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你劈我吧! 王鹰忙。很显然,他打算在云贵市长久地待下去了。 过去他一脸外乡人的落寞,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所有大家喜爱的活动概不参加 ——喝猛酒、掷飞镖、玩桌球。其实除了对酒精过敏外,他的飞镖从来都是十环和 九环之间,桌球技艺也特别高,曾经在成都拿过省级赛的冠军。 他那张落寞的混血儿的脸孔,大家真是太熟悉了。白天看不到他的影子,偶尔 看到他在本地轻音乐团的排练场出现,也是一副魂还留在梦乡里的落魄模样。不过, 到了晚上,工作时间,他即刻恢复活力,风度翩翩。 工作时间得意和沉醉,但下班后他离群索居,空旷的白天谁也不知道他都做些 什么。 做他们这一行,工作如同做梦。 那些音乐,那些歌,无论回忆、向往、感伤,爱恨情仇,心动或是心碎,哪一 个不是梦?虚无缥缈的,煞有介事的,无中生有的,全是秀,秀过了又再秀,没完 没了,每天重复。再动人的爱,吟唱百遍之后也索然无味;再真切的痛,反复描摹 也不知痛从何来了。所以说,这种消费型的音乐是毒药,它张扬的时代精神远不及 所运载的垃圾多。 在垃圾中消耗了整个夜晚之后,他会十分厌倦现实、厌倦世俗生活。 以往,王鹰白天就睡觉,此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他 不喜欢在白天见到任何人。他只有出现在夜晚的灯光里,在梦幻烟雾里无数目光的 注视下,在令人全身酥松的音乐里,才立刻恢复正常,展现出优美的翩翩风度。但 如果是在白昼,他那张雪白的“鬼佬”面孔会因为毫无表情而令人觉得怪异,狮子 头一般的长头发也是守旧的城市居民们所厌恶的,曾经,在商店买衣服,他就听到 有大人和孩子在身后议论他,叫他“鬼佬”、“长毛”。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与这日常的世俗的生活完全疏离了。在 世俗生活里混久了会感觉十分乏味,并令人日渐迟钝。但没有这样的生活,人的心 理也会失去常人的那种平和与健康。从少年时就跟随各种剧团走穴,在娱乐圈里混 了十多年的王鹰,是一只孤独的鹰,陪伴他的只有音乐和寂寞。因为寂寞,又寻找 了卷烟和浓茶做伴。 他是个渴望精神闪电的人。闪电虽然短暂,但闪电会把世界照亮,把生命照亮, 在那个瞬间,世界只有光芒。闪电是所有积蓄力量的爆发,是极致的纯粹的光芒。 闪电不可能永远出现,但如果灵魂和生命开始堕入黑暗,就一定需要闪电将所有的 黑暗驱散。在他生命的历程中,他的闪电来自梦想,来自音乐,来自强大完善的自 我。因为他要自己给自己发电。 精神的消耗,在面孔上往往留下了疲惫和苍白,所以,他出现在世俗生活中的 面孔总是漠然和沉默。在他的流浪生涯中,有些书籍是一直带在身边的,比如《爱 的意志》,比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很清 楚,酒吧的芜杂,夜生活的失范,太多的孤独时光,不断重复的消费型通俗音乐, 等等,这些都是将一代代酒吧歌手乐手腐蚀毁灭,令他们消极颓废、变态和异化的 毒物。稍有懈怠,就会走上毁灭。 读书和思索,以及生命中一些影响了自己精神灵魂的事件,就是他的精神闪电。 柔桑是他近两年来的一次闪电事件,这次闪电给他带来失落感。 阿哈的出现表面看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闪电又出现了。 而且,这次闪电将历时久远。闪电的结果是什么,闪电将带来什么,他不知道。但 他自信自己不会在闪电里毁灭。他之所以热爱闪电,就是因为他的生命与灵魂从来 都是在闪电里刷新、飞升。闪电照彻他的世界,闪电揭示生命追求的本质。 当他听到阿哈的歌唱,他的心灵被深深震撼了。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一种新 生的力量,这力量给生命带来希望,让灵魂欢乐悸动。 阿哈,迷茫天空里的闪电。