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月×日 宋村长到城里来办事,小慧父母捎来牛毛毡子,叮嘱我们俩铺上。多么慈祥和厚道 的老人啊。这里不是家家睡火炕的金兔村。暖气宿舍,还允许睡电褥子。 随牛毛毡子还带来一件紧身衣服,小慧望着过去曾穿过、进酒店前还穿的东西,一 脸苦笑。本来有5 个纽扣足够了的贴身小褂,却钉了8 个,再说又小得不能再小,如今 女孩子谁还把胸脯弄得扁扁的。小慧的胸脯疯长狂隆,小褂子已包裹不住它。 小慧生出许多感慨:我爸妈那代人够悲哀的,活得半生不熟,真没法儿和我们一代 新人比哟。 有妈真好!我替小慧收起小褂子,用方便袋装好,放进箱包里。 我没妈吗?有。那年她抛下我回城了。她是下放到金兔村的北京知识青年,也是最 后一个返城的。因为她的家庭出身问题,是右派化学专家的女儿。我的爸爸倒根红苗正, 三代人中顶数他文化最高,读完初中。他属于四肢庞大头脑简单那种人,尤其手特大, 村人送他一绰号:大巴掌。 我爸是作为贫宣队代表进入村小学校的,把持上层建筑,管教学管老师,当然管在 学校当勤杂工的我妈。政治上的化学怎么讲呀,黑红综合反应,可改变物质的颜色,生 成一种不受歧视的杂色或中性的物质或果儿——那就是我。 村里人都说我长相像我妈,很俊。村里人也说我妈心狠,城里人靠不住,这是指她 弃下两岁的我独自一人回北京,从此与我们父女断绝了往来。 我爸爸的生活随着婚姻的失败,加之时代的变迁而一落千丈,浑浑噩噩,整日手不 离酒壶。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也分得两垧地。村子人说我爸很有命,抓阄竟 抓了鸭嘴峪的一垧地,全村最好的一块地,旱涝保收,不上粪也打粮呢。 鸭嘴峪这块地解放前是本村地主孟老拐家的坟茔地,风水很好,斗地主时平了孟家 的祖坟,种上庄稼。人民公社时,这块地变成了“大寨样板田”,粪下得多,生产队指 定专人莳弄得精心,粮食打得多。分田到户时,全村人都盯上这块好地,20多户分两垧 地,一户摊不上几垄,即使分得了几垄,零零散散的田地又咋种呢?负责分地的镇、村 两级领导可犯了难。 宋村长在人民公社时是当生产队长,干了几十年,群众威信很高,也很有经验。现 在他被群众推选为村长。他说: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抓阄。按全村应分得土地的户主,揉 了20多个纸团,只一个纸团上写“得”,即是那块地,其他的都是“白”,意为白搭白, 什么都没有,白抓。 纸团被镇干部从空中抛下,每人拿一个,我爸爸酒还没太醒,靠着墙旮旯睡觉。宋 村长喊:大巴掌,田大巴掌,剩的一个阄儿是你的,你倒是抓呀! 我爸用力睁那双酒醉的眼睛,硬是没睁开,他说:村长替我看看吧,抓上抓不上都 是一回事,说完又睡去。 宋村长只好替我爸拿起最后一个纸团,慢慢展开,大声宣布:田大巴掌,得! 挨着我爸坐的人撼动他:喂,大巴掌,你得了咱村那块好地,真有王八命! 我爸仍然没睁开眼,说:得就得了嘛,没啥大意思! 视土地为命根子的农民,得块好地还了得,可我爸却毫不在乎和珍惜,种了一年, 草比苗高,地撂荒了。后来,他索性转包给老刘家,自己一天游游逛逛,喝酒成了他的 营生。我爸失魂落魄,整个人完了。后来,我爸从黑瞎子口中救下一个外乡女人,和我 爸搭伙的女人是我的继母了,眼神不好,村子人叫她二层眼,我叫她姨,是她让我这样 叫的。我管小慧的妈才叫妈,她拿我当闺女,我拿她当妈,已经多年了。 ×月×日 小慧从一楼调到二楼,她美滋滋。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常大香已经说得很明白, 二楼的服务小姐是要陪客人喝酒、唱歌。我为小慧担心,哪个客人喝醉了,动手动脚咋 办? 聪明的小慧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搂住我的脖子,过去我们经常互相搂抱着说悄悄话, 说:你快变成我妈啦,想这想那,多累。 我说:临出来时,妈怎样嘱咐咱俩的,你是不是忘啦?你要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小慧笑笑,更紧地搂抱我,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掰开她的胳膊。这时,我觉得被她 的胸脯前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哎哟,好疼!小慧的胸前两座山峰凸起,头几天似乎还 没这样高,怎么突然长这么快,气吹的吗?眼下,各种隆胸的药物宣传得很热,广告词 说吃几个疗程的药,乳房就能增长多少多少。可我没见她吃什么药啊。 丰乳一直是小慧的梦想,她照着镜子瞧自己的胸脯,总是一脸的怅然。她有时伸过 手摸我的乳房,羡慕地说:你的乳房真丰满,我啥时能像你呢?我得丰乳! 小慧说丰乳如何如何好,争辩不过她,我就不和她争辩,你认为丰乳好你就丰! 小慧始终沉浸在去二楼当服务小姐的亢奋之中,没在意我瞧她的前胸,自然也没在 意我想什么。 ×月×日 安姐,酒店大堂经理,她和黄总是什么关系呢?说是青苹果酒店的合伙人吧,不像, 她在三楼和黄总住在一起,妻子肯定不是,黄总有妻子,还有一个在本市重点高中念书 的儿子。