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月×日 今晚酒店来了四位重要客人,市政府凌副秘书长,陪同珠海两名来本市投资建厂的 客商到青苹果唱歌。黄总嘱咐我要选靓一点的小姐,要安排好。政府办电话里,介绍说 这两位客商重要:市属一家造纸厂1953年建厂,是个老牌厂,停产两年多,退离休工人 多包袱沉重,银行早终止了贷款,没有资金注入,原材料购不进来,只好停产。这两位 客商要租赁这家造纸厂,考察论证已结束。此行来东北,拍板定夺。为打通关节、拓展 业务。笼络客户,色相公关已不是什么秘密。有的公司招聘公关小姐,对其客户陪吃、 陪舞、陪睡,声称这种方法合乎潮流,只有这样才能搞好业务。 我挑选四名小姐,是青苹果最靓的,每个人分一个。凌副秘书长见脂粉气的女孩眉 头紧皱。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难处,身为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咋在公开场合搂抱亲热小 姐呢?不要吧,又怕客商多心:带我们到酒店,你倒装正仁君子……陪客的女孩也挺尴 尬,亲近不是,不亲近也不是,慢待客人怎么行呢?她送水果到凌副秘书长嘴前,遭到 拒绝。服务小姐没有那么高的涵养,血涌上脸……我见此叫她出来,让她先离开。我到 凌副秘书长面前,说再给你叫个女孩来。 凌副秘书长对我笑笑,说:如果要的话,屈尊你这位大经理啦。 我认识秘书长,陪陪他也没什么。半开玩笑地说:能陪凌秘书长大人,真是福气啊! 凌副秘书长说:我知道你的歌唱得好,我点一首。他点了一首歌曲:《爱情诺曼底》。 客商们一边听我们唱歌,一边与小姐亲近,大胆说着男女私话。一位谢顶的客商开 始给大家讲笑话,讲酒店的笑话。 大家笑笑,凌副秘书长向另一位说:黄主任,你的笑话不是很多嘛,讲讲。 黄主任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从小姐进屋,他始终没太放开。或许因为他的领导在 场,不敢放肆,面对漂亮的小姐,没敢动手动脚。凌副秘书长让他讲笑话,于是黄主任 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点歌”笑话: 某干部去酒店,一位漂亮小姐陪之。灯光灰暗的雅间里,干部借着酒劲想痛痛快快 泡妞、销销魂。漂亮小姐看出此干部地位并不高,腰包不鼓,自然不让他太深入。干部 先来一段顺口溜:“世人都觉神仙好,只有美女忘不了;管它爱情多与少,能够快活就 是了。”漂亮小姐为摆脱纠缠,暗示地说:“我给你点首歌,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 是一首《一剪梅》。歌毕,男干部将漂亮小姐搂进怀中,醉眼里充满泪水,点了一首歌 给她:《把根留住》。 黄主任讲完,凌副秘书长也接着讲了一个:W 女从农村进城打工,有人发现其天生 丽质,光彩照人,介绍到一个娱乐场所当小姐。W 虽然付出了青春,但收入颇丰,于是 便渐渐地爱上了这个行当。一日,老板问W 何感觉,答曰:不拖欠工资,不打白条,皆 现金支付挺好! 曾经流行一时的“文革”笑话现在没人讲了,以后又流行一段机关里的笑话,现在 悄然兴起酒店小姐的笑话,我想不久就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两位客商带自己的小姐到隔壁的房间去“跳舞”,剩下我们继续听黄主任讲笑话, 他讲了许多个机关笑话。 ×月×日 小慧说出她的大胆、怪异的计划,吓我一大跳。她说她有把握让彭三累死在她的身 上。在我心中存在很久的她为什么弄那么多种壮阳药让彭三吃的疑团,顿时解开了。 现在小慧一改饮雪碧勾兑洋酒的习惯,喝起地产一种高粱小烧,一杯接一杯,酒量 大得惊人。 我说:小慧非这样毁坏自己吗?与他没感情,离开他就是,干啥弄那个废了他也废 了自己的计划。我没听说谁个干那事累死的,即使累死了彭三,你又得到什么?小慧, 快放弃这傻想法吧,对自己别太残酷了。 我多傻呀,多傻,全身心去爱一个人,可结局里呢?我曾经用全部的爱去拴住他, 快乐时我高兴地哭过。唉,绳儿还是断了…… 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到何处,无法重新接上那绳儿。小慧话中透出她曾想摆脱彭三, 好说好散,或打闹分手,但都没成功,彭三说:你是我花钱摆着的一只花瓶,摆在哪儿 是扔是砸碎全凭我的意愿。你少跟我谈什么贞操贞洁,时下最廉价的东西莫过女人的贞 操。小慧怕彭三,她亲眼目睹体罚洗浴中心的保安,他身边的两个保镖——河北乐亭的 小老奤和阿尔山区来的大丛,他都伸手打过。彭三是否恫吓过小慧,她没说,可以想象 到,她肯定受到警告的,甚至她家人的生命安全,这是黑道惯用的手段。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支持小慧搞掉彭三的一切行动,也包括让彭三死在她身上的计 划。 今晚别走啦,陪陪我。小慧喝得舌头有点硬,吐字不十分清楚,声调悲怆而近乎哀 求。今天是星期六,是彭三回到他老婆住处的日子。人终是个怪物,作恶多端的彭三, 在老婆面前毕恭毕敬。