且不说她的美——王鹰十多年来就在美女丛中过往, 女性外表的美和她们喜欢作的媚,已经无法令他产生不安和迷惑了,他常常仅仅就 将她们视为雌性生物而已。十多年来,多少美女昙花一现,多少鲜花绽放然后坠入 风尘、被践踏入泥!他常常看到表面的光鲜包裹着内里的腐烂,完美脸蛋下的愚昧 和浅薄,动人风情底下张牙舞爪的欲望和别有用心…… 他甚至认为,要想让女人保持和坚守她的完美,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 们身处男权社会,因为她们自身的弱点,因为人性的各种阴暗贪欲……所以,他从 来不将他的信任给予漂亮的女人。常常有女人公开或暗暗地爱上他,他会说:“别 惹我,否则我就要拿出鞭子!” 在鞭子的用途上,他和尼采其实不一致。他不是尼采,并不需要携带鞭子。尼 采不是绅士,同时也太缺乏对女性的正常审美能力。再者,尼采大概也没有机会看 见什么漂亮女人。在对待女性方面,尼采也一定缺乏经验,女人之于尼采,是一种 具有威胁性的不被了解的事物,所以尼采畏怯,如果要与女人打交道,尼采给女人 的礼物就是鞭子,尼采带着鞭子去找她们,主要是防备她们、想制服他们。 王鹰是具有良好教养的现代人,他对女性有着神性崇拜,更有与女性和谐的能 力,还有与女性共同享受闪电、彼此提升的愿望。但在他工作的环境里,又不得不 见识太多漂亮又卑贱的女人,所以他得将鞭子藏在严肃的表情和目光里,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可以将一切轻佻的女人拒之千里。 某些女人,他奉为神的,是他母亲那一类的女人。 王鹰对自己的母亲不仅仅是爱。他从小只见过她美丽的照片,知道她与自己的 父亲有一个美丽离奇的邂逅,对她了解极少,有关她的一切,全靠了他的想象和猜 测,以及从他所阅读的俄罗斯文学中获得的感受和灵感,丰富了母亲的形象——金 色卷发,白皙皮肤,高高的鼻梁,碧绿的眸子,温柔、高贵、博爱、情感丰富,他 心灵殿堂里完美的女性,是女神。 阿哈是又一个女神,正暗暗影响着他的灵魂。 阿哈以她特殊的嗓音进入他的心和魂,她那种奇特又绚丽的异族气质令他感到 亲切和认同。她是一朵真正新鲜纯洁无暇的山野之花,不谙世事,心无旁骛,歌唱 就是她的全部。 九十年代末,内地的酒吧暂时还不是小资集结地,而是本地有钱人挥霍和外地 生意人聚会的地方。那些女歌手,甚至一些老板从外地请来的女明星,只要见有大 款光顾,就一定找机会送上媚笑、送上自己的名片。 阿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她只唱歌,专注地唱,她的声音从天上来到人间,像 自由的女神,她快乐地生活在她的歌里。 王鹰将如同天空里的鹰照看着草地上的羊群一样,保护她。 他预感到,生命和灵魂在长久的沉默中,按捺不住要迎接闪电的到来。 闪电啊,你劈吧,劈我吧!劈我吧!闪电! 乐手们注意到最近王鹰很忙碌。 他那时而严峻时而忧郁的表情,如春三月的花溪河,正一天天溶解,喜悦的神 色逐渐透露出来。同行里那些平素有些怕他的人开始找机会与他接近。 从九十年代开始,市里各剧团就没什么演出机会了。六、七十年代以来,剧团 都是演的样板戏,演来演去就那几出。到八十年代,江水英、阿庆嫂等再难讨人喜 欢。没有新剧目,没有观众进剧场,大家的工资也只有百分之几十到手,有能耐的 不是北漂闯北京就是雁南飞去了广东珠江三角洲,剩下的垂死挣扎,或走穴、驻扎 歌舞厅和酒吧,或寻思着做点什么小生意。 想做生意的人很多,但大家都紧巴巴地过日子,很难积累资本,哪怕就是开个 小店,门面钱也还是付不起。真正能够在市区里做大买卖的,是广东人、江浙人和 本地一些县份上的煤矿老板。 别人观察王鹰平常的做派,吃饭都是去酒店,抽烟抽中华,喝茶也只喝本地梵 净山的顶级铁观音。他是外省来的,大家猜想他是比较有钱的。不仅很有钱,而且 是相当相当有钱的。和他熟悉的人,就想说服他做点什么投资。 过去别人邀请王鹰做什么,开西餐厅或是办礼仪公司,他总是以自己待不久推 脱,不愿对音乐以外的任何东西有投入。