自容。他问自己,其实是否不适合干这一行呢?他把一切 都告诉了到访的利格尔,甚至打算放弃到伯爵那里去。 但利格尔这样道:「你别怪责自己了,换了是我大概也是一样的结果。订单中 的数量,都用「打」来算,谁会想到忽然有一个是「张」呢?」 法狄双手按着额头:「但如果我仔细再看一遍,就不会……」 利格尔轻轻的,拍了拍法狄的肩:「别想这么多了,就算是你错,也怪不了你 甚么。你真的忙得太离谱了,你说,处理这订单那天,你还干着甚么工作?」 法狄抬起头想了想:「给大河报社送货、给《首都闲谈》排字、帮邦特涂墨、 到别的纸店问价……清理货仓没用的旧货……计算作坊今月的收入……」 利格尔用拳头打了一下手心:「这就是啊!一天之内!你得做这么多拉拉杂杂 的事,有甚么办法不弄错一点的?」 法狄听到对方这样说,才安心了一点:「我……算正常吗?」 利格尔手臀交叉放在胸前:「工作量和性质完全不正常,搞错了事情却是极之 正常的。」 法狄结结巴巴的说:「是……是这样呀?」 利格尔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的下摆:「你一定得转工了!在伯爵那儿,一切都 好得多。我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的……我现在到那边走一趟,改天见吧!」 「努烦你了,谢谢。」法狄说完,便送利格尔到大门口。目送他离开后,法狄 便转身面对着工作室。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邦特正坐在凳子上,背 靠着墙,两眼紧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法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模样,是 很累吗? 正想着时,邦特又张开了眼睛,站起来继续工作。桌子上的纸,堆得满满的。 法狄真想帮他收拾一下,然而他还有很多稿要看。要排字,明天又要找编辑。还有 今月的收入还没算好…… 他回到楼上的排字房,往窗外望去,天空是一片橙红。黄昏了,钟楼的机械钟 响了六下。该下班了吗?虽然不喜欢工作,但法狄还是决定多留一会。始终还是放 不下印多了画的事,他觉得工作久一点,可以补偿他的缺失。 他坐到椅子上,拿起稿子谂道:「著名富豪突然破产……著名富豪突然破产… …」接着便从字盘中拿取他要的字,放到手盘中,然后再谂一次:「著名富豪突然 破产……」 窗外,传来猫儿的「喵喵」叫声。是猫儿的交配季节了吗?还是只是牠闷慌了? 虽然明明是想工作,但却无法集中精神,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好放下字盘, 深了吸了口气,要令自己专心起来。然而,呼出这道气时,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呆。 还是下班好了,反正在这样的情绪下工作,也不会做得好。他站起来,把窗子 关上。窗外的猫儿一点也不怕,只是瞪着他看。法狄心想:「将来我走了,大概不 会再见到你了。」 桌子的角落,放着那张印刷作坊图。为甚么这么巧,会是印刷作坊图呢?错误 的图画……错误的作坊……法狄觉得很讽刺。但他没有讨厌这张画的感觉,反是似 是被它吸引着,仿佛它可以警醒他些甚么。哎!连这张画里面,也有上五个工人呢! 这时,他发现了一点怪怪的东西。画的右下角,黑线似有点儿红,很轻微的黑 中带红。是夕阳的关系吗?他走到阴暗的角落去,还是看到红色。那么就不是夕阳 的关系了,是墨的问题吗?这样的话,马佛可能会要求退货也说不定。法狄希望, 马佛不要看到这个瑕疵。 看完画,法狄便离开了工作室。路过工作室时,他见到邦特还在工作。他于是 向他说:「不下班吗?」 邦特响应道:「我再多印一点……」他背对法狄,法狄看不到他的表情。 法狄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夜已深,猫儿在楼房顶上仰望月光。那双淡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抽走 了灵魂,飘到了神秘的空间。那黑色的毛皮,像反映月光的河水一样光滑,像夜空 一样乌黑。忽地闪身跃到横巷之中,隐没于黑暗,像幽灵般时隐时现。 在那里,牠在那里,一楼的窗边。窗子没关上,蜡烛在里面燃着。牠感觉到了, 感觉到久违但遇过的东西,就在里面。牠跳进工作室里,见到一个坐在凳子上的人。 他背靠着墙,两眼紧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不,不是睡着了。猫儿的本能让牠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动了。牠来到它的脚边, 好奇的嗅了嗅。不怎么样,没甚么有趣的。牠于是转身跳上窗边,这时,楼上似乎 传来踱步的声音。