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天,小慧的父亲桂老蔫来找村长,不肯进屋而站在院墙的阴影下等着村长出来。 “桂老蔫,你咋不进屋?”宋村长出来急匆,一只鞋没提好,一边弯腰去提,一边 问。 “村长,你家有警察?”桂老蔫瞥眼窗户,问。 “是啊。”宋村长提好鞋,脚后跟朝下踩了踩,顺手拾起一只纽扣,冲着太阳光看 了看,然后大动作甩铁饼似的扔掉那枚纽扣。金兔村人不拣纽扣,拣了也要丢掉,迷信 说法拣了纽扣晦气。 “警察为啥事来的呀?”桂老蔫探问。 宋村长笑,说:“老蔫啊老蔫,你是吃饱饭撑的吧?警察到村政府公干,你也要问, 瞧你这举动,你也不蔫啊!” “谁说我蔫,叫出你老婆试试。”桂老蔫嘴不短,会开玩笑,还很荤很狠。 “累死你……”宋村长狠道道地说,“桂老蔫我没工夫和你扯儿马骡子,还有什么 话要说?快放(屁)!” 闹归闹,一个村子住着,不说不笑不热闹。桂老蔫掌握好分寸,正事不能耽误。 “警察没问起俺闺女小慧的事儿?”桂老蔫问。 宋村长正话歪说:“你是谁呀?癞蛤蟆上不了台面的主!冲着她爹的德性,还能问?” “嗑卵子疼!”桂老蔫做了一个侮辱对方的不雅动作,乡间开这种玩笑都习以为常。 “没人和你闲豁弄嗓子。”宋村长转身进屋。 桂老蔫朝宋村长的背影撇一下嘴,嘴角和眉毛一起牵着提高。冒出一句:“昨晚我 没做好梦!” 宋村长重新回到屋子里,没脱鞋,只是鞋底在铺了红砖的地面上蹭了蹭,发出擦玻 璃的嗞嗞声。 “人蔫巴心不蔫巴。”宋村长说。 “他是小慧的父亲?”裴菲菲问,她没到火化死者的现场,张国华和李帅去了,回 来对她说,两位死者的家属都讳莫如深。 “桂老蔫来问你们问没问起他闺女小慧。”宋村长说。 张国华队长没回来,还不能对宋村长说出来村走访死者家属的真正目的。宋村长说 到这个话题,她顺便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提自己的孩子?” 宋村长迟迟疑疑,半天才说:“还不是两个孩子干的活儿不光彩,见不得人。” “哦,酒店服务员……”卓广辉说,“这有什么不光彩?” “好听点儿叫服务员,其实谁还不知道,做小姐。”宋村长说,“正经人家谁让孩 子当小姐。” 小姐在金兔村特指三陪卖淫类,即使出外当了纯粹的吃青春饭的走夜女站街女,回 村也说在酒店洗碗刷盘子,或在饭馆做红案白案。 “谁家的子女在外边当小姐,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宋村长说,他在为全村 人的道德代言。 大山绉褶里的村人,坚守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和评判标准,无可厚非。人们宁可相 信拙劣的虚假,也不愿承认事实。 “九花小慧从小本本分分,自从遭了大水,家家攒钱盖房子,啥招儿都使了,再加 上常老尿子闺女大香在外面当小姐发了财,回村勾她们,不然的话不能!”宋村长把九 花和小慧当小姐的原因归结两条:遭大水盖房子急用钱和常大香勾引,罪过的屎盆子扣 在那个叫常大香的人头上。 裴菲菲在这个下午见到两种东西,一是宋村长脸上的一种笑,显然是不正常的笑; 二是吊在西墙镜子上的苍蝇屎斑渍。 大白鸟啾儿啾儿叫,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 “你们队长回来了。”宋村长抢先下地,他本来就穿着鞋,撩门帘的动作像朝身后 撇东西,门帘发出一片如滴水的响声。 宋家的门帘用挂历和曲别针制成,是宋村长老婆的手艺,喂鸡打食的手竟然如此精 巧,做出这等工艺门帘。这种门帘的优点是即美观又挡蝇子。