现在,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开始了解政府 的发展规划,准备买一辆二手摩托车可以到处跑跑,甚至打算在此买一栋房子。 周末的早晨,王鹰在太慈桥的二手机动车市场,和一群车贩子周旋许久,最后 花四千元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几乎就是全新的,当即开回市区。 他很少在白天出门行动的,所以对白天总是有些不习惯,白日里什么地方都亮 得刺眼。但今天这城市的亮,符合他的心情。树叶发亮,街道发亮,窗户发亮,高 楼上的广告牌发亮,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城市的声音如同喧嚣的河流,他驾车切入 这喧嚣,阳光温暖而风微凉。在光和极速中飞翔,他突然感到喜欢,感到快乐,消 极情绪一扫而光。 他青春焕发,全身震颤着,有一种从里到外的振奋。他本来是个生活在灯光里 的人,喜欢的是虚无和幻觉。因为阿哈,似有无数饱满的现实的生命唤起了他的热 爱,他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他将摩托车一直开到狮子山下的文联临时宿舍旁,对着楼上的房间高声呼唤阿 哈。 阿哈正在颜如卿的房间里发呆。她自己的东西十分简单,已经收拾好了。昨天, 文联办公室的人通知她,颜如卿已经调离,房子由单位收回,要她马上搬出去。她 一点也不感到突然,只是感到茫然。颜如卿,他就这么消失了啊! “阿哈——阿哈!” 是王鹰的声音。听到他的呼喊她十分惊喜,拉开门扑到阳台栏干上,看见他穿 一身紧身黑色皮装,戴着头盔,身型特别好,看起来十分硬朗精干。 “是王老师啊,好酷,像宇宙战士!上来坐吧?” “不用。” “那——” “阿哈下来吧,你要去哪,我送你。” 她心里感到温暖。那么巧,他知道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要去哪?她也不 知道啊。 他不愿上楼,是唯恐会看到她的生活中曾经的一个男人的痕迹,那是他受不了 的,在他的潜意识里,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是脆弱,这个完美是阿哈,他必须谨慎 小心。 就要离开了,她有些犹豫,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曾经被她的手抚摸过,难以 割舍。 他耐心地在楼下等她。 她也敏感到他是不愿见到任何和颜如卿有关的东西。尽管他从来不询问过他们 之间的关系,甚至连猜测都没有。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颜如卿。 她找出一些旧被单,将颜如卿的床和画桌覆盖好,又检查了水龙头和电闸,最 后对整个房间说:“卿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走了,你回来吧,我就走了, 你回到你的家来吧!” 她始终相信他的调离是借口,是颜如卿要和她分手。只要她离开了,他就会回 来,他的生活又像以往那样进行下去了。 她拎了一个布包下楼,包里有她的衣服和歌碟,还有一把阿爸做的牛角梳,一 个阿妈缝制的香袋。王鹰驾着摩托车,两条长腿支在地上保持平衡,等着她,看着 她下楼走到他面前,她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他并不安慰她,只坚决地对她一偏 头,她就跨到他身后坐了上去。他脚一踩,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响起来。 阿哈犹豫一下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不说话,心里涌出喜悦和自豪,仿佛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只顿一下,他 就驾车飞一般冲下斜坡,汇入城市车流里。