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月×日 阿琴的女儿是一个老乡带来的,女儿叫甜甜,她进屋一下扑入母亲的怀里,哭着喊 :妈,我好想你呀!妈,你怎么不回家啊? 甜甜!阿琴紧紧把女儿揽在怀里,脸贴在女儿的头发上,泣不成声。这一幕,我们 都看见了,都落了泪,最先哭出声的是玉萍,她抱着小猫哭,阿佳显得刚强些,狠抹一 下眼泪,挨着嫂子坐下,手搭在她的肩头,说:嫂子,你哭得我好心痛,小强在家有妈 照看,冻不着饿不着,你不要想他嘛。 玉萍还在哭,啜泣中,呼着一个男孩的名字——小强,我顿然明白,玉萍为什么那 样疼爱那只小猫,原来把对遥远地方的儿子小强的爱,转移到小猫身上。 母女相见,悲喜交加,阿琴心情很复杂。在逐渐懂事的女儿面前,她很自卑,怕甜 甜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一旦完全明白母亲在酒店当小姐,孩子的心灵要受到很深的伤 害,使她难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 甜甜睡在阿琴的怀里,她太累啦,坐了近一夜的火车,又是硬板儿,那位出差的老 乡是甜甜爸爸所在造纸厂的同事,如今也下了岗,过去他在厂供销科做采购员,厂子倒 闭后,凭自己多年跑外,联系的单位多,认识的人也多,现在自己做买卖。他见到阿琴 只简单说:森林(阿琴的丈夫)说你给他打了两次电话,知道你在这里,甜甜想你,顺 便带她来看看你,森林说啦,你这里不好混就早点回家。 阿琴问:甜甜怎么办? 那位老乡摇摇头:森林没有交待。 一道难题摆在阿琴面前,带着个小孩陪客人吗?酒店这种环境怎利于孩子身心健康 和成长。阿琴对我说:你不了解我家那口子(森林),说不准他病了,照料不了孩子, 才托人将孩子送来。 从阿琴的介绍中,我基本了解了她的丈夫森林,一个憨厚老实的造纸厂工人,一辈 子任劳任怨,多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现在下岗啦,心里压力比别人大,到街上摆小摊, 他怕原来的领导、同事、熟人看见,又没有什么技术可发挥,憋在家里,一年多的时间 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感到惭愧和不安,说挺大的老爷们靠老婆养活,真砢碜(丢人)。 那时阿琴的厂子还可以开80% 的工资,200 多块钱在消费不高的小县城,一家三口日子 终能勉强撑下去。后来阿琴厂子停产了,她也下了岗,家庭生活出现了困难。阿琴理解 丈夫,不能逼他去挣钱,那实在难为他。阿琴是个懂事又能干的女人,她心一横,外出 挣钱,起初的想法是给人家当保姆,洗洗涮涮,接孩子做饭,伺候瘫痪病人也行。她说 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算不了什么。事实并不那么顺利,合适的人家当保姆没成, 她心一横当小姐。 我试探着问她,你丈夫知道你当小姐吗? 阿琴说:他肯定知道。我第一次寄钱给家,我怕收不到,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那 头哭啦,他说是他自己不中用,害了我。九花你还没成家,夫妻间的事你不懂得,森林 一直和我感情很好,说来不怕你笑话,他离不开我,总像一只小猫似的围在我的身边, 像有说不尽的话,唠不完的嗑。可现在,一分开就是很长时间,我快一年没回家啦。 说到这儿,又一行泪落了下来。尽管我不能完全理解身为人妻的阿琴的全部心理, 至少我懂一点,感情很好的夫妻不能分离得太久太久。森林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总不会 因妻子不在身边去找走夜女(暗娼)吧! 阿琴说:怎么说我没停地接触男人,可森林他呢?唉,真苦了他。本来他该亲自来 送甜甜,然后再把她带回去。 甜甜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了一个下午,我和阿佳上趟街,买了一大包小食品,什么 果冻啦香肠什么的,总之是些小孩爱吃的东西。刮甜很懂事,说了很多句谢谢阿姨的话, 她又不时地把吃的东西塞给我们,她太高兴啦,活泼得像只小鸟。吃了一些东西后,她 挽上袖子说要帮助妈妈洗衣服,说妈妈太累啦,甜甜要帮助妈妈…… 甜甜终归太小太小,还不谙世故,将来长大她知道了母亲都做了些什么,该怎样想? 我读过一篇外国小说,一个上大学的儿子靠母亲来供,他只知道母亲很辛苦,他因此很 尊重她很感激她。一次,他被同学拉去看脱衣舞表演,他看见舞台上表演的正是自己的 母亲,他顿觉羞愧难当……我不希望阿琴有个像小说那样悲惨的结局。 ×月×日 接到小慧电话已是午夜时分,我刚送走客人,很疲倦的。小慧要我立即到市妇婴医 院见她。起初,我犹豫,她挂断电话时最后一句话使我下定决心去医院,她说:天下雨 啦。 雨是我陪客人唱歌时悄然飘落这座城市的,匆急而訇然。或许是一种巧合,我今天 唱了冬季的雨、呼风呼雨……或许这些带“雨”字的歌,感动了上苍! 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说去市妇婴医院,司机借着路灯疾迅睃下我的腹部,用意很 明显。为反击他判断的错误,我故意挤在副驾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收腹收到了腹部 空荡。司机极聪明,赧然苦笑,起步时说:英雄大街修路呢,要绕行一下。 