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莫区巡官不安的一手猛搓自个儿短髭。他盯着博士,纳闷主教对此举作何反应。 “至于几位女士,先生?你是指——蓝道先生提及我们其中的一位女士吗?啊, 我痛恨看到这种情况!”从头到尾都望着窗外的主教这时面色凝重地转过头来。神 情看起来有点呆滞,不敢确定,“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手段吗?”他问,“我得承认, 博士——我越来越不解。统统搞糊涂了。我过去总是把”罪恶“视为抽象的东西, 就像是化学反应。现在亲临现场——” “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史宾利和蓝道两人之间的对话,尤其是他们刻意回避 的那些话题,就是我们此刻迫切想知道的线索。我对他们目前在谈什么,或他们的 目的毫不感兴趣。”博士鼻子深思地嗅了一下,“反倒是,蓝道所说那名他称之为” 你们这里一位高贵迷人的女士“正准备跟狄宾远走高飞。是真是假——为什么他会 这么说?显然他有某些目的,故意让每个人明白他是知道内情的。我们无须怀疑, 蓝道没有意愿告诉我们狄宾这笔遗产的后绩或其他的事。他不过是选了一件鸡毛蒜 皮小事在我们面前招摇撞骗。” “他想把嫌疑转移到女士身上。”主教说,“这家伙故意让我们晓得他对命案 所知甚多,只是不愿说罢了。” “我怀疑真是如此,但它的确是将案情侦查引到别的方向去了……这真是个苦 差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听一点八卦消息和其他人的看法。也许这些流言蜚语和看法 能给我们一点灵感。巡官,麻烦你到外面去,要管家请史坦第绪夫人下楼?我们到 现在还没有听到她对命案的看法。我还缺了一点。我知道谁是凶手了,不过——” 主教猛抬头,“博士,你知道了?” “我想是的。我在今天下午就知道了。”菲尔博士手指玩弄一只银制墨水瓶架, “你们想想,凶手造就一桩可怕的命案,却没有任何目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待 会儿再来谈。等一下,巡官!要是史宾利和蓝道结束他们的谈话,你得下你的指示。” “什么,博士?”莫区不明究理。 “等史宾利回到这里之后,你要告知大家,你和你属下今晚还要加班,你们要 煞有介事地离去……” “喔,然后跟踪史宾利?” “唉,唉。不是这样。你所有的制服警员都要在半哩外监视,史宾利绝对会怀 疑他被人监视。而你,在假装离去之后,绕远路到接待所去。这只是我的猜测,我 们得把时机拖长一点。” 莫区弹弹他的胡髭:“可是,接待所里半个人也没有啊,博士。你不是已经打 发施托尔到”公牛“去了——” “没错。你不须进屋里,只要埋伏在接待所附近,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段时 间……”他转向修葛·杜诺范,对他笑了笑,“你看起来像个智勇双全的年轻人, 必能在危急的情况下顺利脱身。我要你先在这里听听,看我们今晚听到了什么。他 们告诉我,你在学校主修犯罪学。”他意味深长咳了一下,修葛迎视博士眼镜后的 眼神,他知道这个肥敦敦的家伙看透他内心最不为人道的罪恶,“你想不想小试一 下身手?” “我愿意!”修葛义不容辞。 “跟踪史宾利到任何他行经之处,不能被他发现?” “绝对没问题。” “我不想这么做,但是你是目前唯一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在你同意以前,我 得让你牢记到时候该如何行事。”菲尔博士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望着主教,瞪着 面色不豫的莫区巡官,“要是我想得没错,史宾利将会掉进一个死亡陷阱。”他静 候,让他的话沉淀,任听者发挥他们的想像力。灯火通明、空气闷热的图书室开始 充满着疑虑。 “换言之,这个宁静的乡间小镇——任何人都没有杀人动机——有名凶手,正 如他想杀了史宾利般,他很快就会接着给你一枪。这名凶手的智慧可能不怎么高, 但是他是个灵机应变、勇气非凡的人。我不能肯定地告诉诸位,史宾利是否会如勒 索狄宾般,再要一次相同的手段,但我相信他会。