在城里转了几圈后,他在南明河畔停下, 对她说:“只要不回金竹大寨,去哪里都好。去师大好不好?那里还有房子出租, 租金贵些,但环境好!” “好吧。”她茫然地说。事实上她还没有真正开始在这城市里的生活,所以也 不甘心就回金竹大寨。 王鹰将她带到了师大。校园里到处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灿烂。 离他租住的寓所不远,有一个单身公寓,是红砖的苏式建筑,虽然古旧,墙上 生出了大片青苔,但黄澄澄的琉璃瓦在阳光里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喜悦。 王鹰知道阿哈要搬离颜如卿的宿舍,早已经帮她租下来了,只是怕她误会,一 直没说。他领着她在师大的林阴道散步片刻后,他才指着那苏式建筑问她:“如果 让你住在这里,你喜不喜欢?” 她说:“这房子真漂亮,像油画里的一样。” “那我们去看看。” 他高兴地领着她上了二楼,打开了向阳的房门。 “你不是变魔术吧?” “当然不是,这钥匙是我的,我已经把这二楼租下来了,就等你搬过来。瞧, 这里条件不错,五十年代是给苏联专家住的。以前这里都给外来访问学者住,现在 修了专家楼,就空下来了。有厨房和卫生间,又远离教学区,很安静。” 阿哈高兴得叫起来:“太好了,我可以做饭吃,我做的菜很好吃呢!” “我早就流口水了!” “我呀,要是我能够像那些大学生一样上学,多好啊!”她由衷地说,说完难 免十分惆怅。 “这个——”他靠着门框看她,“我在艺术系每周有两节演奏示范课,不是很 适合你。不过我可以想法,让你进这个系的预科班跟读。” 阿哈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布依女子,上大学是令她心疼的梦。 没有完整的教育,她可能就只是个好嗓子的布依歌手而已。 “真的?我真的可以在这里上学?”她有些结巴地问他。 “当然。其实我已经将手续办好了。不过,得等到这个期末,大概六月份,你 通过他们的一些科目考试,秋天就可以成为这里的学生了。”他有张有弛地说。 “考试?”她一脸黯然,“我在花溪中学只上到初三。” “这个,你更加放心,我会找来教材,文化课你自学,我可以辅导,专业课就 包给我了。” “你这么有心计啊?”她跳上来拥抱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以后我真要 叫你王老师才对!” 接触到她的身体,他全身一阵战栗,赶快推开她:“你如果没有时间做饭,学 校饭堂的饭菜也是不错的。” 王鹰没有完全告诉她他为她做的一切,比如说他为她交了不菲的学费,学校才 答应可以破例将她作为自费生安排在艺术系的预科班学习。 失去颜如卿的悲伤被这无数令人兴奋的好事情暂时淹没,阿哈欢天喜地,走路 是蹦跳着的,口里哼着曲子。 此后,他们成了邻居和拍档,是全云贵最好的独唱和Solo。白天她就在屋里, 或者在学校林阴道的石桌椅上准备功课,到晚上,他用摩托车载她一起去上班,在 夜晚的城市里驰骋。 这是一段快乐的日子。香港、广东、温州来的老板们,如果是真正爱听音乐的, 到酒吧就问有没有他们的节目,如果没有,就茶位也不开了,立刻抽身而去。城里 几家酒吧和夜总会都来挖他们,他们不再在贵州饭店驻场,跑场让他们的收入增加 了至少五倍。 每到夜晚,年轻的摩托车骑手就在夜的城市里穿越,勇往直前。阿哈坐在后面, 他一再要求她搂着他的腰、头贴着他的背,说这样安全。 男人的身体对她来说始终是陌生的,令她畏惧,因此她十分退缩,只在起步的 时候抓着他的衣服,等他们开始飞翔她就放开了。他把车开得很快,真的是飞翔一 般,在城市夜色里掠过。听此起彼伏的车声呼啸,看每一束车灯像如期而来的彗星 横扫街道,柔软的风毛刷一样拂扫脸颊和脖颈,她突然意识到季节已经轮换,是初 夏,颜如卿离开她已经一个多月了。 颜如卿! 晚上,她神思恍惚,唱的每一支歌,都好像被晶莹的泪水湿透。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