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主任牧师没妄动,他连表情都未曾稍作改变。他持续拿手帕擦拭前额,那是他 的老把戏了。他颇高大,一身黑,穿着舒适自在,金色的表链晃来晃去。然而他的 蓝眼珠似乎萎缩了,不是眯起来而已,是收缩彷佛眼睛真的变小了。他尽量摆出残 余的一点温文儒雅的气质来。蓝坡觉得,主任牧师像一个人要下水游泳之前大吸一 口气那样,在做最后的一搏。 他说:“这太离谱了呀。但,”他很有风度地挥着手帕说,“我们好像——啊 ——引来好多人围观。我看,各位先生们都是侦探吧。就算你们丧失理智到要逮捕 我的地步,也用不着出动这么多人马呀……有一大群人众过来了唉!”他压低声音, 口吻愈加生气,又说,“假如你非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才放心,那让我们到班杰明 爵士的车上再说。” 逮捕他的那个人看来沉默寡言,脸上皱纹满布,望着菲尔博士。 “是这个人没错吗?”他问。 “巡官,没关系,”博士回答,“就是此人。你尽管照他要求的去做——班杰 明爵士,你看月台上那个人。你认得他吗?” “老天,我认得!”警察局长惊叹道,“是罗伯特·桑德士。没错。他比以前 我见过他时衰老了些,可是我怎么说都认得出他呀……咦,菲尔!”他像烧开的三 亚水一样口沫横飞,“你不会是说——主任牧师——桑德士!” “他的名字并非桑德士,”博士镇定地说,“我也几乎可以确定他不是个神职 人员。反正你认得那位叔父。我就怕你赶在我问话之前脱口而出,说不定冒牌桑德 士刚好与正牌主任牧师神似,也不无可能……詹宁斯巡官,我建议你把人犯带到路 边那辆灰色的车上去。班杰明爵士,你可以先去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要对他透 露多少实情都行,讲完了再回来与我们会合。” 桑德士摘下帽子:“难道说,这是你一手主使的吗,博士?”他耐着性子,简 直是和颜悦色地问着,“我,呃——我很感意外。甚至是震惊。菲尔博士,我真看 你不顺眼。各位先生,走吧。巡官,你不必握着我的手臂膀。我保证没有要开溜的 意思。” 渐暗的光线中,这一撮人朝戴姆勒房车走去。詹宁斯巡官像个老旧的转轴一样, 迟钝地扭过头来:“我想我该带几个人手一起去,”他对菲尔博士说,“您说过他 是个杀手。” 这狰狞的字眼如此不动声色地冒出来,突然敦大家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 这静谧才被重重的踏步声给打散。蓝坡挨在桃若丝身旁走在大伙后方,盯着背脊宽 厚的主任牧师,自信地跨着大步走着。桑德士头上秃了的那块皮肤,在黄黄细发环 绕下一目了然。蓝坡听见桑德士在笑…… 他们让人犯坐进车子后座。主任牧师舒适地将四肢伸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 “杀手”这两个字仍隐隐在大家耳际回响。桑德士对此似乎也心里有数。他的眼光 缓缓绕着大家流转,同时一丝不苟地把手帕摊开再折回去,好像一件一件套上盔甲 般慎重。 “好啦,各位,现在呢,”他表示,“拜托让我们在这房车后座轻松地聊聊天 ……我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具体控诉呢?” “天哪!”菲尔博士叹服地拍打车身,“可精采了,桑德士——你听到巡官说 了。你的正式指控只有马汀·史塔伯斯的谋杀案。不是吗?” “的确,”主任牧师慢条斯理点着头同意,“我很高兴身边有这么多证人在场 ……巡官,在我说任何话之前,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确定你要继续这项逮捕 行动吗?” “我必须听命行事。” 对方又得意地点点头:“这样下去,我倒认为你会后悔的。因为三位证人—— 不好意思,是四位——刚好能证明我绝无可能杀害我的年轻朋友马汀。事实上,或 是杀了任何人。” ——他在拖延。 “现在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菲尔博士,好像是你促成这个多少有点——不要 见怪喔,令人开了眼界的逮捕行动。我的年轻朋友马汀—呃——死的那天,我在你 家,就坐在你旁边唉,没有吗?我几时抵达的?” 菲尔博士,依然像个胖土匪,正倚在车门边上,好像挺自得其乐的样子:“第 一步棋,”他说,“你用了卒子,而非骑士。巡官,接招喽。好玩好玩——你是十 点半来到我家附近的。十点半左右。就算是十点半吧。” “我可要提醒你,”——主任牧师的声音变得有一丁点儿凶,但他立即不落痕 迹地改口,“啊,不要紧。史塔伯靳小姐,你可不可以告诉各位先生们,你哥哥是 几点离开宅邸的?” “你也知道,那些钟所指的时间有些错乱,”菲尔博士接腔,“大厅的钟快了 十分钟……” “的确如此,”桑德士说,“好啦,不管他是几点离开宅邸的,我都已经在菲 尔博士家了。你承认这是个事实吧?” 桃若丝不解地看了他很久,点了点头:“嗄……是啊,是啊,没错。” “再来是你,蓝坡先生。你很清楚我在博士家一直没走开过。你看见马汀拿着 灯走向监狱的时候,我在座。你看见他的灯在典狱长室亮起时,我也在座吧?简单 地说,我毫无机会杀他呀,是吧?” 蓝坡只能答:“是。”无可否认。事发当晚,那整段时间桑德士都端坐在他眼 前,菲尔博士也在场。他很不满桑德士那副表情。他那张红光满面、带着笑意的大 脸背后暗藏太多急于游说的成份。然而…… “博士,不能不承认这一切吧?”主任牧师问。 “我承认。” “而且我也没装任何机关,不像这次调查中,大家纷纷揣测的那样呀。也没有 什么死亡陷阱可以帮助不在现场的我杀死马汀·史塔伯斯嘛?” “没有,”博士回答。他眨来眨去的眼睛也镇定下来了,“你说你全程与我们 为伍的那个时段,的确你没走开。你跟蓝坡先生开始分头跑向监狱的短短刹那,你 也什么都没做——因为那时马汀·史塔伯斯已经死了。你的行为举止很清白。纵然 如此,我断定你还是亲手杀了马汀·史塔伯斯,再把他的尸体给丢到女巫角去。” 主任牧师又一次摊开手帕擦汗。眼睛机灵地看着,严防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他 开始恼羞成怒了。 “巡官,你最好放我走,”他突然说,“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胡闹够了吗?这个 家伙要就是在恶作剧,不然就是……” “班杰明爵士把你号称是你叔叔的人给带来了,”菲尔博士表示,“我看你们 最好都到我家去,我再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办到的。同时呢——巡官!” “有!” “搜捕令在你那儿吗?” “是。” “派你的人去搜牧师公馆,你呢,跟我们走。” 桑德士略微换了一下姿势。他眼睑泛红,面色就如大理石般死灰,但仍带着那 抹泰然自若的笑容。 “挪过去,”非尔博士从容不迫地下命令,“我坐你旁边。喔,还有——我要 是你的话,就不会一直把玩那条手帕。你是出了名的手帕不离手。我们在水井里的 藏身处发现一条喔。我猜想上面锈的姓名缩写”T.S.“代表的根本不是提摩西·史 塔伯斯的”提·史“,而是你呀,汤玛士·桑德士的”汤·桑“。老提摩西临死抛 下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气手帕。他甚至连那份手稿旁都留下了线索。” 桑德士果真挪过去空出位子来,冷静地将手帕平铺在膝上,整个摊开来给人看。 菲尔博士偷笑了起来。 “你现在恨不得能否认你名叫汤玛士·桑德士了,是不是?”他盘问。他手杖 挥了挥,示意要班杰明爵士把那位棕色皮肤、手拿大皮箱的可敬叔叔请过来。这位 叔父又高又唠叨的抱怨声划过空中而来,“——真该死,这是什么意思。我有几个 朋友要拜访,也写信叫汤玛士星期四以前不必见面。结果他拍电报到我船上叫我直 接来这儿,说事关生死,还指明搭这一班车,又——” “电报是我发的,”菲尔博士说,“幸好我发了。若是等到礼拜四,我们这位 仁兄早就逃之天天了。他几乎已经说服班杰明爵士,让他今天不必出面。” 个子高高的叔父把帽沿往后一推抢着说:“听着,”他忍无可忍地说,“是不 是大家都疯啦?