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泛出腥味 音乐会定在六月十九日的晚上举行。 已经在各项预支出上反复核算了,还是得花八至十万,这可是火宫殿近半年的 收入。麦黄想阻止,李遥几乎要炒她鱿鱼了,真是,她以为她是老板娘? 因为对观众的喜好不了解,对娱乐市场也没有把握,李遥不敢卖票。票一半由 文化厅往下送到主流社会的各机关、行业、部门,一半就由火宫殿的工作人员送到 全市的所有娱乐场所。宣传海报是和票一起送的,海报上有阿哈和王鹰的大幅照片。 海报起了作用,所有收到票的地方都打电话来想再多要些票,李遥一时后悔不 已:第一,如果卖票,至少可以收回成本——这将是本市首场商业演出,推出的是 本市的明星,他们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号召力,这会是一场成功的演出。第二,如果 找烟厂或茅台酒厂来赞助,在海报上登他们的广告,在媒体上发布消息,将有可观 的收入,还会有更大的影响。他怎么那么胆小呢?全都是因为阿哈,因为他想讨好 她、掌控她、得到她的欢心。就因为他这样的私心,使得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的商业 演出将变成公益晚会。 如果不是因为李遥的一念之差,这场演出将会大大的赚一把。多少商道中人, 因为情所困而丧失理性和警惕,走入失败的深渊。李遥自认是成熟而理性的商人, 这大概就是平生第一次为情羁绊。 什么都来不及做了,也罢。 为了这场音乐会,李遥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火宫殿。 白天的火宫殿总有些破败繁杂的景象,断腿的餐桌和萎黄的蔬菜扔在露台一角, 某处有裂纹的水管汨汨漏水,将半个露台濡湿了。屋顶檐牙上缠绕的彩灯,在白天 也不过是些红色塑料管子。一切的梦幻华彩,都是在夜色里经过灯光装饰而成,白 天的火宫殿不像夜晚灯火辉煌里那般奢华迷人。白天的这种真实景象,在李遥心里 引发出一声声喟叹,觉得无论拥有多少财富,自己的人生毕竟还是苍白空虚。但是, 孤儿出身吃过万般苦忍耐过多少世态炎凉的他,就为了不再吃苦不再被人鄙视而奋 斗,除了积累财富,他又还有什么别样的目的?他的作为还有什么新的意义? 人最可怕的也是这空虚,一种轻的、虚无的感觉。严重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存 在也产生了怀疑,觉得一切可有可无——包括自己。 所以,李遥一定要在心里装点东西。他那么瘦,一个自生自长独自钻营默默奋 斗的孤儿,某种意义上说和天地人间没有什么割不断的关联,连不会生孩子的老婆 也是那么个只会打麻将的冷漠东西,他李遥将来也可能是自生自灭。可他已经悄悄 地积攒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还是空虚?过去只对钱有欲望,现在发现是这个十八岁 的布依姑娘(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啊)让自己紧张,一天不见她,生理 和心理上都没有存在的份量感,那份失落,令他要发疯。 李遥坐在火宫殿顶楼自己办公室的真皮大班椅里,用脚尖蹭地旋转着,一边使 劲抽鼻子,呼吸着外面满天空里的槐花香,心渐渐定了下来:如果再得不到自己渴 想的东西,肯定是没法踏实的,也会自己看自己像一片烂树叶般。他要的这东西, 必须是自己所欠缺的,和自己深藏的欲望相吻合。这就是阿哈,充满活力,美丽又 超凡脱俗,她是来自天上的纯洁的花朵(孤独的李遥自己俗不可耐,但骨子里对俗 世的一切是蔑视的,他自认为是个有追求的人哩),他身边从来都不会缺美女,但 也一直只和麦黄保持着比较亲密的关系。他其实是怕女人的——他的内心,女人的 无情和冷漠,女人的凶悍和无理,都会将他打垮,他永远不能恰当地、主动地对待 她们。麦黄是唯一对他温柔而无所要求的人,所以他们能够一直和平相处。