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有了回广东的念头以后,他似乎不那么忧郁了,面对同事,哪怕是即将被提为 副主编的阮大头,他心里暗藏的那许多厌恶和不屑,也轻了。 关键是这个问题怎么和阿哈说。 他已经赌气不去贵州饭店,但每到夜里零点的时候,还是要拿望远镜往那个四 分之一茅台酒瓶形状的本地最高建筑的最顶端看。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 镜头里,她站立在露台边缘,那是阿哈。她秉承民族的优良品性之一,就是执著和 诚信,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坚守自己的承诺,为他祷告。她的祷告 他虽然听不见,但心里觉得很安慰,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每日为他祈福的人,他相 信,她会一生一世做下去。 该怎么和她说呢?他白天夜晚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 颜如卿本来喜欢晚睡晚起,阿哈也睡得晚,但她日出起床的习惯离开金竹大寨 后依然未变。她起来后就要在窗前唱歌,这也是她的习惯,颜如卿只好也早起了。 阿哈等颜如卿从里间出来,就不唱了,也不说话。早上的辰光,她好像离巢的 鸟儿要将世界重新打量一般发愣。颜如卿起床后没什么事做,也不想吃东西,这也 是他和她聊天或者发愣的好时候。 他说:“阿哈,夏天快到了。在我家乡,夏天是多么的明亮,荔枝和龙眼成熟 的时候,满街都是甜甜的香味儿。” 阿哈说:“是啊,我也想家了。昨晚梦见我阿妈,她说,女儿啊,山里的果子 成熟了,岩头上的杜鹃也长出了许多花骨朵,你的嫁妆我就要绣好啦!” 颜如卿不吱声,在窗前看狮子山。她一相情愿地要将他们的关系修成正果,他 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无声无息地逃跑。看哪,山上的灌木丛开始蓬松了,冬青树又新 长出许多枝条来。如果到了六七月七八月,那些强壮的树枝会一直伸延到窗前,伸 手可摘。茂盛的植物的生命,也会将人的生机激发出来,那时节,他会精神百倍。 但是,夏天过去秋天冬天还会来临,无法忍受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他连夏天 也不想等了,他要回南方,回到他温暖明亮的故乡。 阿哈趴在窗前,双手托腮。她在想什么呢?想将他绑回金竹大寨做她的新郎? 他不禁往后缩一点身体,悄悄打量她。她五官精致,腰肢细长,其实还是个做 梦的少女,只含苞,未绽放,脸颊和鼻梁上还覆着金色的细绒毛,细长的手指在上 午的阳光里有些透明。 他矛盾着,既割舍不下她,又满脑子是逃跑的秘密愿望。 四月初,文联又组织了一次到威宁草海的采风,但时间安排得不对,春天的信 息一到,过冬的黑颈鹤就飞走了,艺术家们只看到茫茫无际的水域和鹅黄纯净的四 月天空。然后他们又去了荔波小七孔,那里的风景和四川九寨沟一模一样。 至此,颜如卿走遍了贵州所有美丽的地方。 颜如卿下乡后,阿哈为了避免一个人待着寂寞,除了贵州饭店旋转酒吧,别的 酒吧请她去唱她都接受了,这样她白天休息,晚上就没空。酒吧音乐里浸淫久了难 免会觉得时光的空洞,阿哈将自己内心的茫然归结于他们之间的离别。她思念他吗? 是的,她思念他,但又不是那种刻骨的相思,而是一种茫然,茫然无序。 颜如卿这次出去近半个月的时间,他是在考验自己。一方面,他一直担心自己 和阮大头都不在家,隔壁的疯女人会有恃无恐,伤害阿哈,毕竟,阿哈与她相比, 是太弱小了,而且没有什么防范意识。为此,他十分牵挂阿哈,看见身边的阮大头 也十分愤恨。他临行前曾经和阿哈约定,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她写一封信。结果,他 一个字都没写,连明信片都没寄。他做到了,这证明他是可以割舍下她的。 从荔波小七孔回云贵的路上,他一直在心里预定着自己离去的时间和所有细节。 是的,时候到了,他要走了,别了,云贵,别了,阿哈!断其喉,尽其肉,乃 去。 可怜的黔之驴!其实黔之驴非黔驴,黔无驴,有虎,虎才是黔虎。他却如驴入 黔,他才是那可怜的黔之驴啊——他不由得伸手拉拉衣领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十分的细腻——他原来是个自恋的人啊,他能爱谁呢? 一路上汽车颠簸,山思给大家说一个新的灵异故事,某个作家和他早年离世的 情人相爱,十分曲折惊险,处处出人意料,精怪阴森,黔版《人鬼情未了》,一车 的人听得张嘴吸气。颜如卿他一点没听进去,想到阿哈,胸中充满了离愁别绪。 到云贵时已经是晚上,车辆在山与山之间的旱桥上疾行,看万家灯火如同河流 熔金,在高原盆地里流淌。狮子山的南面已经有了一座工厂,车经过,看见山顶的 树木被工厂灯光映照在天空里十分清晰壮观,是一幅奇异的画面。他深深地呼吸着, 想着已经没时间、也没心情画了,这画面可能得在自己的脑子里放很长时间。 