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颜色 颜如卿相信他是受贵州气候的影响,自己整个人才变了性情。这里四季变化起 伏太大,不像他家乡夏季漫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明明亮亮。天无三日晴 哪,贵州,最好的季节就是夏、秋。而明畅和煦的夏天,多么珍贵,竟然就在他的 几场懒觉里睡过去了。 时令进入秋天,秋高气爽的日子格外难得。一入深秋,会有绵绵细雨洒下,阴 湿的寒冷就要来了。某天仲舒请他去教仲舒的儿子画油画,在仲舒的画室他看到一 批女人体速写,全是线条,曲线奇谲,有实有虚,构图大胆。他心有所动,想仔细 看,仲舒却收起来了。 这也是云贵市画家们的一个特点,他们都是躲起来画,决不和同行交流,从不 把自己的半成品示人。 颜如卿发现,同是男人,对女人的美和媚的欣赏是各不一样的。同是男性画家, 有人画女人画她的眼睛,更多的人是画她的脸蛋。仲舒画的是丰乳肥臀。颜如卿脑 子里如果出现了女人,一定是她的背影。一个优美的女人的背影,梦一般飘渺,可 以令人无限猜想,会占据他的梦境。那个影响了他的就业选择的贵州模特,他后来 经常想的一件事,就是她的背影到底是什么样的?在速写课上,她赤裸的背影像一 把浅棕色的小提琴,如果有手指拨动琴弦,一定会发出奇特的声音。在他的思索里, 小提琴变得柔软,动荡不安,像达利的钟表一样变形,她的背影没有了固定的形象 和色彩,真的如同蝙蝠的翅膀,在幽暗的空中忽现忽没。 那是虚无。 他很想抓紧时间画一批画,以线条为主,就画城市满天空里遒劲的光树枝,它 们那种细瘦苍凉又直指上空的态势,唤起他内心的某种渴求。 他的手拿笔的时候还有些懒洋洋,想再等一等,等有了真正的冲动、非画不可 的时候的到来。到那样的时候,他要不顾一切冲上相宝山、狮子山,将山下的人间 烟火全忘掉,孤独失意也全平息,呆上几天,整天画画,让这个秋天结出硕果。 这个念头让他愉快了很久,觉得自己总算是有了想头,有了事搁心里,和同事 闲侃的时候也从容了许多,不像平时总感到自己内心的无聊虚空,和同事一正经侃 艺术上的事就心虚,唯恐别人将自己看透。 他刚到云贵市的时候,近视很厉害的文联主席许诺说,因了他,早就要建的书 画院一定要尽快建好,要将贵州的书画事业发展和繁荣起来——一个广东画家、中 央美院的高才生,都来支援贵州了,还有理由不发展么?他很兴奋,认为自己真是 找对了地方。艺术就是这么奇妙的,它的机缘,永远都在路上,在你有所感觉又不 可全知的地方。也许就是在这被人们视为蛮荒的贵州,匿藏着他艺术生命的种种元 素呢,他盼望着。 但书画院迟迟建不起来,财政的原因,编制的原因,人员安排的原因等等,催 问多了,主席厚镜片后面的目光就不愉快地躲闪起来,委婉又残酷地告诉他年轻人 要面对现实:“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办公桌还是几个人轮流用呢,你们现在工作 的条件不知有多好了,难道一定要有高楼大院才能够创作吗?不对嘛,有什么条件 做什么事,书画院就算建不起来,你照样可以画你的画!对不对?” 颜如卿被说得哑口无言。这不是工作条件的问题,是他能不能有个梦想的问题。 他早先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这事有多么的困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财政是 困难的,各职能部门是无法协调的,毫无任何利益的驱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积极 地往这件事情上使劲。 老槐劝他:“再等等吧!” 这里的人们都习惯了等待,大家都生活在等待之中。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但你 可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等待;你什么都无须做因为你已经在做一件事情——它就是 等待。