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郊外驶来 阿哈就在这时再次出现。 那是个周末的早上,太阳裹在浓雾里,山上草木覆盖着初冬的寒霜,阿哈找到 相宝山文联的大院里来了。她急急跑来,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奶黄色小棉袄,领口 上绣了一朵粉蓝的月亮花——她母亲伶俐的标记——浓密的头发藏在那种乡间少数 民族常用的红色棉布头巾里,双手套在袖筒中,哈着热气,脸蛋儿紧致、鲜红,如 同陕西小贩的“国光苹果”。大院里老槐和耀明几个蹲在石凳上侃天,他们没有认 出她来。因为小颜经常周末也待在办公室看书,他们就告诉她颜如卿办公室的位置。 去到楼里,值班的老头却像个无能却又心理淫秽的公公,看她是个莽撞的乡下 姑娘,就拦下她反复盘问:“哎哎,干什么?从哪里来的?” “哦,我从花溪来。” “姓甚名谁?” “阿哈。” 公公:“怎么可能姓阿名哈?” 阿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汉名:“是金翎子。” 老头又不信:“你骗我,金翎子?还金龟子呢!坐下来,慢慢讲,你和小颜是 什么关系?找他什么事?不讲清楚不行。” 长到十七岁没有离开过花溪的阿哈急得要哭了。 这时正好老槐来倒开水,认出了她:“这不就是金竹大寨的小姑娘嘛!” 老槐带她走,下了相宝山,又穿过贵州日报社,再爬到狮子山下文联仓库那儿, 往上指:“最后一间——” 颜如卿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窗前看山。 曾记得,狮子山上长满了绿色的冬青和洋槐,山体丰腴、浓绿,饱吸着春夏的 阳光和雨水,庞大而生机勃勃,绿色的树枝临近窗户,伸手可摘。在那些无所事事 的周日早晨,他没睁眼就看到有金色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疑为幻觉,抬起头来,是 群群光斑在树叶上闪动。树的生命,就在纯净温润的蓝空里,在阳光和风中,在他 的眼前欢呼……那一刻,他激动不已,想将自己与这整个季节拥抱一起。 但是现在,山冈突然变得瘦瘠,在窗前看去,遥远而荒凉。这变化是在哪天的 哪个时候发生的呢? 他就那么痴想着快要疲惫了,突然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惊了一下, 紧紧地眨巴一下眼,往上推推眼镜,再看。少女头戴鲜红的棉布头巾,红扑扑的脸 蛋,羞涩地微笑,在窗外等待着。 他开门,她立刻闪身进来,扑向他。他躲避开了。等她除掉头巾,又脱了笨拙 臃肿的棉袄,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阿哈! 阿哈是仙女,她在颜如卿眼前出现的时候是在去金竹大寨的森林中,仙女从天 而降,前来拯救了迷路的他们。然后是令人眩晕的高原之夜,他和仙女依偎在一起 唱歌和讲故事,度过了整整一夜,像做了一场梦。 梦是人忘得最快的东西,从金竹大寨回来后,他就将她忘了,和每一次出差、 下乡采风一样,回来就将所有见闻全忘掉。 当仙女变成凡人出现,奔过来找他了,有一瞬间他心里十分感动。但仙女穿上 了凡人的衣服变成了凡人,而且那么笨拙、乡土,举止拘谨,一看就是没有被城市 文明熏陶过的乡下少数民族,又令他尴尬了。 “阿哈,你怎么来的?你没来过云贵啊,居然还找到这儿来了。” 她没意识到他那微妙的拒绝态度,兴奋得坐不住,在他的两间小房里转来转去, 看他贴在墙上的画。 “我坐马车来的。” “马车?”他很吃惊。 她活蹦乱跳地:“十八年前我阿妈坐马车从云贵去花溪,嫁给了我阿爸。今天 我又坐马车从花溪来云贵找你,你说妙不妙?” “你怎么敢……” “我阿妈说这是天意。上次你们走的时候,我要跟你走,阿妈拦住了。她请布 摩卜了一卦,卦上说我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要与你纠缠不休。