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花朵 阿哈上到三楼露台的办公室,看见李遥坐在一个高靠背椅里,细长的两腿放在 桌上轻轻摇动着。从阿哈的位置的看去,他的腿细瘦,脚异常的大,也像是穿了双 特大的皮鞋。这可不是他平常温文尔雅的作风,猫儿终于钻出口袋了。她没有觉得 讨厌,只觉得好笑。 她一笑,李遥更得意了:“阿哈,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就算是个人专场,一台节 目也只给换三次衣服。我呢,叫麦黄挑了六套,因为是阿哈,就要六套,对不对?” 阿哈下意识地用手捂一下后腰还在流血的痛处。 李遥说:“怎么样?都试过了吧?麦黄呢?” 阿哈说:“她走了。” “走了?我怎么没看见?去哪里了?” 阿哈不想说真话:“可能是散步去了。” “作怪!这女子越来越作怪了。她不是还要帮你改衣服的吗?” “这些衣服都不适合我。” “王鹰也说他的三套衣服,除了白色西服合身,其它两套都短,尤其是裤子, 短得可怕。你们要我怎么办啊?” “不适合就不要。” 李遥说:“可是这些是省歌最好的衣服啊,有一次李谷一来云贵演出,没带衣 服,也是借这些衣服,我都认得呢!” “不适合我。”阿哈固执地再次强调。 “那你想怎么样?”李遥脸色有些灰了。 “我……”阿哈作出让步,“留一套吧。我至少会穿一套,其它的就由我来解 决。” “你甭想穿你那些布依族服装,云贵人不吃这一套啊,他们喜欢看洋气的东西, 最好是香港流行的。” 阿哈摇着头不吭声。她早就想好根据曲目的内容、音乐的风格来打扮自己,基 本是三种风格类型:时尚青春少女,古典美人,以及司春女神。遗传了她母亲伶俐 的心灵手巧,这段时间她实际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李遥再次给百花影剧院的经理和省歌舞团的团长打了电话,定好明天彩排的时 间。 一切妥当后,零点的夜宵也送到露台上来了。 阿哈躲到露台一角做她的祷告,王鹰和李遥在葡萄架下等她。侍应一次次送来 柠檬水、咖啡、奶茶、卤花生、牛肉干,以及话梅、茴香豆等。 李遥突然皱起了眉:“给我一个白粥。你要吗?”他问王鹰。做了多年的老板, 他已经不像云贵人那样说“稀饭”而和南方的商人们一起说“白粥”了。 王鹰说:“我要面条。”他还是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喜欢面食。 “今晚别回去了,你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已经安排好了两个房间。” “哦。”王鹰感到疲惫,低头揉着眼睛。 不经意从指缝之间,他看到李遥将一些灰绿色的粉末倒进阿哈的柠檬水里。 阿哈做完祷告回来,一脸轻松。即使是在夜色里,也可以看到她脸上的酡红, 那是快乐健康的美少女才会有的脸色。她做了个从天而降的动作,跌落到宽大的藤 椅上坐下。 李遥的大砖头手机响了,他起身去旁边接电话。阿哈抓过细高的水杯喝水,却 被王鹰抢了过去。 “为什么?”她撒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杯水你一定不能喝。要不,我喝吧,我喝了应该没事。” 王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一仰脖,将那杯淡绿色的柠檬水喝光了。 李遥回到座位上,不知道刚才的情形,只以为阿哈喝光了她的水,连声说: “来来,吃点东西,这一阵阿哈和王老师都辛苦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只空杯子,杯底还有些没有融化的粉末,但谁注意?他心 底得意又激动地笑了,紧张的期待甚至令他四肢微微发抖。 半小时以后,王鹰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像火一般被点燃了。 他喝了一大杯冰水,还是不能平静,四肢紧张得几乎要抽搐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露台的一角走去,在那里,自以为阴谋得逞的李遥正 装作长辈、正人君子,将阿哈叫过去语重心长地交代什么。 大概是嗓子充血厉害,王鹰声音有些嘶哑地大声叫:“李遥,你过来!” “怎么啦?”李遥第一次听王鹰的口气这么不客气,“王老师你怎么啦?像喝 了酒一样!” 王鹰又对阿哈说:“你下楼去休息,我们男人要谈点事儿。” 