「吱呀……吱呀」,这也没甚么的,猫儿只是在窗边,无聊的坐 着。 法狄完全没有想到,邦特会离开得这么突然。他死了,就在昨天。法狄离开作 坊后,他便在工作室的凳子上死了。不知是甚么原因,也许是有甚么暗病。但总之, 他是死了。 作坊在以前本来就很静,现在没了邦特的压印机声音,简直就是死寂了。在排 字房里的法狄呆呆滞滞,像是身处一个虚无的梦中。好静……好静,仿佛这世界就 只有自己一人。 但货还是得赶,工作还是得做。他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踏出了排字房。 「吱呀……吱呀」,当脚踏在楼梯上时,木板这样响着。好孤寂……虽然平时和邦 德没甚么交情,但少了他,法狄觉得很孤寂。 对,是因为他们的立场一直很相似。收着同样的低薪,受着客人的苛求,听着 老板的啰嗦。虽然邦特没说过甚么,但他是明白法狄的苦的。少了一个理解自己的 人啊!这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法狄轻轻推开工作室的门,桌子上的纸页,还是像那黄昏时一样的堆着。他动 手把它们叠好,算过数目,便把它们放到一旁。接着,拿过油墨桶和鬃毛刷,来到 压印机旁机。由于邦特不在,现在只好由法狄来做了。那么摩斯呢?他和猷杰先生 去了喝啤酒,邦特之死大概把他吓过半死。 法狄望着那黑黑的印版——邦特死前正在用的印版,喃喃的安慰自己道:「再 支持多一会……只要利格尔来,在这儿的一切就会完了……」 他把墨刷了上去,然后铺上纸张。接着双手抓紧压印机的手柄,向后——推! 压版压下来,有点慢,但还是印到了。再把手柄拉回来,压版又上升了。他把纸拿 出来,似乎印得还不错的。只是慢,而且吃力。 他把纸放到桌上,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没甚么肌肉,比邦特弱太多了。可 是邦特纵使看起来强建,还不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法狄回到压印机旁边,重复了刚 才的步骤。一样是慢吞吞的,不知这样,到底要何时才印完。 明天?有可能吗?大河报社的老板说是明天。即使邦特在还是很勉强,何况他 已不在了?但摩斯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因为他还未找到新的客人,来代替大 河报社。邦特又在此时出事,实在祸不单行。 法狄望了望墙壁,那就是邦特死时靠着的地方。过不了今天……过不了今天… …不知怎的,法狄忽然想起那幻觉中的说话。死吧……死吧……死了比活着轻松… …他感到有点寒。 到了黄昏,摩斯回来了,身边带着一个长得还算壮的年轻人。摩斯带他参观了 整间作坊,最后站在工作室外,挂上一副笑脸,假装出没有任何坏事发生过的样子 :「这里还不错的哪!近来很著名的《周末消息》,正是我这儿印的。」 年轻人咕噜道:「但是……我没想到会细小得这么夸张。在这儿工作,实在是 ……」 摩斯猛的挥手:「面积不是问题!最紧要是有心做好,不是吗?而且人少就少 是非,可以安心工作。」 看来摩斯是打算,雇用那年轻人代替邦特。但年轻人见到作坊的规模,似乎十 分不满意。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行,我还是找家比较大的好。你这里看起来, 像是会马上倒闭似的。」说完,便踏出了作坊大门。 摩斯追出去道:「你再考虑考虑!薪金可以再商量!」 但年轻人没有回头。摩斯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了作坊中。他问法狄:「明天 ……明天中午可以印好吗?」声音有点走调,有点神经质,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法狄则像是邦特那样,一面拉着手柄一面响应道:「我尽力试试。」 摩斯一脸严肃:「我希望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工作。」 法狄问:「今晚?黄昏过后,点着灯工作?」 摩斯坚定的点了一下头。 见到老板那肃穆的脸,法狄不敢拒绝:「是的……没问题。」但心中实在不悦。 试问有谁会喜欢,到了下班时间还不下班呢?而且还不是自己的份内工作!但这有 甚么办法呢?邦特又不在了。他不做,作坊就和瘫痪了差不多。这种时候,他应该 是变得非常重要的,但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赞赏,没有被倚重的感觉,也没有同心协力、共同奋斗。摩斯只是一脸木 然,很少说话,似是和他保持着距离。法狄只是独自一人,很孤独。两个人,是少 得不能接受了吗? 天渐渐地黑,摩斯也离开了。双手好累……好累……,毕竟不是他的专长。明 天,真的可能吗?他焦急了,仿佛预见到摩斯责备他的模样。 「法狄!我们作坊已是在危机之中了!你怎么还不尽力去做呢?」 