要是他还想这么做,动作一定得 快,因为我已经牵制住他的手;他不得不离开英格兰,在之前他一定会想办法再行 动一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会尽量而为,博士。” “好极了。”他转身,朝图书室尽头阖拢的帘子点点头,“我不想让史宾利回 来的时候看到你。你到隔壁的撞球室去,躲在窗帘后面伺机而动。我们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身:你从窗户到阳台去,这个阳台连结屋子这一边所有房间,阳台上有道门 进入撞球室。你一看到史宾利离去,就从撞球室的门溜到阳台,跟踪他。无论你如 何行事,看在老天的份上,干万别跟丢了,就这样。很好,巡官。现在请你去看看 能否找到史坦第绪夫人。” 修葛开始跃跃欲试,虽然这是一场游戏。他兴致勃勃想扮演好这个角色,他以 前从不觉得跟踪人有何大不了的。要是他从未看过那名死者……当他的手触及房间 尽头的帘子时,当时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历历在目。 夜里月色皎洁。月光落在黑漆漆的撞球室里,从右侧墙顶整排菱形镶嵌玻璃照 进来。他右手边的墙上一扇敞开的镶嵌玻璃门通往阳台。撞球室和图书室的格局一 样,窄长高挑。他在黑暗里隐约看见中间那张撞球台、墙上的计分表和置球架。 从另一间闷不通风的房间出来后,这里显得冷。门帘有隔音效果,只能隐约听 见父亲向菲尔博士解释某些事的声音。把门帘掀开半寸,他摸索藏身在椅背的阴影 下。这里真冷,微微的清风飘来。玻璃门轻轻前后摆动;围绕在宅院的树发出沙沙 声响,一道窄长的光透过门帘在撞球台间亮起来。他忽然想到,这栋精美的豪宅在 黑暗中曾上演的把戏,那些贵族称之为“挤沙丁捉迷藏”的游戏(棒槌学堂注:由 一人先躲藏,寻到者逐个挤入同一躲藏处,最后剩下的那一人为输)。这个念头让 他不由想起派翠西亚·史坦第绪与黄昏的寻欢派对。可惜他此时有任务在身。一个 陌生而权威的声音从图书室传来时,他正好发现一张椅子,将之拉过来放在帘子缝 隙边。 “我不是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表示,“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听到明确的言论和暗示。请你们公平看待赛提莫思——不要再让可怜的贝蒂 听见任何事——我自有解释。再则……” 修葛透过门帘缝隙窥探。站在菲尔博士面前的是身材健美、挑衅意味浓厚的茉 儿·史坦第绪。她下巴拾得老高,一头浅亚麻金发和坚毅果决的脸。白蕾丝衣服使 她仿如一座马特洪峰,正俯瞰自己白色的冰坡。她站着,双臂围绕住一个漂亮棕发 女孩的肩膀,茉儿指的就是贝蒂,狄宾。贝蒂·狄宾满脸倦容、神色紧张、十分难 堪。修葛出于本能对她产生好感。就外貌上,她不够格称之为“不负重望的美女” :尽管她身材匀称、脸孔姣好、深蓝色眼睛距离略开,看起来健康又能干。她嘴唇 丰满但下颚刚硬,棕色头发严整拢在耳后——向前更挨近一点——修葛期待在她的 鼻头上找到一两粒雀斑。当她目光注视着茉儿,她的出现使局势更复杂。修葛只能 看见菲尔博士的脑勺,而他能想像得到博士嗓音低沉慎重在这个关头引导狄宾之女 说话。然则,茉儿·史坦第绪不给任何人机会提出异议。 “……此外,”她继续说,摇摇贝蒂表示强调,尽管这名女孩极力想让自己放 松,“我要求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来这么多讨厌的人。这时候在会客室——就是现 在。”茉儿·史坦第绪丑化事实说,“那家伙恐怖的黄褐色帽子和红色条纹领带跟 他的西装根本不搭调。为什么这问房子里到处都是这种讨人厌的人?想想看我们亲 爱的主教会有什么感受。想想看我会有什么感受。我确信亲爱的主教会觉得这是一 种冒犯。” 亲爱的主教闷咳了两声,退进他的椅子里。 “女士,”菲尔博士彬彬有礼说,“警察侦办工作最不幸的地方之一,就是我 们得跟一般人敬而远之的人接触。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女士,这里没有人会比我 更感激你。” 茉儿不以为然,在酌量他的话之后,她不怀好意盯着他:“菲尔博士,在亲爱 的主教面前,我好像嗅得出来你话中有话。” “女士,女士。”博士以斥责的口吻说,“请你控制一下自己。我确信你的主 教会因他的在场刺激了你嗅觉这番话相当不满。