但麦黄 三十岁以后就越来越难看了,上唇还长了一层黑绒绒的小胡子,像是变性不彻底的 男人,他倒胃口,还得装出很愉快的样子。 阿哈令他眼前发亮。她和他内心里的需求全面吻合——她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 她才十八岁就那么成熟稳重,应该会成为一个柔情似水的妻子,成为他感情上的依 靠…… 但这女子警惕性很高。出于对布依这个伟大民族的敬畏,他一时不敢贸然下手。 李遥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阿哈。 也许,漫天的槐花香起了催情作用,他每每一想,就心醉神迷。 阿哈确实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子,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睁着她鹿一般的大眼睛, 比山里的猎物还要机警百倍。再加上那只狮子头鹰(王鹰充当着护花使者,真是让 他恼怒)的看护,总让李遥感到遥不可及。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费尽心思, 也可能就换得她恭敬地叫自己一声“李老板”,他心里不由得着急万分。 麦黄给他泡好了一杯浓浓的梵净山毛尖,并按他的习惯加了槐花、茉莉花,他 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傻傻地发了半天愣,他起身往河畔的古董市场去了。 古董市场上全是脸孔嫣红、红里透黑的河南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模样十分诚 实憨厚。他们分坐在街道的两边,守着各自的地摊,铜钱、花瓶、大鼎、古画、珠 宝、玉器,将街道两边堆满了,众口一词,热诚地吆喝着每个新出现的顾客。李遥 知道那全是假货,但即便是假货,还是有不少人会买,毕竟,他们的货做得太像真 的了,听说有的玉石是在活羊腿子里藏了几年才拿出来的,而有的,干脆放进粪坑 里窖藏,那真是耐性真是功夫啊!如果市场上来了新客,河南人会将他围住,要帮 他大忙似的向他推荐各种古董。有时候,明明宰了买家一大把,他们心里那个乐呀! 但脸上装出心痛得不得了十二万分舍不得的样子,让买家以为拣了大便宜。 李遥看见他们就开心。他们的所有招数,他少年时就运用娴熟了。同行相知一 般,只要一脸怪笑的李遥走来,河南人就别过脸去,谁也不会理他,唯恐他在买家 面前捅底。 古董市场北端有个小巷,叫翠微巷,那里一溜坐着一排卖草药的苗族妇女,她 们发髻高挽,衣领开阔,露出美丽的双肩。如果是正奶着孩子的妇女,她的胸乳就 直接从衣领处掏出塞进孩子的嘴里。 苗族也有很多种族,有黑苗、花苗、木梳苗等等,以居住地的不同区域和不同 的服饰来区别。她们的裙子则大致一样,家纺蓝色粗布百褶裙只长到膝头,小腿上 裹着米白色毛毡筒,即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也露着光光的膝。这是个膝头最硬的 民族啊!她们的男人善于调教牲畜,嗜好白酒。她们除了种小麦和土豆,还认识百 味药草,一年四季,一有空她们就背着孩子进城来卖药。 火宫殿开业之后不久,因为无聊空虚,也因为自己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调理, 李遥一度迷恋上吃苗药。他几乎吃遍了苗族妇女们卖的各种药,和她们很熟了。 进到巷里后,他在一个头上插有牛角梳、皮肤稍黑的木梳苗苗女跟前蹲了下来, 埋着头看那些切成片装在小布袋里的药材,一副茫然的样子。 “哥哥你哪里不安落(舒服)啊?”苗女亲切地问他。她虽然皮肤黝黑,却是 她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 他不动,也不吱声。 “如果头晕头痛,我有野生天麻,炖老母鸡最好;要是四肢麻木,再加杜仲… …神经衰弱有五味子,喏,”苗女从一个麻布袋底下掏出一把狗蹄子样的东西, 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期待地,“哥哥你是不是要鞭子?我这里有虎鞭、鹿鞭,上 好的货,泡酒喝,管用得很!” (说到虎鞭,不能不说说那个“广东姑娘”颜如卿的一个笑话。颜如卿每日上 班要从狮子山步行二十多分钟走到相宝山,有一次他刚从狮子山走到外环路上,就 遇到一群苗族妇女卖虎鞭,很多人围看,他也好奇,就问了一下价格,然后吃惊得 张大嘴说:“这么贵?”就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人们都笑而不语,他就追问卖家, 问得那苗族女子没有退路,又见他并不会买,只是好奇罢了,就敷衍道:“是老虎 的尾巴。”他摇着头走开了,回到《黄果树》编辑部,见人就说:“奇怪,虎鞭卖 那么贵,不就一条老虎尾巴嘛,点解啊?”旁边的人都捂了嘴笑。) 李遥看着那些干巴巴就剩一根半透明的黄色筋的虎鞭,低声咕哝:“怎么认啊, 这到底是虎鞭还是牛鞭?” 苗女急了:“哥哥你看好啊,这的的确确是虎鞭,我家也就这么几条,还是我 爷爷亲手打的,现在山里的虎难找了,也很难见到这样的虎鞭了。” 李遥咧嘴笑笑,但他没抬头,苗女看不到他的笑,她继续说:“我爹爹交代了, 这一条鞭至少要换回三袋大米才行。我是看哥哥你常来转,面也善,才拿出来给你 看的。”说着她果真将虎鞭又藏回了麻袋下面。 李遥有些费力地低声说:“我是要找……我老婆不行,冷淡得很,很多年了。 我想给她找些药,你有啥子药?” “哦,当然有!这个?你看看,是玫瑰油里练出来的,我们自己都用过。” 李遥挡开她的手:“不行,这个我知道,性子慢,没什么用。” “喏,这个怎么样?”她用两个手指头拈一些绿色的药粉放在他手心里,“你 尝尝,这个来得快,男女适用,放水里喝了,马上就坐不住,而且时间久,一夜都 不过劲。” “真有这么厉害?”他装模作样蘸了一点放进口里尝,然后说,“好,就要这 个!”他掏钱出来。 “谢谢哥哥,祝你夫妻幸福美满啊!” 李遥回避着苗族妇女们意味深长的笑脸,迈着两条竹竿般的长腿赶快离去。 六月十七日的晚上,阿哈和王鹰在火宫殿试演出服。 这个夜晚有一股特别的腥味儿。 从傍晚开始,不,从午后,阿哈午睡醒来的时候开始。 阿哈午睡做了一个梦,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候场,快到自己出场了,才发现自己 几乎没穿衣服,怎么办?大幕已经拉开,她转身疯狂逃到后台,想着大幕拉开的瞬 间观众已经看到自己的模样了,心里万分沮丧,痛哭起来,醒过来了。醒来后觉得 渴,她去喝水,那水有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记得布摩说过,男人梦见自己没穿衣服是好事,女人就不能在梦中赤身裸体。 这梦让她心情不好,紧跟着看不见的腥味无处不在地将她包裹了。 是腐烂的树根的味?是脏水里的鱼的味?是她十四岁初潮时藏起来的濡湿的裙 子的味?它来自房屋阴黑的角落,来自河水,来自那些百年古树潮湿的根部,无论 她在哪里,都会呼吸到这味儿。 一段时间以来睡眠不足,让阿哈的嗅觉更灵敏了。她想,也许是初夏来到,南 明河的水回暖了,河底的水草开始随着水流摇摆起来。河水回暖的时候,河底淤泥 的味儿、绿色水草的味儿,都跟随气泡冒出来,人们闻不到那味儿,一是因为他们 天天看见河水,但心里没有河水;再是他们对一种气味闻久了就再分辨不出它的异 常了。 阿哈吃饭的时候河水的腥味就在米饭里,令她难以下咽。喝水的时候水草的腥 味也在杯子里,她喝一口就要吐。山里的树木和疏松的泥土以及过路黄花,还有喜 鹊的羽毛,都会在雨后天晴的时刻散发出腥味,不过,那味儿是阿哈喜欢的,会给 她带来如饥似渴的食欲,像大地吮吸阳光雨水一般贪婪的吞咽阿妈准备的食物。但 是这城里的腥味,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否则,这腥 味会搅动她的五脏六腑,发生天翻地覆的呕吐。 