小慧再次求我留下,我见空旷房间中的她,像一只在肆虐秋风中 瑟瑟发抖的小蚂蚱,那样孤独无援、那样可怜兮兮,我没道理不留下来。 小慧见我答应留下来,扔下酒杯,一下抱住我,咯咯地笑。许久未见她这样开心笑 啦,让笑驱赶郁积在心中的不幸和苦楚吧!她的脸和肩膀不是因笑而颤抖,而是啜泣, 她拥抱着我哭,我凄然泪下,陪她哭,我控制不了自己。 这夜,最先醉倒的不是小慧,而是我。夜半,我酒醒过来,听见令人惊惧的声音: 哧!哧!这声音太遥远、太熟悉,那是在故乡,有首民谣唱道:三月黄,三月黄,牛马 羊靠墙。人们都知道牛马羊靠墙难熬的春月,养牲畜多的户,没草喂,马在夜里饥饿回 头撕扯自己身上的毛吃。哧!哧!哧得主人心惊肉跳。可这屋怎会有这种声音?我摸了 下身边,小慧的被窝儿空着,哧声是从卫生间传出的,一束灯光从门缝透出。觅声而去, 卫生间正在进行的情景可怖、骇然:一丝不挂的小慧面对镜子,拔去下身的体毛,哧! 哧!双眼充满绝望和懊丧的神情,面前堆放绺绺黑色体毛。 你干什么?小慧!我冲上前扭住她的胳膊,事实已晚矣,下身已拔干净,浸出的血 点渐大汇成流,顺着光滑的肌肤淌下。我说:小慧,非这样作践自己吗?我像见到锋利 刃具逼近那样脊背发凉、头皮发紧,她小腹下那片黑色的森林,已被砍伐光秃,到处是 血点。我说:扑一点粉吧。 小慧没听我的建议,反倒挺拔身子,涂炭的肌体,我不忍睹。小慧施一场暴行、一 场血腥自残,那道风景蓦然消失……她陷进席梦思里,渐渐安静下来,睡姿呈母腹中的 胎儿状,我觉得小慧熟睡时像只小耗子,羸弱的小耗子。 我深陷黑暗之中,我预感世界末日的来临…… ×月×日 二臣子结婚的日子定在农历八月廿二,小慧问我回不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明确表 态,不回去,因为没法面对。 从得知二臣子订婚的消息时起,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应该说考虑很久啦。二臣子 订婚的消息的来源有两处:常大香生完小孩后,港商作为感激、作为酬劳给她一笔钱, 独自一个人回井东,整个人都变啦,具体说是厌倦了小姐的生活。带钱回凤凰岭镇开办 养殖场,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常大香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女子,说做就做,很快回 到家乡,着手办场……电话闲聊中,常大香告诉我,二臣子与邻村的沈玉叶订了婚。玉 叶是沈家最小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人长得也相当不错。小慧是二臣子与沈玉叶订婚后 告诉我这消息的第二个人。 那天,小慧在市商百大厦乘电梯时遇到二臣子,他身边一位拎兜化妆品的女孩,二 臣子说:这是俺对象。 姑娘见小慧有点腼腆,怯生生地说:慧姐,你不认识俺啦。 噢,沈玉叶!小慧一下认出她来,她说,你长成大姑娘啦,我都有点不敢认啦。 二臣子说:俺们初步打算八月里结婚,具体的日子还没定。我们先来买点儿东西。 小慧说:我请你们吃饭。 二臣子说:谢谢你啦,我和玉叶要赶下午的大客车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办, 她还要烫烫头。 小慧看出二臣子抽不出空来吃饭,没再深让,最后说:日子定下来,要告诉我一声。 二臣子说,那一定。他很守信,择下吉日后,打电话告诉了小慧,特意嘱咐,别告 诉九花。小慧还是告诉了我。刚得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是甜是酸是 苦是涩,我说不清,大概是这些掺在一起的味道,心里有这些滋味翻腾着,回忆的力量 不可遏制。我想起儿时许多难忘的事:那回小慧提议到瓜园偷香瓜。瓜要边熟边摘,攒 够一定数量才能运到城里去卖。熟瓜堆放在瓜窝棚里。30天不睁眼睛的瓜倌——看瓜的, 夜里偷偷回家过夜,这些都被小慧侦察清楚,瞄准这个机会,我们摸索着进瓜地,顾不 得挑选什么白糖罐、铁把香、老头面,本想吃饱后再拿些瓜回家,肚子撑得蝈蝈似的不 能动弹,直不起腰哈腰走。天骤然降雨,回家要挨浇的。小慧说瓜园主人是我舅爷,别 怕他。索性睡一觉再走,窝棚里仅一床夹被,我和小慧扯过盖在身上。可同来的二臣子 没地方睡,他小狗崽似的蜷缩在一只花篓里。夜半雨后的山岗上风很大又冻人,一只猫 头鹰飞过窝棚惊醒我和小慧,我俩觉得被窝比睡前还挤。咦,二臣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 来,睡得很沉很死……我们那时像快乐的小山鸡,唱着清纯的歌子,明月晚风助唱每一 个音符,都倾注着我们白璧无瑕的友谊。鸟儿丰满羽翅的同时,褪掉的不仅是稚嫩黄嘴, 纯洁和友情也随之褪掉了,许多美好的东西瞬间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逝,渐远一个个 沉重的背影。 二臣子订婚了,二臣子要结婚了。我像听到一个陌生的、毫无关系的人结婚一样, 如在街上行走遇上结婚的车队,瞥去冷漠一眼。二臣子要结婚,新娘是沈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