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酒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贵州政府派了一批记者到南方深圳采访改革开放,记者 们回去后竟然异口同声汇报说南方有两个好看:街上的女人好看(全国的美女都往 那儿奔了),宾馆里的电视广告好看(广告多,全是内地人没见过的时尚玩意儿)。 真是不得要领。之后政府又发动全民广泛讨论如何发展贵州经济。一时间沸沸 扬扬,社科院的专家、八大院校的教授、文艺界知名人士、媒体精英,仁者见仁智 者见智,竟也都是些不得要领的闲扯。唯一一个有些许经济头脑发展眼光的《云贵 经济报》某记者,在自己的版面上发表一篇文章:《把云贵办成赌城,如何?》引 起了热烈反响,赞同的人不少,连公交车司机也在电视采访新闻里伸着头说:“好 啊,我们这里交通不好,好像又没什么资源,云贵市民又爱打麻将,如果那样(办 赌城),全世界的人都会来,发展就快了!” 那记者正在无比得意的时候,领导说话了,普通话的乡音很重,还爱带脏字, 大会小会一开口皆是国骂:“TMD 经济报的那个李什么东西,要把云贵办成赌城, 想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这一骂,李什么东西就在云贵市待不住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后来听说 去了深圳。 赌城没办成,这个原本古风醇厚诗意浓郁的城市,却在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开了 无数的歌舞厅和酒吧,而且除了少数温州人外,几乎都是颜如卿的广东老乡投资的, 他们从湛江经广西到云贵,比布依人从花溪、青岩镇过来还快当。 此后,云贵市民夜晚的爱好除了打麻将,就是上酒吧和夜总会、歌舞厅。 贵州饭店二十九楼上的旋转酒吧小乐队里来了个腕,听说是苏老板从成都挖来 的萨克斯手。苏老板就是苏瑞龙,除了大峡谷啤酒城和贵州饭店的旋转酒吧,他还 有房地产方面的生意。 苏老板是个有艺术品味的人,在本地酒吧里安排乐队,就是他的首创。 那个腕是乐坛有名的“西南萨克王”,混血儿,父亲是满族,母亲是俄罗斯人, 他高大英俊的形象十分引人注目,云贵多少美女晚上涌去贵州饭店,其实都是奔他 去的。 大家传说的这个“西南萨克王”,就是王鹰,其实也不是苏老板从成都挖来的。 在大家的印象里,“萨克王”从不与乐队以外的人交往,是个沉默、孤独的酷 人,没有人了解他的身世背景。据说他母亲生下他就回了俄罗斯,而他父亲被关在 北方的监狱里近二十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平反放出来,不久就去世了。父 亲的大学同学——一个小号手,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将他从北方带到四川,教他 拉小提琴、吹黑管、小号和萨克斯管。养父是音乐界的名人,小时候他就有各种机 会跟随全国各地的剧团到处演出。他在四川音乐学院读书时,养父也去世了。毕业 之后他一直在西南三省,以吹萨克斯管为生。 某年秋天,北京歌舞团来贵州演出,乐队需要一个萨克斯手,个儿高高的崔团 长和王鹰很早就认识,请他来临时支持。演出都是露天的,音响轰轰烈烈。这个团 里除了一个漂亮的女歌手唱《我不是坏小孩》很受欢迎外,最大的看点就是李学健, 他可是贵州人民的骄傲。李学健不善于讲话,就唱歌,《我不是坏小孩》之后他就 出来了,一手拿麦,另一手捏成拳头,使劲唱《篱笆墙的影子》:“星星还是那个 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上,梁也还是那道梁……”在唱到第二段 的时候,李学健把外套脱下,猛地往场中央一摔! 第一摔令王鹰印象深刻,做音乐的人,最珍惜的就是瞬间的爆发和饱满的激情。 但是后来去了贵州铝厂,紧接着又去李学健的家乡凯里,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模 一样的,李学健还是那么厚道地唱着,然后在第二段的时候脱下外套就猛地摔,像 幼儿园大班听话的小朋友……王鹰乐了。 随团的北京晚报李记者,正在写一本关于李学健的书,而且又找来他在本地媒 体的朋友,大队人马跟着,浩浩荡荡。虽然贵州是山区,越往南行山越高大,土地 越荒凉,但这个团的人气很旺,演出都在一些大工业区,那是毛泽东时代建在隐蔽 的山里的军工厂。周边的农民闻讯跋涉几十里地赶来看,他们都听见了李学健唱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也因为他脱下衣服往场地中央猛摔感动。 王鹰的演奏技巧了得,只要是他的Solo,萎靡不振的李学健立刻眼神闪亮。 不演出的时候,团里十分热闹。但王鹰性格沉闷,大家嬉闹的时候他总是走到 一边去抽烟。不爱说话的李学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两人默默地抽上一支烟。 在凯里的那个傍晚,散场后工作人员和一些年青演员正在卸台,他收好乐器在 场地边一个人抽烟。眼前有什么晃了一晃,他眯着眼,一口气将烟圈吹散了,看见 是那个身材窈窕的贵州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远远地走来。 她就是柔桑。 