他没有告诉阿哈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屋里黑呼呼的没人等他。拉亮灯以后,屋 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仿佛他已经离开了很久了。两间屋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 书房、画室兼阿哈的睡房。 他下乡的时间里,阿哈将两间小屋清理得纤尘不染,沙发和写字台挪动了地方, 墙上贴了几张蜡染布画。她还将自己的一双黑色手套和傩戏面具在墙上钉出一个生 动的造型,两只细长性感黑色的手和一张丑陋又神秘空洞的脸,在远远一盏射灯的 照耀下,颇有剧院魅影的效果。屋角搭了个小台,铺了蜡染桌布,一只陶罐里插放 着阿哈自己做的干花和她从黄果树瀑布采来的芦苇。 这样的布置又让他想起了大学的写生课,教室的角落就摆放着这样的陶罐,里 面也插了一些干的芦苇,偶尔有学生会对着它画一画。 除了那个贵州模特的眼神之外,他将阿哈视为命运对他的又一次魅惑。经过十 多天的思考,他有了力量能够摆脱这魅惑。 他迅速收拾自己的东西。为了不惊动阿哈,房间里的一切保持原样,他只带了 换洗衣服和一些个人的重要文件,离开了。 工作上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应该要办一些手续,宿舍这里自己所欠的房租和 水电费也要交清。所有这些琐事,他会在往后的几天里悄悄地处理。 他准备在大峡谷啤酒城苏总那里住上几天。 心里还是有些惆怅和眷恋。真是黔南甘雨岭南云啊,如果不是冬天春天多雨且 寒冷,贵州的气候其实是最好的,整个夏天气温不会超过摄氏二十五度。他这朵漂 泊的云,要回去了,得回去了,他必须回去了! 颜如卿下乡后不久,阿哈做了一个梦,梦见狮子山山腰的荒草丛中,蜷曲着一 个头发凌乱的女人,面如死灰,旁边扔了一只高跟鞋。这个梦令她不安,所以,第 二天晚上她就去到甲秀楼,请那个瞎眼的说书老人解梦。 老人不知是男是女,全身包裹得只剩下眼睛,但眼睛又看不见任何东西。神秘 的老人每晚在城中游荡,虽是盲人,却从不会走错地方。阿哈发现,她晚上九至十 一点在南明河畔的广寒宫唱歌,那时老人也会来到高高耸立在南明河上的甲秀楼, 给人说书。无人听书的时候,老人就将甲秀楼的长联反复吟咏,生涩难懂的文字, 老人却如歌如醉,音韵悠扬—— 五百年稳占螯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 诏,南屏粤峤,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岩疆半壁。恰好马乃碉隳, 乌蒙箐扫,艰难缔造,妆点成锦绣湖山。漫云筑国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千仞高凌牛渚,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颓波挽住?想秦通僰道,汉置牂 牁,唐定矩州,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流几辈,留得旧迹多端。对此象岭霞生, 螺峰云拥,缓步登临,领略此图烟景。恍觉蓬莱咫尺,拟邀仙侣话游踪。 阿哈听老人吟诵,十分痴迷。看她掐指的动作,又觉得十分熟悉,而且她的老 手骨节粗大,不像女人。也许人老成这样,就没有男女之分了,只剩岁月磨砺的痕 迹,生命愈顽强愈显沧桑。阿哈没有细想,她只想知道这个梦和自己、和阿妈以及 寨子里的乡亲有没有关系。 老人看她一眼,低下眼皮沉吟:“夜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庄周虚幻蝶,吕 望兆飞熊。丁固生松堂,江淹得笔聪。黄梁巫峡事,非此莫能穷。” 阿哈着急:“阿婆您倒是说话呀!” 半晌,老人告诉她:“你安心做事吧,与你亲近的人都完好无损,欲加害于你 的人恶病缠身。” 阿哈谢了她,放心走了。 王鹰的伤终于全好了,手臂上的绷带拿掉后,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硬朗形象。 他注意到最近阿哈都是独自来酒吧,她那戴金丝眼镜、小气又女气、一看见他 就生气的画家男朋友不知去了哪里,他也没问。 晚上九点左右,他们休息十分钟,酒吧经理也会来和大家聊聊天,请大家吃点 心。王鹰喝很浓的茶,抽烟也很厉害,酒吧本来是不许抽烟的,但他例外。 “王老师,你为什么总是避免和我说话?”休息的时候阿哈突然问他。 他抬头看看她,没回答。 “哦,”阿哈笑,“做音乐的人,有了音乐,就将语言忘了。” 他也笑:“说对了,有些感觉和想法,只可以藏在音乐里,不能说出来。” “但人还是靠语言沟通啊,比如这些人,”她抬起下巴指那些剪影一般的客人, “他们喜欢听你的萨克斯,难道他们能在萨克斯里与你沟通吗?” “他们不需要和我沟通,我在这样的地方,谋生而已。” “尽管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我能感觉到你对待音乐是严肃的啊。” “瞧,我们不就在音乐上沟通了吗?” “但我还想和你聊点别的,比如说‘西南萨克王’的来历,比如说你的一些故 事……广寒宫请过一个嘉宾,是从青藏高原下来的歌手,他说他在成都跟过你,对 你崇拜得不得了。” “小孩子干吗要了解别人这么多?