已经尽力了,尽他的每一分气力。 「法狄!你看!又有错字了!至少要校对两次才印啊!」 但根本没时间,明天,明天…… 「法狄!客人说货物不够数。你得看清楚数目才行!」 已经仔细看了,根本是客人写错数目! 法狄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疯了似的。摩斯说过的、令他不快的话,加上他的幻想, 忽地涌上他的心头。别胡思乱想,他告诉自己,这一切要不就是过去,要么就是假 的。但他还是觉得,明天一定会被摩斯责备。因为次次都是这样…… 得快!天在很久前已经全黑。他匆匆的扯来一张纸,用颤抖的手把它塞到压板 下。手柄一推,一拉,人都站不稳了。明天……有可能吗? 过不了明天……过不了明天……句子又在他心中响起。但他连心寒的时间也没 有,只能工作、工作。像是机器一样,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涂墨、放纸、推、拉、 拿开……仿佛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脑中只有焦急和恐怖。 他又扯来一张纸,却猛然见到上面是有图的。是那印刷作坊图,它怎么会在这 里的?那些线条,比上次看到的还要红。他把它丢开,才想到那红得简直像血。 别管它!已经没时间了!明天……明天就……「吱呀……吱呀」,除了压印机 外,脚步声也在楼上响起。只是,烦躁至极的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时,他推手柄推 到一半,猛地遇到了一股阻力。手柄没办法再推下去,压板也没办法压到纸上。 法狄大叹倒霉,怎么赶得要命时,才遇到这种事?是被甚么卡住了吗?他再推 了推手柄,还是一动不动,但没看到有东西卡住它。那么被卡住的是压板吗? 他弯身望望压板,环境实在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楚。他于是取来蜡烛,放在压 印机旁边。他摸索着压板的前端,似乎没甚么不妥的。那么会是后面出问题了吗? 他把头伸到压板底下,希望可以尽快找出问题所在。 就在这时,压印机发出木头碎裂的声音。「轰」的一声,厚重的压板落下来了 …… 这天早上,利格尔兴冲冲的来到了摩斯印刷作坊。他一进门口,便大叫道:「 法狄!我来了!有好消息!」但说完后,他便发现作坊内一点声音也没有。工作室 的门开着,但不见平日那个沉默的大块头。 但有甚么打紧?他要找的又不是他。他知道法狄老是呆在排字房中,于是便踏 上楼梯。他一面走,一面想象着法狄听到这好消息时的表情。能帮到朋友,他真的 很高兴。 他一把推开排字房的门,大声道:「法狄!伯爵决定要聘请……」他说到一半, 顿时停住了。因为他见到坐在椅子上的不是法狄,而是老板摩斯! 他尴尬得要死,打算道个歉便退出去。然而,却看见摩斯的神情,是不寻常的 呆滞。于是便问道:「请问……发生了甚么事吗?法狄……」 「法狄!」摩斯现出一张哭丧脸,摊开双手,话中带着哭音:「我完了!这儿 就只剩下我一个!大河报社和城东报社又……」 利格尔大感迷惑:「只剩你一个?法狄呢?我是来找他的。」 摩斯把双脚缩到椅子上,双手抱膝,脸埋在里面,就像是一个哀伤的小孩:「 他跟邦特走了……就是才刚刚,我看到压板压在他的头上,他……口吐着血……他 ……死了,没救了,抬走了……」他说完便饮泣起来。 利格尔马上呆住了,像是脑袋被掏空了一般。伯爵终于决定雇用法狄……眼见 他的生活会改善,眼见他会有人欣赏,眼见他会快乐……但现在,一切都没了。利 格尔闭上眼睛,眼眶沁出了泪水。 今天的阳光很灿烂,但这是一个没有法狄的早晨。没有,以后都没有。 又是一个深夜,猫儿踏着懒散的脚步,来到二楼的窗子前。月亮,变得有点弯 了,但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明亮。 相反,排字房里面黑黑的。漆黑之中,那字盘前的椅子上,没有一个人影。但 却有声音,是男人的声音:「首都的大剧院……首都的大剧院……」 这时,房门被打开了。同样是只有声音,没有人:「报都印好了,可以点货。」 椅子上的这样响应:「好的……不如先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门口处的,发出疑惑的「唔」一声。 椅子上的问:「这提议……很怪吗?」 门口处的响应道:「好象有甚么不同了……但我不知道是甚么。」 椅子上的沉默了一会:「我也是……好象忘记了重要的东西。但像现在这样也 不错……有种轻松的感觉……」 门口处的说:「那么出发吧……」 排字房的门关上了,房间回复了寂静。猫儿还是那样坐在窗边,舐着牠的手心。 但有点儿闷呢……不如找个伴吧!牠喵喵的叫了起来,也许,在某个角落,会有同 类听得到牠的声音。牠希望,来者不是来找牠打架的。 (全文完) -------- 酷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