先是班杰明语无伦次,现在又——唉,你是谁啊?” “不不不,你问错对象了,”菲尔博士纠正他,“你该问,这是谁啊?”他碰 一碰桑德士的手臂,“这是你侄子吗?” “哦,见鬼哟!”罗伯特·桑德士先生说。 “那,上车。最好坐在驾驶旁边,他会跟你说明。” 巡官应声上车,坐在桑德士旁边。蓝坡和桃若丝面对着后座拉下一张椅子挤着 坐,罗伯特·桑德士跟班杰明爵士坐在前座。主任牧师只表达了这么一个意见: “这绝对可以证明是个误判。但随便一个误判跟控告谋杀可有天壤之别。你无从证 明是谋杀喔。” 他脸色发白。蓝坡坐在那儿膝盖差点碰到主任牧师,既反感又加上害怕,不由 得打了个寒战。蓝色的圆眼珠仍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张。听得到他的呼吸声。车后 座一片死寂。暮霭迅速染遍天际,车轮“沙沙”地摩擦路面,彷佛低吟着“杀手” 这两个字。 此时蓝坡瞧见巡官不声不响地将手枪藏到腋下,枪管对准主任牧师腰边。 车子沿着小巷来到紫杉居,颠得厉害,而前座的班杰明爵士仍讲个不停……他 们刚在屋前停下,罗伯特,桑德士就跳下车。他的手臂远远地伸到后座。 他说:“你这个下流的猪。我侄子他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巡官揪住他手腕:“慢着,您且慢,不要动粗。” “他号称自己是汤玛士·桑德士?他是个超级大骗子。就凭他——我要把他宰 了。我——” 詹宁斯巡官不慌不忙,把他推离敞开着的车门。这会儿大家都围住主任牧师了。 他中间光秃的脑袋,四周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黄发,使他看来活像个食古不化的圣徒。 他竟仍尽量保持笑容。他们架着他进屋里去,菲尔博士正在书房点灯。班杰明爵士 把主任牧师一把推进一张椅子内。 “好啦——”是他的开场白。 “巡官,”菲尔博士拿灯比了比说,“你最好给他搜搜身。我想他绑了一个放 钱的腰包。” “不要过来!”桑德士声调提得老高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你最好离我远 一点……”他双眼圆睁。菲尔博士把灯方在他旁边,照着他冷汗直冒的脸,“那就 算了,”博士漠不关心地说,“巡官,搜他也没用……桑德士,你有没有什么话要 声明?” “没有。你不能证明什么。” 菲尔博士打开书桌抽屉,好像要找纸笔来让他写自白书。蓝坡目光随着他的手 在移动。别人都没注意到,因为大家都看着桑德士。然而主任牧师却眼巴巴地望着 博士的一举一动。 抽屉里有纸,还有博士那把老式的迪林格手枪。枪已打开,因此弹匣是敞着的。 灯光一照,蓝坡看到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抽屉随即给关上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 “各位请坐下,”菲尔博士劝着。桑德士空洞的眼神仍停留在关好的抽屉上。 博士往罗伯特·桑德士那儿瞄了一眼,后者正紧紧握拳,一脸儍相站着,“各位, 坐吧。如果他自己拒绝据实以报,就得由我来揭发他是如何干下这些谋杀的勾当。 这件事惨绝人寰。史塔伯斯小姐,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就请避开一下吧,”蓝坡轻声说,“我陪你一起出去。” “不要!”她喊道。他晓得她正竭力控制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直至目前为 止我都承受下来了。我不要出去。你们不能强迫我出去。若是他干的,我一定要知 道真相……” 主任牧师已恢复镇定,虽然他激动过度,声音还是哑的:“史塔伯斯小姐,当 然你可以留在这儿,”他大声说,“你最有权和听这疯子捏造出来的故事。他没法 自圆其说的——不单是他,任凭谁也说不明白,我如何能够既跟他同处在这屋里— —又能把你哥哥从典狱长室阳台上扔下来。” 菲尔博士义正辞严地大声说:“我没说你把他抛下阳台喔。