阿妈说,一个与你纠缠 二十年的人,应该是你一生的人了……她说女人的幸福是自己找的,你感觉到了它 的存在,就一定不要放过。” 颜如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心里生出隔壁同事老婆要给他介绍对象时的那种反 感来:“可你……你才十七岁啊。” “在我们寨子里,这已经是大姑娘的年纪了。你上次没看见吗?有的女子十八 岁就奶孩子了!” 他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为你们那里的大姑娘负责吗? 但他没説出来,他是爱过她的,虽然就是一瞬间,一个夜晚,一次眩晕,一次 类似看到某幅心爱油画作品时引起的激动…… 艺术的感觉都是瞬间的存在,颜如卿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因为将这样的感觉带入 现实生活之中,让他此刻从峰顶向谷底下滑。 现实,或者说世俗生活一直具备这种把人拉向下滑的力量,这是追求艺术理想 的人一定要警惕的。不过此时面对这个少数民族姑娘,他的本能已经开始防范了。 人与人,人与事,常常就会有这样的错位,该防范的时候浑然不觉,该敞开胸 怀去迎接的,却又迟疑和犹豫。失之交臂常常就在这一迟疑一犹豫之间,命运的端 倪有了定向,日后再难扭转。 她在房间里雀跃着移动来移动去,他有些无措地紧跟在后面,担心着,警惕着, 瞅准了她究竟会在何时抛出一个套子,好及时躲避防止自己被套住。 他最讨厌别人算计自己,男女之间,最好就是一种神秘的感觉。有些时候,他 发现感觉也是靠不住的,昨天着迷的东西,今天就是出现在眼前你也可能毫无感觉。 而阿哈的出现,又正好是他这么个低潮的时期,感觉迟钝,空虚无聊。 她看墙上的画。他平素总是将一些半完成的习作钉在墙上天天看,一段时间后 看够了,一些细微的感觉出来了,再作修改。 她在他一幅画前久久呆住。那是来自于巴尔扎克小说的灵感,画一个韶华已逝 的巴黎贵妇,忧郁掩映着她曾经的美丽,画面整个是紫色调的。 “我喜欢这色彩。”她说,“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你知道?”他讽刺道,“她可是个画上的女人。” “我知道,她一生都沉默,她的眼睛只看一个方向,也只看得见一种东西。” 她固执地说。 他意外了:“是吗?你再说说!你怎么感觉到的?” 她的话给了他一点触动。他一直拿不准这张画,曾经想烧掉。现在,要再琢磨 琢磨。 午饭时间快到了,他还拿不准要不要大张旗鼓地带她出去请她吃饭,她就已经 在他简陋的厨房里用那些简陋的炊具做出了饭菜,肉是和饭一起蒸出来的,味道很 香。吃饭的时候,她洗了手,就直接拿了菜叶,抓了饭和肉一起包成一团往嘴里送。 他觉得很粗鲁,不吃,把态度放到目光里,看她。 “很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他。 他掩饰道:“好像韩国料理就是你这样的吃法。” 少女爽朗地笑了:“这是布依人的吃法。” 她的笑脸,阳光一般,又让他在这些阴霾遮蔽的日子里突然感觉到光明。新鲜 的菜叶包裹着肉饭真的很香。 下午,颜如卿仍旧无事可做。阿哈坐下来,变成娴静的淑女,长久地凝神于那 些墙面上的画,冬日晌午的光影在上面流动着。这个时刻打动他,他拉过画架,给 她画了一幅肖像。在画的过程中,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愉快起来。画完的时候, 他几乎感觉到快乐了。肖像上的少女和眼前的人有微妙的不同,并非是他要美化她, 而是她的美本来就是既明朗又捉摸不定的。她的皮肤下面、身体里有一个发光源, 光芒就从她的神色和举止里焕发出来,即使她静止不动的时候,它依然由她的呼吸 散发出来。他在追寻这光芒的时候,画上的人与现实的她更加有所不同了。 他为此而快乐。