不如我来给你变一个魔术吧?钢丝穿舌?吞 火?或者是卸纽扣——运用意念成功的那种。” 阿哈笑:“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和我聊聊吧,求你了,总是那么神秘!别让我 太崇拜你了。” “你在我眼里也很神秘啊。”他想想自己的话,笑起来,“对了,听说你们布 依族的女子会放蛊,哪天我得罪了你,你不会对我放蛊吧?” “你当我是巫婆啊?” “我当你是仙女。”他说这话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满脸严肃,将眼睛闭上。 “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他依然闭着眼睛:“我第一次听你唱歌时就把你当仙女了!” “是你发掘了我。”阿哈由衷地说,“我从山里来到城市,不知道自己能做什 么。是你帮助了我。” 他抓住她的手,睁大了眼睛:“你即使不是遇见我,也会遇见别人,别人照样 会帮你,因为你天生就是个好歌手,你的声音很特别,很美,音域很宽,音质纯净, 你的演唱没有丝毫的烟火味铜钱味。” “再说说!”她急切地。了解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件奇妙的事情,因为自己对 自己知道的也不多。颜如卿没有和她这样聊过,她和他,似乎就像兄妹或青梅竹马 的恋人,他们彼此依恋对方,彼此太熟悉了,自然、天然地相处,不需要太多思想 上的探讨。但王鹰总是在帮助她发现自己,肯定自己,她太需要这个了! “就这么唱吧,”他说,“永远保持你那种与别人的不同,即使以后你成了大 明星,也要好好地保持住。” 她又笑了:“天,大明星!我还想过一阵就回去呢,我阿爸准备给我建一座漂 亮的房子,就在我阿妈的花房旁边,所有的门窗都要请最好的匠人雕刻上我喜欢的 花鸟动物,庭院也要按照我起居的习惯筑搭。我会给他们带去一个汉人女婿。阿妈 养邦很辛苦,我也要去帮帮她……” 他再次抓紧她的手:“千万别,阿哈,你不要回去,世界很大,你不要就像你 阿妈,一辈子在布依山寨里生活,以为天底下就一个夜郎国。答应我?” 阿哈不是答应王鹰,而是答应了自己。 是的,她还小,所以世界很大。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当我小的时候,世界 很大;当我长大了,世界就变得很小……”她要学习,要寻找更多奇妙的东西,音 乐,诗歌,爱情,所有她生来就热爱的东西。她还肩负了自己心灵的重任,那就是 把很大的世界变得很小,她要像鸟儿一样,在每一片蓝色的天空里自由飞翔。 她说:“王老师,我读一首诗给你听,是莱蒙托夫的诗—— 我的心,我记得,从童年时起, 就寻求奇异的东西。我爱 世界上一切诱人的蛊惑,但不是 仅仅过客似地暂住的这个世界…… 他由衷地高兴:“太巧了,他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我喜欢俄罗斯文学, 我妈妈……除了他,我还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 太感伤了些。莱蒙托夫也一样,骨子里是俄罗斯民族根深蒂固的忧郁。” “我阿妈说,布依族是忧郁的;我阿爸说,布依族是豪放的;但布摩说,布依 族是虔诚的。” “抱歉,我对你的民族了解太少。那你呢?你怎么说?”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阿妈是汉族,她为爱情嫁给我阿爸,并且被她的家庭 抛弃。也许她在这场爱情中品尝到了忧郁。”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不过,她和 我阿爸很相爱。” 他听她议论自己的父母,以沉默的倾听表示着尊敬。 她说:“我想把莱蒙托夫的这首诗唱出来。” “可以试试。” “我心里有很多美妙的诗,我想将它们都唱出来。” “你会的,你能!” “可能这辈子都唱不完呢。” “我想一辈子听你唱。” 王鹰说完这句话后他们之间突然有片刻的沉默。当某种令人吃惊又无法肯定的 东西出现的时候,阿哈沉默了。她被他注视得不安。他向来的目光是回避一切,回 避所有人的。她寻找过他的目光,但它和他优雅地吐出的烟圈一样缥缈。 现在,他的目光像遥远航船上的灯光,在幽深的夜的海上向她探询,深邃又执 著,她垂下眼睛,密而长的睫毛在柔和的灯光里细微地颤抖。 面对王鹰,阿哈骨头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动与惶恐,并因为这被动与惶恐 而颤抖。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