那天柔桑穿一套宝石蓝天鹅绒紧身连衣裙,因为傍晚凉,又临时披了一件米色 的牛仔短上衣,瓷白的脸上戴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一头栗色卷发闪烁着傍晚的霞 光。一种浓浓的古典美和书卷气将她整个人包裹着,娉娉婷婷而来。凭直觉,他感 觉到她是找他来的。 他将烟灭了,说:“你好!” “你好!” 李学健也走过来,看见柔桑,以为她是王鹰的女朋友,有些迟疑。 柔桑说:“李老师,这么多天都没机会和你照张相,现在照一个可以吗?” 李学健很厚道地笑着:“可以。” 摄影记者过来,柔桑、王鹰分别和李学健拍了照,李学健像个农村老大叔,自 己不好意思地笑着赶紧告辞了。 柔桑感到有些歉意,叫:“李老师——” 李学健温和地冲她摆摆手:“你们谈,你们谈!”走远了。 柔桑也的确是找王鹰来的,她说一会儿就要乘台里的车回云贵市做节目,有些 事情再不和他说,恐怕又要错过了。 王鹰客气地笑:“请问是什么事呢?” 她笑着说:“你,不是贵州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王鹰像所有的漂泊者那样说,但又怕她误会,就 换了一个认真的态度,“我的祖先生活在大草原上,我爷爷是八旗子弟,我爸爸在 东北坐牢,我在西南流浪。” 她笑:“谁查你祖宗八代了你!说认真的,我觉得你很面熟。” “怎么可能?” 柔桑急切地说:“人从小到大,变化是很大的。不过,变化再大,还是有小时 候的影子。” “什么意思啊?”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没回答,转过身望着烟雾迷蒙的远方山峦,微眯着眼。她的眼睛,立刻像夕 阳中的山峰一样朦胧。 他想了想,主动说:“我叫王鹰。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反问。 “我不知道啊。” “这么说你没有认出我来。”她转过身来。 “我……”他疑惑着。 “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他想说什么,看她凝思的样子,又不说了。他觉得拿不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 好像经历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 许久,她才说:“你会拉小提琴吗?” “我以前拉过小提琴,最初就是学小提琴。” “你到过凯里吗?” “我小时候到过贵州,好像就是这样的地方,但忘记了是不是这里。不,我记 得是在一个学校里,一所漂亮的小学。” 她兴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人,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有一天,学校里刚 刚放寒假,孩子们满世界玩儿。一个大蓬车队来到小镇上,我们都跑到街上去看。 我看见你坐在马车上,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好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衣领高 高竖着,怀里紧紧地抱一把小提琴。我注意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是那些人里面最小的。你们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演出,晚上就住在我们学校的教室 里。 那天,我们自己带了凳子到大操场,看到很多精彩的杂技节目,有抖线梭、顶 碗,还有唱样板戏。有一个最惊险的节目,是用很多椅子的两脚叠起来,另外两脚 则悬在空中,一张一张地,叠了大约有十多张椅子,直叠到天空里,而每张椅子上 都有一个倒立的人……” 柔桑似乎因为回忆中的场景而紧张,她深深地吸口气,这才接着说—— “最后的一个节目,是你拉小提琴。因为你太小了,有人就来问前面的小观众, 谁愿意把自己带的凳子贡献出来。我见没有人吭声,就站起来把我的凳子递过去给 了你。” 柔桑瞅着王鹰:“如果你还想不起来,就没办法了,我立刻转身开步走!” “我,我想想,等等!” 柔桑似乎是个急性子:“我是谁,快说!” 王鹰已经想起来了,只是感到自己胸膛里被一阵激动噎住,不知如何说话,有 些结巴。小时候,他是一个剧团里的小提琴手。有一次来到贵州的乡下演出,那是 个初冬,风吹得人脸和手生疼。但是到凯里的那天,天气难得的好,虽然冷,但阳 光灿烂。 演出场地是一所小学的大操场。演出的最后,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 那天他大概是忘记时间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紧接着拉下去,一点不累,感觉 特别好。等他最后歇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散尽了,天色接近黄昏,就一个小女孩还 站在他面前。他对她说:“对不起,我一直占着你的凳子,没给你弄坏吧?” 她灿烂地对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结实,不可能坏。” 她的声音很好听。 他从凳子上下来,用自己的衣袖去掸上面的尘土。她安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再 次灿烂地笑了。 “要我帮你把凳子送回家吗?你家住在哪里?” 她的手指头绞着自己的一条长辫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学校里。” 他回头看看那些正忙着搬运道具的大人们,突然很想悄悄离开他们,好好地玩 玩。 他对她说:“如果我们走开,会不会迷路呢?” 她一甩辫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们走几步,就开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 大笑起来。 “我叫柔桑。”她说。 “我叫小鹰。”他说。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经干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裸露着。她告诉他,这些白色的 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条,抹干净泥土放进口里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着远处的白杨树林告诉他,白杨树即使在冬天也是绿色的,也很少掉叶 子。白杨树长得不快,但它每长高一点,都会在身上留下一只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杨树林很远,她奔跑起来,像蜻蜓一般快、轻盈, 他觉得她好像在飞。他因为手里还拎着琴盒,所以跟不上,累得气喘嘘嘘,最后停 了下来,大声呼喊:“柔桑!柔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丘岭之间起伏滑翔,看见明亮的霞光拖拽在小山坡上, 并且慢慢变得柔和、瑰红。一只红蜻蜓从他头上飞过。 她听见了他的呼喊,或许没听见。她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跑,仿佛在驾驶着红 蜻蜓飞翔,向白杨树林飞翔。 他害怕迷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柔桑——柔桑——” 他低声自语:“柔桑……” 她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说:“不过我忘记了那天我有没有到达白杨树林。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目光朦朦胧胧,“我们捡了很多树叶准备带 回去做书签。后来天黑了,我带你回学校,你们的团长,还有学校的老师急坏了, 到处找我们。” 他说:“后来我走遍全国,发现白杨树的身上真是有很多眼睛。特别是北方的 白杨树,因为树身越长越大,那眼睛也是越来越大……我经常看着白杨树的眼睛想, 它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一定是的,如果你在看它的话。”她笑。 那天晚上柔桑来不及与王鹰告别,吃过晚饭就赶回云贵市。 凯里演出结束后李学健一行就要回北京,按照崔团长的意思,要王鹰也一起回 去,但王鹰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他想留在云贵市,想再见到柔桑。他想常常去看看白杨树的眼睛…… 他留了下来,就在贵州饭店工作。之后,他并没有去找柔桑。 在他的潜意识里,人与人之间最美妙的接触,并不是那些刻意的追求和理性的 接近,而是不期然的相遇、自然的亲近、以及心灵里因这偶遇和自然亲近所产生的 纯洁的快乐。 他没有去找她,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暗暗地期待着,在寂静的白天聆听着,在 灯火迷离的夜晚张望着。他以为,该出现的身影一定还会出现,该凌空而降的声音 一定会传到他的耳中。 偶尔在工作的间隙,他去到经理室,那里有一个老式收音机,他可以听一听她 主持的读书节目。她的声音很远也很近,空旷清远,如水又如云,仿佛白云飘过山 峦、仿佛雨丝来自万里清空…… 酒吧里有些时尚读物,他在其中找到一本本地的杂志《黄果树》,在上面发现 她的一首诗: 午时的花啊 她那丝丝的血色 她那温润的橙红 又一次地绽放 忽远忽近光滑的肩 如寂夜乳红的灯 你那童贞如水的心 是否被它照亮? 噢,让我俯向你 聆听 密林深处 那神秘的喧响 一只,或两只小鹿 已为我们铺展开 月光的眠床…… 他不敢想写这诗的柔桑,在做什么,不敢猜想这诗是不是和性有关。以他对她 的感觉,她应该是在一种朦胧的梦境或思绪里写下这首诗,他喜欢诗中的那种神秘 和纯真。他把这首诗改成歌词,谱上曲,自己吹奏。 他很自信,她一定还会出现,他的音乐会将她带来此地,她的声音一定还会在 他的耳畔响起,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也会像一枚素洁的花瓣那样仰在他眼前。 心灵的梦想,大概是等不来的。 此后,他一直没有见过柔桑。难道,熙熙攘攘的人间犹如茫茫大海,他有他的 航线而她也有她的航线,他们在各自的航线上永不会相遇? 等到他终于下决心去找她的时候,听说她已经请了创作假,去了南方。 王鹰的心和他的表情一样,再次陷入宿命的沉默。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