等多一年工龄工资就会增加一元钱;没有恋爱的人或许会等来一场恋爱;没 有发表过作品的人或许会在日报或晚报或外地的杂志发表一篇小文章;做了多年副 主编副主席副主任的人或许会因为老主编老主席老主任的突然去世而挪一挪位,换 一张好些的写字台……牟二在等他的画眉会说更多的话,到斗鸟场上就有更多的人 下注;仲舒在等待德国人的邀请;耀明在等待他情人的身影;山思在等待文学女青 年的想入非非……中年艺术家们在等待恐龙般的老艺术家入土,文艺青年等待着窜 进圈内的机缘。传达室的老头或大嫂无所期盼,就盼着有人来问事儿,盼陌生的面 孔出现。 更深一层次的等待则是借助岁月和习惯的累积,人们的脸皮子增厚,能够不知 不觉将过去的一些追求放弃,同时又更加坦然自信的自欺欺人。什么事情都可以等,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无数的面孔在时间的迁移中憔悴和变了形,但人人浑然不觉。 颜如卿不认为自己在时间上富有,他不想等到暮年才成熟才知名才被人尊重被 人阿谀和瞻仰。要么,就不要做这个。要做这个,他又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是没 有前进动力的。别看老槐一年只下河洗两次澡,老槐可是有理想的人,又画画又做 砂陶,老槐觉得自己很崇高,他的砂陶正将贵州少数民族的形象传播到法国,走向 世界。别看仲舒为艺术而艺术的模样,他或许计划着要将那个曾经在云贵市街头被 围观的金发德国美女画家娶到手,说不定还可弄个瑞士户籍。 只有他颜如卿,活在蝙蝠的幻象,或说是阴影里,矛盾,徘徊,烦躁,面色苍 白。 颜如卿被暂时安排在《黄果树》做美编。 这是个没什么内容的活儿,杂志形象某年某月由某届市委宣传部门领导亲自确 定,就决不随便更改,一年十二期都那样,内里的排版也是固定模式。 对活儿没兴趣也不尽力,诗他倒读了不少,特别是柔桑的诗,她是市电台节目 主持人。她的诗既有很强的可视性,有画面,又是一些遥远又熟悉的声音,隐隐约 约在他心灵里撞响。这柔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是穿着土蓝色布依族蜡染裙子的贵 州村姑,或是包头巾穿长裙束细腰的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 有一次,文联召开一个座谈会,她来了,穿了一套咖啡色天鹅绒连衣裙,坐在 一个角落里,皮肤白皙细腻,可爱的上翘的鼻子,戴眼镜,一头栗色卷发十分富有 光泽,真的如同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那是一个在知识分子的书房里、在十九世纪 的书本里长大的女子,浓浓的乡愁和古典的情怀像带蜜味的薄雾,将她整个的人包 裹着,永远远离现实。他凭直觉,坐到她身边去:“请问是柔桑吗?” 她对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总是躲在角落里?”他问她。 她淡淡一笑:“你呢?为什么总往角落里找?” “我就怕开会。”他说。 “我也是。”她说完又开始发愣。 “我其实一直在找你。”他轻声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找她了吗? 他好像一直在找她,也似乎从 来没找过。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看她,她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目 光迷茫,又不知神游何处了。 他悄声地在她耳边朗诵她的诗—— 稻草人在哪儿啊, 稻草人, 我要与你再见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 留给你了。 除了你, 谁更有权利, 拥有果实累累的领地? 她听着,一言不发。 他只好说话:“知道吗?你的诗里有告别童话的忧伤,有许多还没清晰地诉说 的美和幻想。” 她不说话,还是那种思考的茫然的样子。 他继续凑到她耳边:“你的诗影响了我,知道吗?” 她回头望他,有细微的惊讶在洁净白皙的脸上。 他继续说:“现今精神的美和幻想越来越边缘,躯体的、表面的美作为一种时 尚追求走向日常生活,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坚持某些东西,比如你诗中的那种 温婉隽永,那种于淡淡的忧伤中挣扎蜕变上升的精神。” 