黄总的妻子是市国税局四马路分局的副局长。那天她给分局的一位干部过生日 来酒店吃饭,正好在大厅我负责的四号餐桌,黄总礼貌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她的同 事们,并让大家叫我九花,夸大其词地说我来自大山沟,歌唱得很好,爱写作,是个美 女作家,弄得我在这些穿制服的税务官面前有些难为情。 黄总的妻子拉住我的手,亲切地问我来多久了,今年多大年纪,工作累不累,我— 一回答,她给我的印象很好。她还说她的老公脾气挺坏,如果对我不好,可以告诉她, 她就罚他的款上他的税,说得一桌客人拊掌大笑。我明白这是随便说说的话,不必当真。 歌我是唱了,应客人的要求,我唱了我喜爱的歌,是《相约来世》,黄总妻子眼里噙满 泪水,看起来她的感情很丰富。 或许,我们这些女孩都很敏感,当黄总妻子出现时,我瞥了几次吧台,安姐习惯坐 在那个很高的转椅上,常把目光投向大厅,因此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最多、交流最多。米 色方框眼镜片后面的双眼,我总感觉它很美、很深邃、很有故事……此刻,那把椅子空 空,安姐去哪里了?那双我总想见的眼睛不见啦。整个一个晚上,她都没有出现,我唱 歌她当然没听到。 安姐今天又坐在老地方,一切和素日相同,一身休闲装,妆化得很淡,眼望空荡荡 的大厅。此时是酒店一天中最消闲的时刻,二楼的小姐们全懒在宿舍里休息,一楼的服 务小姐没那福气,不管有客没客,都要值班,还有后厨的人员,忙活着准备各种菜,洗 的洗,切的切。安姐叫我到她身边来。她说:听说你歌唱得很好,我问你,你愿到二楼 陪客人唱歌吗? 陪客人唱歌挣钱多,又不像一楼这么累,来这里当小姐的,都把能到二楼去当成一 件幸运的事,有的为去陪客人唱歌,想方设法取得安姐的好感,小姐的岗位由她安排, 黄总从不管这类事情。可我不知为什么,宁可在一楼挨累、少拿酬金和小费,也不愿到 二楼去陪客人唱歌。 安姐那双眼睛真厉害,一下子看出我不愿意到二楼陪客人唱歌,说:你先在一楼干 吧,啥时想上二楼,和我说一声。 ×月×日 昨晚小慧又钻进我的被窝,本来狭窄的床,两个人睡很挤。很小的时候,我俩经常 扯着一床被子,冬天冷,夜又长,我俩说说唠唠不停,什么话都说,女孩世界中的事说 也说不完。寒夜中,我俩扁平的胸脯对着扁平的胸脯紧紧相拥着,相互取暖。后来长大 了,胸前便多层东西。过家家的时候,我俩都争着当妈妈,因当妈妈要有个小宝宝,再 后来,再说当妈妈,有个小宝宝脸有些发热,看来小时候的事儿长大后做不得的啊。我 们还经常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真不愿长大啊! 小慧回宿舍至少有12点多钟,连夜猫子似的常大香都睡了。她掀被便钻进来,带进 一股浓浓的、刺鼻的烟草味。我责备她不该抽烟。她说她没抽,这烟味是陪的客人抽的, 他烟太贫,烟屁股接烟屁股抽了两盒硬盒三五。 我说烟味太难闻了,她便脱去衬衣,只戴着乳罩、穿三角裤头。乳罩是什么呀,硬 硬的像钢丝。小慧说这是十分保险的乳罩,一种化纤材料做的。我说戴这种东西不舒服, 现在简直是乳罩的世界,什么料子做的都有,干嘛弄这……小慧说我不懂了,她告诉我 一个秘密:包厢里的灯很暗,客人又要你挨他坐着,文明一点的倒好,连手都不碰你一 下,可要是遇上躁的,摸摸索索。我听着一骨碌爬起。我说,小慧你说客人还动手,你 可别让人给碰了!你干脆别在二楼干了。小慧捂住我的嘴,别嚷嚷,大惊小怪的。陪客 人又不是干那事,陪好客人是职责,想挣钱嘛。再说了,咱们是小姐,小姐小姐……她 说了首流行民谣,挺下流的,无法写入日记。 我很少失眠,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身边的小慧突然让我感到陌生。实在地说,她 肌肤上的每一颗痦子长在啥位置我都知道。可现在一身烟味儿,染成的金黄色头发垂下 一绺,在脸颊上悬起一个勾儿……小慧呀,你可别学坏呀! 小慧早上醒来,她躺在被窝里瞅我化妆,问我眼圈儿黑黑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觉, 是不是想家,是不是想二臣子。我告诉她,没睡好完全是因为你,怕你吃亏。她听后哈 哈大笑起来,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前胸让我仔细看,我看到那个奇特的乳罩,像一张 网罩住她的双乳,白皙的肌肤透出来,很美的乳房轮廓清楚可见。她劝我别为她担心, 这乳罩好着呢,很结实,即使哪个客人不文明,手伸进衣服也碰不到实质内容,乳罩可 能是专门为服务小姐防范制作的。她见我不信,给我示范一下,她把我的手当做客人的 手,摸她的乳罩,乳罩很硬;乳房没受任何侵扰,然后那只手摸乳罩边,很想把手伸进 去,乳罩很紧,手伸不进去。小慧说,这回你放心了吧,戴它贼(很)安全,不受侵犯。 我认为小慧的生活越来越追求随意,妆越化越浓,从家带来的衣服全装进箱子,穿 上突出身段婀娜的衣服。当然她没忘记我,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这是我非常喜欢穿的 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