我必须请求你尊重他。” 茉儿目不转睛瞪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嗤鼻,面红耳赤,发出如在一 个大冷天贩售花生的自动贩卖机的哨声:“你们看看,这些,”她倒抽一口气, “你们看看这一切的一切,我的天!先生,你们想要调戏我吗?” “女士!”菲尔博士低喃,轻笑了起来。修葛想像得到他注视她时瞪大的眼睛, “我恐怕自己得婉谢你的恭维。我敢说,你对这个传统的老把戏一定不陌生。‘女 士,我是个已婚男子,我宁愿去喝杯啤酒。’说到啤酒——” 茉儿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转身面向主教,似乎在向他求救。这位德高望 重的绅士装作不为所动。他适时在心里窃喜的时候咳了一声,然后他回复神职人员 的庄重。 “你们这些人,”茉儿喘不过气,“这些教人无法忍受的——” “没错。蓝道先生跟你一样有同感。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史坦第绪太 太。”菲尔博士严厉地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提供证据,不是命令。我们是特 地通知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我们今天所侦查到的一些内情,对狄宾小姐来说可能非 常不愉快。” 贝蒂·狄宾抬起头,闪过一抹厌倦的眼神。她没精打采地说话,温软的声音似 乎在询问她未来的婆婆一个问题。她说:“我有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此话巧妙地为这场对话注入了新元素。可以感觉到她正积极主动在想事情,让 任何人忽略了她面对的悲剧。茉儿的抨击不攻自破,她降低音量说:“我希望这场 无聊对话一笔勾消,就这样。要是你们有失礼之处,我会提出暗示。我一向最痛恨 别人含糊其词,好像在背书我打什么鬼主意。”茉儿毅然闭上她的嘴,目光从菲尔 博士的身上转至主教,“要是我势必得说些什么,就是有关于可怜老狄宾生前的那 些流言蜚语。” 贝蒂再度看着她,十分好奇:“这会使情况有所不同吗?”她低声问道。 这时,修葛听见菲尔博士的铅笔轻敲桌面的声音:“亲爱的,”他突然说, “既然你来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过关于你父亲生前的事?” “不,我一无所知。我怀疑过一些事——但我不知道。” “你曾经把你的疑虑告诉过任何人吗?” “是的,我告诉过莫利。我认为这是对他坦承。”她迟疑了一下,有点困惑, 脸上浮现强烈的抗议,“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要是我父亲还活着— —没有人会知道,或追问这件事。现在他死了,是否所有不利于他的事都势必昭告 天下……” 她撇过头,看着一扇窗子的角落,音量放得更小:“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有 觉得很快乐过。我曾经想过,我以后应该可以很快乐。为什么有人要去毁了它?” 从树林吹来夜晚的微风在屋内盘旋,沙沙作响的骚动忽而又远离,它正扰动着 环绕屋子周遭的山毛榉和枫林。这段时间里,菲尔博士的铅笔一直慢慢敲着桌面。 哒——哒——哒——,就像颗一直反覆问着相同问题的脑袋。 “你怀疑你父亲的过去有多久了?狄宾小姐。” 她摇摇头:“时间并不明确。但是我想我大约是在五年前开始起疑。他突然要 我到伦敦去跟他住在一起。我想他可能永远要待在那里。我每星期给他一封信,由 蓝道先生转交,他大概一个月回我一次,上面盖着伦敦的邮戳。所以我偶尔从法国 过来探望他;我当然对可以脱离学校感到高兴。他告诉我他已经退休,不再做他从 前在城里的工作,他将改行,和史坦第绪先生与柏克先生一起经营出版事业。然后, 有一天下午,我们坐在旅馆的大厅,他突然看见一个人朝我们走来,他当时——我 不知道该怎么说——很慌张。他说,‘那是柏克,他没有说他会来这里。你听好, 不要对我跟他谈的那些事表示讶异。到目前为止,你知道我在印度待过一年,在那 里——你要记得这一点——我最好的朋友足潘多顿上校。’然后他教我不要出声。” 她抬手将光亮的棕发往后梳。