喧闹的城市突然哑了,雨模糊了路灯,灯光朦胧闪烁,隔离带的松柏在雨帘中呜呜 咽咽,肃穆得像迎灵车似的。我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 市妇婴医院是一家专业性很强的医院,以治疗妇女、婴儿病患出名的,内设北方不 孕症治疗中心,是和北京一家大医院联办的,市区内90% 以上的婴儿在这里出生。医院 临街,霓虹灯醒目闪烁,变幻着缤纷色彩。 小慧电话说得很清楚,是后楼住院处的三楼,妇产科病房就是生孩子、治疗妇科病 的地方,现在也分了高中低档,像宾馆的房间,供不同层次的消费者选用。如今有钱人 可谓随心所欲,火车设有茶座,连候车也分普通和优质两种,优质优价。小慧的病房属 高档的,单独一室,室内彩电、冰柜、沙发,起居用品一应俱全,与其说是治病,不如 说住星级酒店。 在我进屋后,半倚半靠在病床上的小慧撵陪护的一个女孩,从衣着我看出是洗浴中 心的小姐。 小姐说:彭老板叫我陪你一夜。 叫你走你就走!小慧凶得很,她说:明早把饭送过来。 小姐起身要走,问小慧:明早你吃什么? 小慧略微寻思寻思,说:水晶饺子吧,弄些竹节虾,要酒醉活吃。再带一瓶人头马, 酒在我的床头柜子里。 我大惑:病在床上,还要喝酒。 小姐走后,小慧笑笑,说:哪个馋猫爱吃竹节虾?她让我脱鞋上床来,像过去一样 盖一床被子说话唠嗑,我没那样做,医生也不准陪护人员那样,拉把椅子坐她床前。她 说:今晚不知怎的啦,我就想你。说着孩子似的嘤嘤地哭起来。 我伸手轻捏下她的肩胛,嗔怪道:小慧呀,你越来越孩子气,眼窝子这么浅。 就你总说我!小慧撅起嘴,生气装得破绽百出,最后噗哧一声笑啦。但我觉得她笑 得不真实,眸子里藏着忧伤,苍白的脸色没被脂粉类、霜蜜类、护肤类、增白类、营养 类掩盖住,眼角何时爬上浅浅的皱纹,是拙劣的美容师没给展平还是技术不佳没把脸皮 抻平展? 医生怎么说?我知道小慧的底细,从小睡凉炕落下妇女病,一着凉就犯,犯了拧不 净湿布似的,我问:还那么湿吗? 这回不是那病。小慧手向小腹部比划一下,说:医生说,宫外孕。 宫外孕!我听罢便跳起来,吃惊不小。 小慧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与彭三同居那么久,怀孕乃属正常的事。未婚先孕、婚前 性行为,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如天要刮风下雨一样平常。 假若是在金兔村,时间倒退回去十几年,小慧麻烦可大啦。至今,金兔村老辈人教 育子女保持贞节,都要这么说:一辈子可别学刘桂香。刘桂香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家住 金兔村。她当赤脚医生时19岁,其实她不是医生,只是个测测血压、量量体温、打打静 脉针什么的护士。大队还有一位医生,是刚从部队卫生队复员回乡的卫生兵,年龄25岁。 他有家室,护士刘桂香没有。赤脚医生要经常巡诊,夜间有时也要出去,刘桂香胆小不 敢走黑道儿,医生主动陪着,朝夕相处,男女间便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事,作为医护人 员,懂得无论如何不能怀孕。那时候,安全套还没广泛使用,医生负责保管村计划生育 器材,他近水楼台先用上,却出了问题,安全套掉进……取又取不出来,赤脚医生技术 极有限,加之刘桂香的紧张,取出更困难。怎么办?只好到公社医院去,请比他们高明 的医生取出来。此事不胫而走,传扬则有些幽默:赤脚医生帽子掉井啦。 沸沸扬扬,医生和护士的隐情尽人皆知,刘桂香已没脸上班。她爸火冒三丈,女儿 给他丢了大脸,抡起扁担就打,打折一根扁担。遍体鳞伤的她在一个月黑夜,一头扎进 村中那眼百年老井中……懂得医疗知识的刘桂香,药箱里至少有几种可以自杀的药物。 她没用药,反而选择跳井这一死法,至今是个谜。刘桂香背着“不正经女人”的恶名走 的,成为金兔村的反面教材。如果,把刘桂香和常大香一些女孩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医学知识了解特少,什么葡萄胎、宫外孕只在电视上看新药特药广告时,听到 这些名词。我问小慧:宫外孕,怎么治疗? 小慧说:手术。 治疗宫外孕要手术,做多大的手术?手术复杂不复杂?有没有危险?这些我都一无 所知。 哎哟!小慧肚子疼起来,疼痛持续而剧烈,她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额头一层汗 珠。她叫我快按床头紧急呼叫按钮。 医生进来,让她先躺平,接着给她量血压、摸脉搏,医生说:还好。 小慧近乎央求道:救救我,大夫,疼死我啦。 刚给完杜冷丁不久,不能再给啦。医生有他的用药原则,他说,忍一忍吧,一个小 时候后再不缓解,给她注射一次。后一句话说给值班护士的。 小慧一声叠一声痛叫,有些夸张,或者说有点儿娇气。但也确实很疼,她痛得厉害 时紧握我的手,爹呀妈呀地叫,汗水湿透了她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员服。疼痛稍微一缓解, 她骂医生是冷血动物,见死不救;间或骂彭三,干吗朝里留东西,还骂自己长着惹是生 非的玩意…… 我责备她:整个医院都让你给污染了,控制点嘛。这句话挺当事,她咬紧下唇,鲜 红的东西涂红了嘴角。 小慧说:九花,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