阿哈听话下楼去了。 王鹰大口呼吸着,问李遥:“你往她的杯子里放了什么?” “我放了什么?你看见了?瞎说一气!”李遥心虚。 “男人做事坦坦荡荡,你还算个男人吗?”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老板,别拿住自己不知道往哪儿放。你是她什么人? 我操!” “我告诉你,不管我是她什么人,你也甭想动她一个指头!” 话到手到,王鹰照着李遥瘦长的脸狠击一拳,李遥尖尖的下巴歪到一边,大概 已经脱臼了。他忍住痛,随即弹跳起来,口里咿哩哇啦,用地道的云贵方言含混地 大声咒骂。平素他可是一直文明礼貌说普通话的,也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才会将家 乡话运用起来。 “敢打老子,你娃儿不想在这地头混了!”下巴脱臼的李遥费力而清楚地说完 这句话,摸出了裤袋里的一把跳刀,那是他青少年时期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时的武 器,后来是自己心爱的玩具,一直玩到现在。他拇指轻轻一按,雪亮的刀舌就弹了 出来,向毫无防备的王鹰猛刺过去。王鹰闪身,细长的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腿里。 阿哈在楼下听见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跑上来:“王老师,你们干什么?”餐 桌被掀倒在地,杯碟摔碎,一个青花盆景盆摔成两半。李遥刺中王鹰后摩拳擦掌, 咬着牙准备新的进攻。 阿哈的出现结束了他们的对峙。 穿白色长裤的王鹰一条腿都被鲜血浸湿了,空气中弥漫着男人鲜血由暖变凉的 浓浓的腥味,类似狼群从山崖上跃过时留下的气息。因为扎得深,刀柄还在腿上。 她扶他坐下,看好刀的位置,一手撑住他的腿,一手轻握刀柄猛一抽,王鹰来 不及叫喊,她就将刀拔了出来。 她察看被血抹试过了的刀尖:“还好,应该没伤着骨头。” 阿哈想起来她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和王鹰一起去爬山,爬到一半的时候王 鹰不见了。她呼唤着他,扒开灌木丛找他,却看见外环路上的路灯纷纷倒在路边的 水沟里,在肮脏的水面爆出大团大团的火花。 她怎么就将这个梦忘记了呢?为什么事后才想起来?如果早些找到这个梦预示 的意思,或许可以制止他们的这场血战。 没等她将他的腿包扎好,王鹰推开她,一声不吭站起来冲下楼去。 阿哈叫他,他听不见,像梦游的人,看着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踩在空中的道路 上,只顾大步疾走。 阿哈小跑跟着他。 灯光朦胧的长长堤岸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时在路灯光里一晃而过。夜晚弥 漫着河里升腾起来的浓雾,远远看去,迷茫中的那一盏盏路灯光剑闪烁,像在为远 道而来的人们祝福。他们一个在前大步走,一个在后面紧追赶,路途由此遥远起来。 再往南就到了城郊,河岸上没有路灯了,河堤上也没有了情侣们的身影。 王鹰的步伐越来越快,他身体里的血在汹涌,逼迫着他行动。他的身体在按照 某种节奏膨胀,这膨胀压迫着他的心跳,他渴望释放自己,释放出自己身体里所有 还在不断爆炸的气体。 他向夜的深处走去,向黑暗的最暗处走去,他要在黑夜的怀抱里找到一个紧紧 的拥抱和依靠。但夜总是为他让道,黑暗也总是流露出熹微的光明,仿佛黑在流走, 像南明河的水一样在他的身后在他的脚底流走。他急速地走,想让最黑的黑暗包裹 自己。 但这永远难以实现,黑在流走,像河水一样从他的身边流走,从他的脚下流走, 他抓不住黑暗,他找不到依靠,黑夜竟然是这般的虚无,无法将他拥抱,无法给他 一个阻拦。他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下去,因为他的身体里一直在爆炸,血液在沸腾并 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往前再往前,他想走到天边,走到夜的尽头。 人真正置身于黑暗的时候,黑暗竟然不似黑暗,在黑暗里你会看见越来越多的 东西,你所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黑暗,全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可怕。