她悄声说:“听说你们这些画家又在讲与国际接轨,玩抽象,模仿毕加索?我 不明白,毕加索是可以模仿的吗?” “唉,”他叹口气,“与其以模仿毕加索为创新,不如追求你诗中的那种美和 隽永,看它在朦胧之中透露出光芒。” 他越说越兴奋,她扯他袖子,他一扭头,看见正在讲话的主席远远地朝自己瞪 眼,对她做个鬼脸不说了。 那以后,他曾经向她借过一些文学书来读,感觉不错,诗歌、散文和小说,其 实和绘画也有相通的地方,首先作品中的感情是一致的,表达的取向也有相同之处。 他颇有收获,常去找柔桑聊天,觉得茫茫人海里就只有她能够理解他、与他心 灵相通趣味一致,得到许多慰藉。但再去还书的时候,电台里说她请了创作假,不 知躲去什么地方写作了。 她的诗歌却像夏日的九里香一样留下来,香味在他的世界里缭绕。每当他思考 自己的创作的时候,就反复读她的诗。 文联大院里,艺术家们喜欢凑在一起抽烟喝茶闲侃,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搜 罗到一起来讲。他们和颜如卿不同,颜如卿是十五六年学校读出来的,知道的都是 书本上来的。他们可是自己和社会共同教育培养的,对社会人生无所不知。所以, 当别人说了什么,他总是只能这样回应:“真的?”像少见识的妇女。这也是他们 叫他“广东姑娘”的另一个原因。 上班时间,或天冷的时候,大家往往就凑到颜如卿的美编办公室来闲侃,因为 这是文联除了会议室外最大的办公室,而颜如卿又性格和善,天生是个容易扎堆子 的好人。 这样的闲侃开始觉得很过瘾,大家也很兴奋,有些写小说的就拿了不少去写出 来,在本地的杂志上发表。而不写小说的,比如画家和书法家,或者写词作曲的, 也照样很投入,毕竟,那许多人性的奥妙、故事的蹊跷、感觉的怪异,也同样可以 琢磨进自己的创作意识里,说不定会出现某种突破。 一大院里的人几乎天天上班就是这样闲侃。 除了颜如卿,任何人都不能只当听众,每个人都要讲一些,不然就是来偷素材 和灵感的了。山思来了,大家就让他讲,他不讲,大家不饶,甚至要赶他走。他也 着实讲了几场,但他的故事不是吹嘘自己的神算,就是讲些阴暗男女乌糟事,格调 低,大家觉得没劲。 别人都走开了,山思就对颜如卿讲些男女之怪事,当小颜是白纸,要帮助他长 见识。他滔滔不绝地,唾沫星子乱飞。 颜如卿赌气打断他说:“如果我是女人,就决不让男人碰自己;如果我是男人, 也决不让女人碰我。” “哦呵,小颜,你不是男人么?” 颜如卿一时无话说,但忍住,拿张报纸在手里看着,直到山思无趣自己走掉。 但他因此整天都愉快不起来。 秋天是贵州最好的季节,天空蓝,草木香,城市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金黄的梧桐 落叶。他最喜欢穿上风衣出去,从冷清孤寂的外环路一直走到车马喧哗的喷水池, 在喷水池边的古巷里买一包香甜的炒栗子,再慢慢走回来,像迷失在漫长回忆甬道 里的老人,听厚厚的落叶在脚底发出脆裂的声音。 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人的感觉非常好。 有时候他故意走远些,穿过秋水如碧的河滨公园,就到了城市南端入口次南门。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还都是包分配的,据说贵州八大院校的学生 到毕业分配的时候,分配工作要求就是以大十字为中心、次南门为半径画圆……颜 如卿不理解意气风发的青年为何如此眷恋这个城市,虽然它四季分明,秋天明媚夏 天凉爽,但毕竟是一个内地小城市。 柔桑说过:“时光漫长而又空洞,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个地方,每张脸孔都只是 一张脸孔。” 她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使他安心待在这个异乡城市,也使他因此无限惆怅。 出了次南门,就是宽阔的绿树成荫的花溪大道,笔直地通向云贵高原明珠花溪。 如果去到花溪,那就更让人陶醉了!那里的黄金大道(阿哈湖畔一条秋季被金 色落叶铺满的林阴道)十分出名,花溪的水又是碧蓝、五彩的,和他曾经在四川九 寨沟看到的一样。