他压根儿就没被丢 下阳台。” 屋里一阵沉默。菲尔博士倚在壁炉台边,一只手臂沿着边搁在上头,眼睛半闭。 他思虑缜密,接着说:“他没坠下阳台有几种原因。当你发现他时,他是右侧朝下 躺在那儿的。而他的右大腿骨也摔断了。可是他搁在长裤小暗袋内的手表不但完好 无缺,还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地走得好好地。五十尺的落差咧——这绝对违反常理 了吧?我们待会儿再回头来谈这只表。” “现在讲到谋杀发生当晚,雨下得很厉害。更确切地说,雨从快十一点一直下 到一点正。第二天我们上典狱长室的时候,发现去阳台的铁门是敞开的。记得吗? 马汀·史塔伯斯应该是差十分十二点左右被杀的。那道门也应该从那时就是开着的, 而且继续敞着才对。暴雨下了一个钟头,想当然耳,雨水会从那扇门飞溅进房内。 雨铁定也打进窗户了——窗子这个目标范围比门小得多,还塞满长春藤。第二天早 晨,窗下地面上尚且有一大滩一大滩积水。但那扇门边竟连一滴雨水都没有;周边 地面不但干得很,而且有些细沙,甚至于灰尘满布。换句话说,各位,”博士平静 地说,“门是一点钟雨停了以后才打开的,而不是被风吹开的,因为那道铁门重得 连用力扭开门把都嫌吃力。是有人事后刻意打开,大半夜跑去现场动手脚的。” 又是一阵静默。主任牧师僵直地坐着。灯光下看得出他面颊抽搐了一下。 “马汀·史塔伯斯香烟抽得很凶,”菲尔博士继续说,“他又紧张又恐惧得难 耐。当日整天香烟接连着抽个不停。这样恐怖的一个守夜试炼,不难想见他等待的 时候烟只会吸得更凶才对……可是他身上寻获的烟盒和火柴盒都还满满的,而典狱 长室地板上也连一个烟头也没有。” 他们听得到詹宁斯巡官在玄关讲电话的声音。不久他回到书房来,表情更加木 然:“都搜出来了,”他对菲尔博士说,“他们查过地窖。摩托车已经给拆得破破 烂烂埋在那儿。他们又搜出一把白朗宁手枪,一副做粗活儿的手套,还有几个皮箱 装满了——” 班杰明爵士无法置信地说:“你这只猪……” “等一等!”主任牧师大喊。他又站了起来,“你不知道实情。你对整件事的 始末一无所知啊——都是用臆测的——一部分是——”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罗伯特·桑德士吼道,“我一直不作声,也忍得够 久了。我要知道汤玛士的下落。他在哪里?你把他也杀了吗?你在此地招摇撞骗有 多久了?” “他死了!”对方被逼急了,脱口而出,“跟我可没关系。他死了。我对天发 誓,从未动过他一根汗毛。我要的只是一个平凡、安定、受人尊重的生活,才想到 取代他的位置,来这里就任的……” 他手指在空中笨拙地比划着:“听我说。我只求给我一点时间思考。我只想在 这儿闭目坐一坐。你们让我措手不及……听着。我会把整件事钜细靡遗地写给你们, 整个来龙去脉。我不写的话,真相对你们来说永远是石沉大海。博士,就连你也没 辄的。如果我坐在这儿马上写,你们答不答应住嘴了?” 他简直像个块头特大,哭哭咧咧的孩子。菲尔博上仔细端详他说:“巡官,我 看你还是由他去吧,他逃不掉的。如果你要的话,可以在草坪上逛一逛。” 詹宁斯巡官表情麻木:“好的。警场的威廉爵士吩咐过我们,一切听您指挥。” 主任牧师坐直了身子。仍苦苦维系他那昔日的翩翩风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有——啊——一件事。我坚持,有几个环节菲尔博士得为我解释清楚。我也可 以为你进一步澄清一些地方。看在我们过去的——情谊份上,大家出去之后,你可 不可以好心陪我在这儿坐几分钟?” 蓝坡差点开口反对。他正要说:“抽屉里有把枪啊!”却见菲尔博士望着他。 这位字典编纂家正轻轻松松在炉火旁点烟斗,火柴的火焰上方两眼眯起,示意他保 持沉默…… 天几乎全黑了。罗伯特·桑德士激愤地叫骂着,不得不让巡官和班杰明爵士给 带出去。蓝坡和丫头也离开,到光线微弱的走廊上待着去了。他们临走回眸,看到 博士还在点他的烟斗,而汤玛士·桑德士打起精神表情冷漠,朝写字台走去…… 门给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