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得快一点才能买到烟。”丫头马上表示。她拉高了原本细小的声音,有意 让人听见,“老天!都过六点了——不过他每天都会留一盒我那牌子的香烟给我。 如果我没去的话……哎!嗨,马汀!” 她走到马路上,招手示意蓝坡跟上去。方才喃喃低语的人声霎时冻结了。静立 在路当中,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手平举的纤弱的年轻男子,正扭过身来面对 他们。他有一张一看就是平日很有女生缘、被宠惯的、怯生生的脸,还有一头黑发, 嘴角带着一抹不屑的表情。他有点醉了,在稍稍晃动。蓝坡看到他背后白色尘土上, 印出歪歪扭扭一道足迹。 “嗨,小桃!”他鲁莽地说,“你真会鬼鬼祟祟吓人。什么事?” 他极力在学美国腔说话。他一手搭在旁边那人胳臂上,摆出一副很正经的模样。 他的搭档显然跟他有亲戚关系。马汀五官清秀,那搭档则较不起眼,一身衣服叠得 厚厚的,帽缘也不像马汀那样帅气地别起一个弧度。可他们分明长得很像。他很窘 迫,手也显得太大。 “去——去喝过茶了吗,桃若丝?”他笨拙地找话说,“抱歉我们来晚了。我 们——我们有事耽搁了。” “是哦,”丫头无动于衷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蓝坡先生,这是马汀· 史塔伯斯先生,这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马汀,蓝坡先生是你们同胞呢。” “你是美国人哪?”马汀明快地问,“酷毙了。美国哪里?纽约?酷毙了。我 刚从那边回来。我是从事出版业的。住哪里?住菲尔家?那个怪老头。喂,跟我去 宅邸,我请你喝点酒。” “马汀,我们要去喝茶的呀。”赫伯特楞楞地,耐着性子说。 “哎,去他的什么茶。听我说嘛,跟我去宅邸——” “马汀,你最好别去喝茶了,”他妹妹说,“还有,拜托别再喝酒了。我是不 在乎,可你明明知道原因。” 马汀看看她:“我要去喝茶了,”他伸长了脖子说,“还有,还有,我还要再 来一小杯。小赫,走呀。” 他已把蓝坡忘在一边了,这老美对此颇感庆幸。马汀理一理帽子,掸了掸衣服 肩头和袖子,不过他身上一点儿灰也没有。他站直了,清清喉咙。呆头呆脑的赫伯 特扯着马汀往前走的时候,桃若丝悄悄地说:“别让他去。还有晚饭以前你要负责 让他酒醒过来。听到没?” 马汀也听见了。他转过身,头撇向一边,两手抱胸:“你觉得我喝醉了,对不 对?”他审视着她问道。 “马汀,求求你,好不好!” “哼,我要让你瞧瞧倒底我醉了还是没醉!小赫,走。” 蓝坡加快脚步赶上丫头,并排朝另一头走开去。行至转弯处,蓝坡听见那对堂 兄弟在吵嘴。压低声音在说话的是赫伯特。马汀则让帽沿遮过眉角,高声叫嚷着。 有一会儿他俩静静地走着。刚才那一段插曲与灌木丛的芳香一对比,实在格格 不入。然而草原上环绕着他们的风却把这些纷扰扫光了。西天泛黄,如玻璃般晶莹 剔透。枞木的黑色树影背光高耸着,连低洼的池沼都映着金光。这里属低地,坡度 朝高地缓缓爬升。隔着好一段距离可见白色的羊群,活像孩子们的诺亚方舟模型上 的玩具一样。 “你绝不能就这样认为,”丫头直视前方,非常轻声地说——“你绝不可以认 为他就是这样。他不是的。只是此刻他心事重重又设法藉酒装疯来掩饰自己,结果 变成这副胡言乱语、嚣张乖戾的德性。” “我知道他心里有事,不能怪他。” “菲尔博士告诉你啦?” “只讲了一点点。他说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她双手紧握:“哎呀,糟就糟在这儿,不是秘密。这件事人尽皆知,而人人又 都避而不谈。逼得你去独自面对,你懂吗?他们无法在公开场合谈它,因为不作兴 这样。大家也不能跟我谈,连我自己也是提都不便提……”她停了一下,然后转过 来气冲冲地说,“你好心说你懂。其实你根本不懂!从小到大这件事都……我还记 得马汀和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我们一个一个举到窗前,好看看那座监狱。她已经 死了,父亲也是。” 他温柔地说:“关于那个传说,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就跟你说——你不懂的嘛。”她口气单调平板,而他则感到心里头挨了一 刀。他绞尽脑汁在想话说,但无论想到什么都嫌不妥。搜寻和她的一个共鸣点,好 比在一间闹鬼的屋里找盏灯一样难。 “我不够实际,”他呆呆地说,“一离开书本或橄榄球去面对现实世界,我就 傻眼了。可我相信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事,只要跟你有关,我一定懂的。” 一串钟声传遍这块低地,有种缓慢、悲哀、古老的余音回荡空中,又与空气结 而为一。最后一线天光映照在前方远处橡木间的教堂尖塔上。钟楼上,成群小鸟吱 吱喳喳飞走,怱高怱低的钟声与金属磨损后闷闷的音色交织在一块儿。一只乌鸦嘎 嘎叫着……他俩在一条宽阔溪水上的石桥边歇脚。桃若丝·史塔伯斯转身向他。 “你能这么说,我已别无他求。”她嘴唇慢慢松开,浅浅地笑了。微风抚颐了 她的黑发,“我最不喜欢讲求实际了,”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接着说,“自从父 亲离世以后,我不得不实际一点。