还有那个叫阿哈的姑娘,想起来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他想念 她的气息,她的苹果香(她脸上淡淡的高原红,也如同高原上秋天苹果的颜色)。 他曾经按约定在零点为她祷告过,但后来因为他的作息毫无规律,常常因为疲惫、 因为惆怅早早睡眠,就暂时放弃了对她的这个承诺。 秋日不多,本来想好了去山上画几天画,画箱也准备好了,没想到一夜秋雨之 后,天空从此布满阴霾,阴雨霏霏,大街漫溢着泥泞。 这样的日子,他再不愿出门。 秋天过后是冬天,贵州的冬天湿冷,数九才开始,就常常雨雪纷纷。雨夹雪之 后,原本高低不平的城市街道就被坚硬铮亮的桐油凌锁住,市内公交车也要套上铁 链才能走,行人摔断腿脚的事每天都有发生。 上班无事,就看《黔都市报》,一路看下去,菜价又涨了多少,医院又将纱布 留在病人的肚子里,考古专家在可乐发现夜郎古墓,等等。这些俗世间的事儿,颜 如卿过去不甚了了,也不喜欢,如果有人在旁边唠叨,他会恍惚,现在却将他堵得 慌了。 颜如卿刚到贵州的时候,甚至连宿舍都没有,就住在办公室里。后来文联又从 基层群众艺术馆调来一些人,就在狮子山下杂志社的仓库上建了一层简易房给他们 住,长长的走道,颜如卿住最里一间,厕所是公用的,就在楼外山脚下,是简易设 施,一到雨天就没法用,家家都备了马桶。颜如卿不好意思和那些妇女儿童一块涮 马桶,就坚持去厕所,有时候冒着雨,才蹲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同事兼邻居的老婆,曾经暗示要给他介绍对象,是她的一个什么表妹之类,人 在遵义,想找个云贵的对象,结婚后好调来云贵。看他窘困又茫然的表情,媒婆认 为是不领情不给面子,就常常在他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用力将门摔上。 这女人本来是老三届的知青,在乡下的时候又不幸被地痞流氓奸污,后来人就 变了,对男人忽而热情得不得了,没有了分寸,忽而又十分敌视,欲将他们置之于 死地而后快。她年过四十才嫁给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阮姓男人。 男人头大,原先在民政部门做会计,蛮老实的样子,后来写了个讽刺自己上司 的小说,竟写得入木三分——人们才知道他天天老老实实在上司面前屁也不敢放, 原来一直在就近观察并且憋足了劲要拿起笔做刀枪——就此改行进了群众艺术馆。 群艺馆发工资不正常,他自己又是个王老五,就靠自身找出路:经人介绍了个 据说能干又有背景的老婆。老婆年纪比自己大不要紧,长得丑不碍事,关键是能来 事——还真是老婆不知想的什么法将他调进了《黄果树》编辑部。 这阮大头成天哼哼着不出声。常有人向他告他老婆的八卦状,他哼哼着对人家 露一个十分难为情的笑容,赶紧低下头去在一桌子灰尘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圆珠 笔写的稿件。 颜如卿心里很看不起这个同事,觉得他可能智商都有问题。但大智若愚啊,他 对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种谦卑包容的态度,实在是那些性情中人、情绪化的诗人 作家画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这不,年年被清高的文人们推来推去的先进工作者最 后都评给了他。 社会学家说个人进入群体、少数融入多数之后,智慧被消减、素质被拉低。所 以,社会精英害怕的不是自己不够优秀,而是被这个“大多数”吞没。 阮大头就是这个“大多数”。 颜如卿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办公室,阮大头和别的三个编辑共处一室,四张 写字台上堆满稿件并覆盖着灰尘,屋角的破扫帚、湿拖把散发出下水道的龌龊气味。 但颜如卿没有一点优越感,相反,他潜意识里有被这些低级的“大多数”欺压 的担忧。 每到下班时刻,大家都走了,颜如卿就有不知去哪里、做什么的困惑。 他的担忧,不久变成事实。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