阿哈感到不安。 服装全部是在省歌舞团租的,它们也有一种味儿,是灰尘和陈旧的人汗混合的 味儿。女服是大红大绿带裙箍的露肩晚装,轻纱珠片的背后是乱糟糟的针脚,裙身 庞大如国庆节省政府大门入口的大号灯笼,女人被套进这样的服装里是不能动弹的, 她连上下舞台都需要别人的帮助,然后只能是站在原地提着气拼力唱,双手缓慢、 简单地比划。 可怕的道具!她不喜欢这种古不古今不今洋不洋土不土的俗又艳的演出服。 共有六套演出服,但相对于她的身材来说都太大了,必须要在背后和腰间用别 针一路往下缝。被李遥冷落了很久的麦黄今天格外殷勤,跑上跑下,李遥又开始对 她产生感激之情了。她主动要求帮阿哈试衣,李遥同意了,他没有留意到她虚假热 情底下的阴狠。阿哈感觉到麦黄总是不自然,脸上是应付的假笑,但她没有多想, 因为娱乐圈里年纪较大的女人都会这样,一半是做作,一半是对别人的妒忌和自己 内心的焦虑。阿哈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好些,以弥补李遥对她的不公。 麦黄早先在艺校学舞蹈,毕业后分到省歌做了伴舞,跳了几年没跳出名堂,团 里又发不出工资,年近三十的她虽然嗓音条件不是很好,好在通俗歌曲容易蒙,她 就到舞厅唱了一段时间歌。火宫殿开始营业后,李遥每晚都泡在酒吧和舞厅里,到 处挖人。麦黄就是他从百花影剧院的舞厅挖来的。他看中她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 以为是爱神降临,满怀憧憬从此就只在火宫殿唱,成了火宫殿的支柱,固定了一批 客人。李遥了解她的心思,对她就有所特殊,处处关照,其目的,是要让她永远保 持对他的幻想,永远为火宫殿唱下去。 一晃,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七、八年时间男人或许没有多大变化,女人却经 不起太多风霜,嫩嫩的麦苗真的硬梆梆地黄了,小小的花骨朵错过了开放的季节就 那么萎顿了,当事人尚还在这个没有痕迹的过程当中,只是有许多的幽怨和长年积 累的忧郁,时时浮在脸面上来,她的脸色不是发青,就是蜡黄。 试衣间里,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衣服。 麦黄回避着阿哈的目光,做事的时候动作也很不自然,阿哈没在意。 麦黄在用别针缝住阿哈腰间多余衣服的时候,突然颤抖着手将针使劲扎进了阿 哈身体里。阿哈失声尖叫,同时准确疾速从麦黄手里抓出了那根大号别针。血从针 孔冒出来,透出了衣服,衣服是红色的,血染的部分有些发黑,阿哈感觉到衣服湿 了,风一吹就凉凉的一片,并且有着和河水一样新鲜的腥味。她以为麦黄不小心, 刚一转身,就看见麦黄揸着的两手还在发抖,新割的双眼皮拉不住已经松弛的脸往 下掉,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可怕地望着她。 “麦黄,你……” “知道吗,这件裙子我曾经穿过,”麦黄的声音在发抖,“我认得它,火宫殿 八周年的时候他也是给我租的这裙子!”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拿了一把雪亮的剪刀 扑过来。 “你想干什么?想杀人吗?”阿哈敏捷地跃上一张堆放着破旧幕布的台子。 “我要裙子,我要裙子!”麦黄围着台子想抓住阿哈。 “你疯了吗?好,我给你!”阿哈迅速脱下庞大的礼服裙子,扔到她头上。 麦黄被绊倒,费着劲爬出来以后,她安静了。她抱着裙子就往后阳台跑去。阿 哈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跑下阳台石阶,趟进河水里。 “你去哪里?” 麦黄不回答,也不回头,阿哈远远地看着她游到黢黑的对岸去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