赫伯特像匹可靠的老马,但他跟那边那干草堆一 样缺乏想像力。还有葛兰比上校夫人、露蒂莎·马克礼、爱玩碟仙的沛恩太太,和 永远抽不出空来读她那些新书的波特森小姐。还有魏厄非·丹宁每周四的九点正都 要跑来对我献殷勤,可九点五分就说不出新话题了,却偏要再接再厉,畅谈他早在 三年前去伦敦看的一出戏,要不然就是拼命示范网球击球动作,害你觉得他准是得 了狂舞症。喔,对,还有桑德士先生。圣乔治,保佑宝贝的英格兰吧。对他而言, 假如今年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给打败了,我们国家可就要落在他们社会主义分子的 手里而一路沉沦喽。咻!” 她一口气讲完,仍慷慨激昂地甩着头,直到必须把一头乱发向后脑拢一拢为止。 然后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不晓得我这样大肆发表意见,你作何感想?” “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蓝坡热切回应。她挖苦桑德士先生的那一段话, 对他简直是个享受,“碟仙免谈,网球免谈。我希望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打个落花 流水——嗯咳!我是说,你说的全都对,还有,社会主义万岁。” “关于社会主义,我什么也没说啊。” “喔,那,现在说一点嘛,”他大方提议,“再讲嘛,说什么都好。诺曼·汤 姆斯加油!天佑——” “可是你讲这做什么啊,傻瓜?你怎么啦?” “因为这样桑德士先生会不高兴呀,”蓝坡解释道。这理由对他来说挺不赖的, 即使有点牵强。又有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疑惑地问,“每周四晚间来看你的那 个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总之,魏厄非这名字够逊。听起来好像是留着一头波浪 形卷发的那种男人。 她从桥边石垣上滑下来,小小身躯的气力好像有些释放出来了。她真诚而奔放 的笑声——前一晚他已见识过的——也放开来了。 “唉!我们再不快一点,一辈子也买不成那盒香烟……你说得我意兴风发。要 不要跑一跑?不过,别跑太快哟,有四分之一哩远的路程呢。” 蓝坡说:“来哟!”霎时两人拔腿就跑,脸迎着风,越过干草堆。 只见桃若丝·史塔伯斯一直笑个不停:“希望我现在能遇见葛兰比上校夫人。” 她边喘边说。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鬼点子。她转过脸来,红通通的,眼神流露出 雀跃之情,“好棒,好棒——呃!还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点?” “坏蛋!我跑得好热。喂,你喜欢径赛吗?” “呃,一点点。” 一点点——他脑子里掠过的是,校外一间阴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 玻璃盒内几座银色奖杯,和那些经过处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榄球。路不 断朝后闪过去,他忆起跟今天一样、十一月份的另一个快乐场面。一波波声浪扫过, 一阵阵粗纩的鼻息传来,橄榄球队四分卫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在喊着暗号。头痛欲 裂,小腿筋揪得紧,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接着排好的阵线应声冲锋,呼啸而去,乒 乒乓乓的一阵短兵相接。冷风乍地灌到脸上,他拽着两条像木偶一样紧绷的腿,扑 向得分的白色边线,感觉好像在飞。还有他站在球门正下方,腾空拦截的那个泥团 似的球……犹记得那骇人的欢呼声,像蒸气顶开壶盖似地涨起,将漫天的尘埃一扫 而空,他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起伏。 这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却像上千年那样久远了。眼前的他置身于比那更诡异 的一场奇遇。薄暮中有个女孩为伴,有她在身边,远比失落的古老秘谭还要让人悸 动。 “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他们来到村外郊野,腰杆粗壮的树木遮蔽着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砖铺成歪歪斜 斜的图案,像幼儿学写字。有个女人停下来瞧他俩。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眼 睛瞪得老大,连人带车地跌到沟里去,咒骂了一声。 