伟大的女性手执玫瑰引领我们上升,女人如果不能给男人带来 灵感,带男人走向新的境界,颜如卿看都不要看她一眼。 冬天昼短夜长,天色暗了下来。颜如卿说饿了,阿哈在他的厨房里找来找去还 是只有中午用剩的一根火腿肠。 颜如卿说:“我带你去合群路的食街吃火锅吧,云贵市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呢!” “太好了!”她跳起来双手圈合,把自己挂到他的脖子上。 整个冬天,合群路一直弥漫着火锅诱人的香味。热辣辣的火锅,辣得人全身发 热冒汗,颜如卿自来了贵州后已经可以吃点辣了,不过不敢放开吃。阿哈就吃得猛, 看见辣椒就没命。也是,山区的男人女人,冬天就靠辣椒和白酒驱寒了。吃了火锅 后,她一股劲撮着嘴嘘气,精致的小嘴和光洁优美的脸蛋一样艳若玫瑰,他有些看 呆了。 然后他领着她在冷风飕飕的街上溜达。到“合作旅店”,他进去要给她登记。 柜台前的胖女人乜斜着他们,没好气地说:“拿介绍信来。”颜如卿知道她没 有,就说没有介绍信,胖女人更得意了:“没有?那就住宾馆去吧,宾馆不用介绍 信。 哼,偷偷摸摸……” “你说什么?谁偷偷摸摸?”颜如卿气红了脸。阿哈一把拉住他往外走。 “对不起,阿哈,我应该带你去宾馆,起码住贵州饭店,二十九层的那家。可 我这个月没什么钱了。” “我本来就不想住什么宾馆旅店,我就住你那里。” “那怎么行?人家要说闲话,我单位的……” 她打断他:“这是自己的事呢!招谁了?” “可这是男女问题啊。”他说着,自己也笑了。是的,男女问题。人们可能在 各方面都迟钝,但在这方面就很警醒。 回到宿舍,阿哈说:“这样吧,卿哥哥,你有两个房间,我们一人住一间,我 睡沙发就可以了,绝对不影响你。” “倒也是,我可以把我自己也看作女孩子嘛,这样我们就是姐妹俩同住,很好 的。” “你真会说笑。” “真的,我想把你当个妹妹。” “可你也不能当我的姐姐啊。” 颜如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放弃想拥抱她对她说晚安的念头,回了里面的房 间。 这个夜晚是很平静的,零点的时候,外间的灯还亮着,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 看到被灯光投映在墙上的阿哈的影子,她还盘腿坐在沙发上,在轻声祷告。开始他 以为是布依人的信仰,后来突然明白她是在为他祷告,履行他们的约定。他心里十 分温暖,也有几分惭愧,于是在心里说了些爱她和祝愿她的话,然后睡了。 这一夜颜如卿睡得很好。可能是因为外屋有人,他不觉得孤单了。阿哈跑了一 天,很疲惫,裹着毛毯在沙发上睡得很熟,整夜就一个姿势。夜里,他好像听见她 在说梦话,一会儿又唱起歌来,哼了几句。他感到好笑,但很快就沉沉睡去,睡到 了天亮。好像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骑着马儿飞奔,远远的看见弥漫的尘埃里有个 小小的人影。他转了一圈回来,那人影还在,于是他驱马近前,原来是年幼的阿哈, 穿着破烂的衣服,抓着自己的小辫,仰着灰扑扑的脸看他,长长的睫毛裹着尘埃。 他心里感到难受,弯腰伸手轻轻地将她捞上了马背…… 早上他准备上班的时候,阿哈还在梦中。他俯身看她的睡态,一边脸蛋被挤压 着,五指细长娇嫩的手像空中飞禽的爪,柔弱地曲在脸旁,左手腕上套着他送给邦 的那串蜜蜡珠链,的确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他就那么生出了想好好照顾她的念头。 像大多数广东男人一样,他有着善于照顾家人的优点。他在茶几上放了麦片和 牛奶给她作早餐,甚至把餐具也摆放好了,这才带上门出去。刚要经过邻居家门前, 同事老婆突然开门,吓了他一跳。那女人颧骨高耸脸色白里透青,蓬头垢面地冲着 他啐了一口:“呸!”立刻缩回头去啪地拍上门。 瞬间颜如卿感到全身僵硬。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