就像她的头痛发作无法忍受,又试着装出笑容,“你 们……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但是我从来就不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的缘 故。”她又迟疑了一会儿,凝望着菲尔博士,没有问半个问题。 茉儿·史坦第绪先发制人:“的确如此。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求知道内情。我 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不可能的!可怜的老狄宾……我曾经听到一些佣人房里流传的 蜚言——从佣人房传出来的,我敢跟你们保证。那些传言竟说他是个罪犯。一名罪 犯呢!”她使劲吐出这个字眼,“在我们继续往下之前,最好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菲尔博士宣称,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我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们一些残忍的事实。 那些传闻是真有其事。狄宾不但是个罪犯,他还是恶名昭彰、前科累累的罪犯。他 敲诈勒索、收敛不义之财,同时也是一名杀人凶手。先别问我详情。这些事都相当 卑鄙下流。” “不可——”史坦第绪太太及时住口。她盯着主教,主教缓缓对她点头:“我 很遗憾,女士。”他说。 “老天,求你帮帮我们……”她摸着她惨白的脸,现在隐约看得出她紧实脸上 的皱纹,“怎么会这样——变成这样——这究竟……”她目光栘向正茫然注视着博 士的贝蒂·狄宾。 “贝蒂宝贝!”茉儿旋即脸上露出笑容,“我想,我是不该带你下来。你已经 够不舒服的了。这些让人难受的事件,这些子虚乌有的指控……孩子!听我的话, 赶快上楼躺着休息。现在,现在;一个字都不要听!像个乖小孩一样上床睡觉,要 派翠西亚在你头上敷个冰袋。我继续留在这里,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现在要使出 你所有的力气。撑着点,我会尽全力帮你。现在,快走吧!”她松开环绕在对方肩 上的手臂,贝蒂镇定看着她,再度显现出她的坚强和干练;眼神冷讽,下巴坚毅。 她浅笑。 “是的,这的确改变了一些事实,不是吗?”她温柔地问,“我——不在意听 到更多的事实真相。”她对众人屈屈身子,走到门边,在门口转过身。她激动起来, 双颊绯红。像名斗士,她眼睛燃着亮蓝的光彩。她的唇似乎难以张合,“唯一跟这 件事有关的,”她依然轻声细语,“就是莫利。你们明白吧。他怎么想,在乎什么 ——”她胸部剧烈起伏,微微颤抖着,“是我最在意的。请牢记这一点。” “好孩子!”茉儿抬起下巴。 “晚安!”贝蒂关上门。她坚强性格凝聚在房间里久久不去。甚至连上校的妻 子都感受到。她试着调适自己听取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望着博士和主教。拾高下 巴维持尊严,保持适度的冷傲。 “你可不可以好心别再用铅笔敲桌子?”她用紧绷的声音说,“那声响弄得我 心神不宁……感激不尽。现在狄宾小姐已经离开了。你可以证实这些可怕的声明是 真的吗?我希望,那些是有凭有据的。” “毫无疑问。”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其中有牵涉任何丑闻吗?” “你为什么认为会牵涉到丑闻呢,女士?” “喔,别傻了!这是我听过最令人痛心疾首,也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不 相信。可怜的老狄宾……怎么会是卑鄙无耻之徒呢?” 哒——哒——哒——哒,就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菲尔博士的铅笔敲着桌面。 修葛,杜诺范很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博士已经收拢好所有片段思绪,他低下头。 “史坦第绪太太,”他说,“狄宾曾经说服哪位女士跟他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