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 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 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 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 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 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 “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 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 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 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 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 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 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 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 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 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 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 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 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 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 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 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 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 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 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 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 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 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 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 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 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 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 菲尔博士吐着气,从巷口现身了。他背后跟着一个人,那身影蓝坡觉得眼熟。 对了,是沛恩,嘴边叼着弯弯的烟斗,好像在咀嚼它似的。 经过这短短数小时,此刻恐惧感蓦地重现了…… 博士面色极为凝重。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支手杖靠在脚旁。 “桃若丝,我不想吓到你,”他起了个头,“我也知道这话题是个禁忌。没关 系,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呃!”沛恩警告性地吭了吭气,喉咙里直出声,“那个——呃——客人哩?” “他全都知道了。好,丫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请讲吧!”她掐紧双手。 “你哥哥来过。他的状况让我们有点担心。我不是指喝酒的毛病,酒瘾可以慢 慢改掉。他吐过了,所以离开这儿的时候倒是完全清醒的。问题在他害怕的程度, 从他狂野挑衅的表现可见一斑。我们不希望他为了这件捞什子的事紧张过度,而去 伤害自己。你懂吗?” “所以呢?讲下去!” “主任牧师和你堂弟送他回家了。桑德士对这情况颇觉困扰。听好,我就直言 不讳了。你当然清楚,你父亲过世以前跟桑德士说过一些话,而这些话是要绝对保 密的。桑德士那时候只当你父亲是疯了。可现在他开始纳闷。也许我多虑了,但— —万一——我们还是提高警觉为上。典狱长室的窗户从这儿一览无遗,这栋屋子离 监狱也不出三百尺远。懂吗?” “懂!” “桑德士和我,还有如果蓝坡先生愿意的话也可以,会全程守望。今晚会有月 亮,我们就能目睹马汀踏进那个房间。你只消走到草坪前端,就可以看个清楚。