门帘中间还有一个汉字图 案,是个福字,只是缺了些笔划,但不影响没多少文化的人认识它。 张国华先进屋,带进来农家院外的特有气味,老虎膫子(一种山野菜,春天发的嫩 芽可吃,叫刺老芽,宋家房屋周围长满此种野菜)夹杂猪奶的味道。 宋村长家的老母猪,尾巴很短,是被狗或狼咬掉所致。它最大的特点是两排雪白乳 房,一身黑毛却生着白白的奶子,奶水丰沛时不时地外溢,致使满院飘散着奶香。 李帅紧接着进屋,手里多了一捆宋村长感兴趣的东西,是抽烟纸。 “呀!这么多啊!够我抽一年的啦!”宋村长眼睛放光,他抽自卷的纸烟,庄稼院 最尖贵(稀罕)的是纸,又不是所有的纸都可以用来卷烟的。他从李帅手里接过抽烟纸, 感激的话变成:“今晚剁只鸡!”而后离开屋子,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宋村长满院撵 鸡抓鸡。 张国华传达会议精神后,他说:“姚局派老文去寻找黄毛,指示我们加快走访进度。 从今晚开始,裴菲菲你和卓广辉去九花家,李帅和我去桂小慧家。” 晚饭前还有一段时间,刑警们自由活动。 裴菲菲帮助村长老婆摘蘑菇,是向山民学习认识蘑菇的好机会。什么榛蘑、松蘑、 白蘑……从采蘑菇,唠到九花家,全村田家女人是采蘑菇的高手。 “别看九花的后妈妈是二层眼(半盲),看蘑菇有特异功能,谁也采不过她,九花 穿的戴的,学费都出在蘑菇上。”村长老婆说,话里有赞佩有嫉妒。 “九花家只九花一个孩子吗?”裴菲菲问。 “田大巴掌和北京女知青生的九花。”村长老婆讲了田家的自然状况。 九花父亲田大巴掌从熊瞎子口中救下一个二层眼女人,人的大巴掌和动物大巴掌, 在山野间为一个女人而战,最后人大巴掌打败动物大巴掌。 战利品二层眼说:“我和你过。” 田大巴掌在那一时刻犹豫一下,说:“我可是一无所有。” “你有力气。”二层眼眯起小眼睛,瞄向力气男人的身体某一处,包涵内容很多地 说,“你有力气,我和你过。” “我还有一个闺女。”田大巴掌说。 “咱不嫌。”二层眼说。 村长老婆掀起锅盖,很香的土鸡味飞出来,她将洗好摘净的蘑菇倒入锅中,然后盖 上锅盖,透气处蒙块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田大巴掌就有王八命,当年北京知 青鬼迷心窍地跟了他,后来又捡个白净净的女人。” 院子里有笑声,宋村长在谈他家的猪,声音很大:“我家的猪,狼赶不走。” 村长老婆从牙缝间挤出个轻蔑的字:呲!而后说:“扒瞎(撒谎)!哪是狼赶不走 哇,他敲破了家里的铜盆。” 狼赶猪,敲铜盆,裴菲菲听来很新鲜。狼叼得动鸡鹅,也能把羊甩到背上驮走。对 几百斤重的猪叼不动,驮不走。狼有绝招,嘴咬住猪耳朵,用鞭子一样的尾巴抽打,将 猪赶走。 月光下宋村长见到狼正从圈往外赶他家的老母猪,他急中生智,操起家里的古董— —铜盆使劲敲打起来,声音响彻山坳,别说狼,就是狮子老虎也给吓跑了。 “狼都跑没影了,你还死命敲个鬼。”老婆埋怨村长。 “你瞅准啦?”他信不实,问。 “啥?” “狼啊!” “我说啥呢,早跑没影了。” 宋村长放下手中铜盆,准确说是铜片,盆早让他给敲裂璺,接着七裂八瓣,盆沿脱 落。他心疼不已,宋家祖上只传下这只宝贝铜盆,爷辈上胡子来抢,宋村长爷爷机智地 将盆插入装泔水的缸里,躲过一劫。“文革”扫四旧,他用狼屎泥伪装起铜盆,再次躲 过劫难。 “敲吧,这回你爹还不起来揍你。”村长老婆说着解恨的话。 “我爹骨头渣滓都烂净了,还能起来打我?”宋村长只有心疼的份儿,不怕老婆吓 唬。 不过,村长敲碎铜盆吓走狼成为笑柄,老婆经常用它揭嘎渣(击中要害)。 饭后,刑警分头去了田、黄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