但 凡有任何一点噪音、动静、或可疑的情况——桑德士和小伙子都会火速横跨草原去 处理,快得连个鬼影都闪避不及。”他微笑着将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这都是些 无稽之谈,而我也不过是个老糊涂。可你们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吧?好了,那么, 守夜几点开始?” “十一点。” “啊,我也这么想。好罢,那,马汀一离开地主宅邸,你就给我来电话。我们 会看住他。不用说,你们绝不要跟他提这件事。我们本来是不可以干预这事的。况 且他若知情,说不定会为了逞能,急于闪避我们的监视而弄巧成拙。但你倒可以建 议他提着灯,找个靠窗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桃若丝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她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你 们有事瞒着我……天哪!他为什么非得去不可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破除这迂腐的习 俗,那——一”除非你愿意丧失这整个地产,“沛恩莽撞地说,”很抱歉。但当初 就是如此安排的,而且得由我来执行。我必须缴出几把钥匙给继承人——那里不只 一道门。当这继承人将钥匙交还给我时,一定要亮出从金库内取得的某样东西给我 看。你们就别管是什么了。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确打开过那个保险柜。“这名律师再 一次紧咬他的烟斗。眼白在月色下显得雪亮。 “各位,不管各位是否知情,这些事史塔伯靳小姐都知道了,”他喋喋不休, “我们就开诚布公吧。好。那么让我向大家摊开关于我的部分。在我之前,我父亲 受史塔伯斯家族委托保管财产。我祖父及曾祖父也是如此。各位,我说明这些细节, 免得被误会为一板一眼、专会钻牛角尖的蠢材。即使我想触法,老实说,我也绝不 会违反他们这份信托。” “这么说,让他没收这个地产算了!你想我们之间有哪一个人会在乎吗?” 沛恩急躁地打断她的话:“话是不错,但不管小赫和你觉得如何,这规炬没有 那么迂啊。天哪!丫头,你难道想一夕之间变穷,同时还要沦为地方上的笑柄吗? 这程序也许很傻,的确如此。可法律就是法律,信托就是信托。”他双掌拍合,发 出空洞的“啵”一声,“我告诉你有什么更傻,就是你的恐惧。史塔伯斯家自从一 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经过那种厄运了。只因为你父亲摔下马时,刚好靠近女巫角,这 并不代表——” “别说了!”丫头难过地说,她的手在颤抖。蓝坡向前一步。他感觉喉头滚烫, 气得干涩,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心里想,只要那家伙再讲下去,他铁定马上揍他 下巴。 “沛恩,你不觉得你说得够多了吗?”菲尔博士不满地咕哝着。 “啊,”沛恩说,“可不是吗。” 屋里弥漫着愤怒的气氛。大家听见沛恩咂嘴,把腮帮子上的老皮吸得贴到牙床, 制造出小小噪音。他音调低沉平板地重复了一句“可不是吗!”但你知道他也感受 到那股熊熊的怒火。 “各位,我告辞了,”他很镇定的说下去,“我来送史塔伯斯小姐……不不,” 眼看蓝坡作势要送,“现在不要。我有机密要交代她。最好没人打扰。我已履行一 部分义务,将钥匙交给马汀·史塔伯斯先生了。其他还待办。看在——啊——我跟 他们家的交情大概比在座的诸位都还老,”他扁扁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他气急败 坏起来,“你们总得让我保留所剩无几的一点机密项目吧。” 蓝坡气得忍无可忍:“你刚才是说”项目“,还是说”风度“啊?”他讽刺道。 只见沛恩一溜烟儿,踉舱地往前,还翻着白眼回头瞥了大家一下。蓝坡捏了捏 丫头的手,便目送他们两人走了。 “啧,啧!”停了半晌,博士出声抱怨,“不要骂他。他只是恪守他作为家庭 法律顾问的职责。我担忧得无心骂他。我想通了一个道理,不过……我也不知道。 每一步棋都走错了,都错了……来吃饭吧。”他自言自语,领头朝着巷子往回走。 蓝坡心头快按捺不住了。 夜幕低垂,鬼影憧憧。一会儿像有个鬼门放出来的东西狂笑着,疾行中秀发灌 满了风。一会儿又像一张方正、沉郁、哀怨的脸在桥头那儿,面带奸笑。这边有恶 作剧,嘲弄和幽默的淘气精灵。那边灌木丛边,又来了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再加上 这些恐怖玩意儿蹑手蹑脚折返阴界时,那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别让任何事发生在 她身上啊。看好了,可别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啊。看紧喽,因为那是她哥哥啊。 他们窸窸窣窣地走过草地,蚊虫怱大怱小的嗡嗡杂音十分单调。远远地,西边 稠密的大气中,雷声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