人们怕 黑暗,是因为他们只看得见光明的东西。如果人能够在黑暗里遥望了,他就会体会 到黑暗是多么的安宁,多么的温柔! 黑夜里的一切在用同一种语言低语交流,黑夜的任何动静都是一种音乐,这音 乐有着梦的、渴望的热情和细腻柔软的质地。 前面的路上有一个水洼,里面的积水倒映着夜空的光明,如同一块大镜子。他 被这镜子迷惑了,以为那是道路最结实最洁净的一段,于是喜悦地踏上这镜子—— 接着又是一个小土坡,他湿淋淋地摔倒了。 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贴近了他。 她扶着他,走向干燥的长满了绒草的斜坡。他的长长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连 她的气息一起环拥在怀中,怀抱了果园一般。她就是他灵魂的核心,是他欲求的核 心,他要把她装进他的身躯里,藏在他的胸腔里。黑夜终于拥抱他了,终于阻拦住 他了,他紧迫地与她拥抱,令她无法挣扎。 当他们一起摔倒在草坡上之后,他将她紧紧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她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和孤独,听不到回音。 这叫声在他听来,是一种欢呼,是男女之间最高仪式的歌唱。 她继续尖叫、咒骂和求饶。但是他太庞大太有力了,像山一样将她完全覆盖。 她身下的泥土是潮湿又冰冷的,她身上的他却像熊熊烈火,将她整个烧着了, 无法逃脱。河畔的蛙鸣被他们惊吓间歇一阵后,又恢复了鸣唱。 夜是半透明的,他听见他们身下的大地在奏乐。辉煌的音乐将他激励,不顾她 的挣扎和撕咬,他剥掉了她的衣裙,那纯洁的丝绸一般的酮体瞬间裸露在略略带紫 的夜光里,芳香如蜜糖,美不胜收。 他颤抖,他吮吸这蜜糖,抚摩这丝绸,他的手掌像火热的熨斗将她的全身熨烫。 她的身体像是得到安慰,终于放弃了反抗,开始舒展和放松。 他的手急速游动着,又如水妖的舌头,山间的狼的舌头,去到她身体的各处, 所有隐秘的场所,所有暗藏了醉人的芳香的地方,所有的柔软和温暖,苹果的气息, 草莓的气息,河水的气息,还有野百合的气息,所有的花瓣,那微微张开、热烈地 肿胀并流出了甜蜜的汁液的花瓣,那泌出清泉的四季有声的山崖缝隙……他的小腹 抽搐起来,双腿紧缩,在天昏地暗的紧张里,不顾一切地响应那花瓣的呼唤,享受 那甜蜜的汁液的滋润,响应他的身体的欲求,饥渴、凶猛地进入了她处女的身体, 那由蜜糖和海藻结合而成的温暖的缝隙…… ……他的耳边是小提琴音乐的节奏,像欢快的舞步,像激昂的小号,像萨克斯 风的温柔和缠绵,他凶猛地在这柔软多汁的缝隙里进出,如同汹涌的河水将堤岸撞 击…… 诗人柔桑说恋爱的人“将一生投于一瞬”。 我们的一生由无数的瞬间构成,它们在岁月和时光当中挽起手来,延续和推动 我们的人生。因此,也可以说,每一个渺小的瞬间都会给以后的人生带来影响,在 我们失控或疏忽,丧失或得到的瞬间,那样的瞬间往往将命运改变。 夜郎王的后代,布依的女儿阿哈,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个。 布依女儿的贞操是至高无上的,过去曾经有为一个女子的贞操全村付出被屠戮 的代价。贞操是布依女儿的生命,如果她正好在山崖上失去她的贞操,那么她就不 得不从山崖跳下去。 阿哈在身体撕裂的疼痛之后失去了知觉,当她恢复感觉和意识后,再次嗅到那 浓烈的腥味儿,这次是她的身体发出来的,是她的血,湿透了白裙,湿了身体底下 的泥土和绒草。她仿佛听到草丛中的虫子吮吸的快乐的声音,吸了她的血,它们能 否分享她的灵魂呢?布摩曾经说过,大山里的一切,无论牲畜野兽、花朵草木,它 们都有自己的灵魂,但它们又分享着各自的灵魂,和谐共存。 他还紧紧搂抱着她的身体,尽量给她温暖。她在他的心跳和他发抖的双臂里了 解了他的感激、无措和恐慌。她不想从悬崖上跳下去,不想从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她能做什么? 她没擦脸上的泪水,泪水哗哗一直流到耳朵和头发里。她身体所有湿的地方, 都变得冰冷。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也渐渐凉下来,连他吻在她额头上的嘴唇也变冷了。 她的手悄悄伸到旁边去,摸索着。 他搂着她睡去了。 她悄悄抓住了一块石头,石头很沉。她抓紧了,突然用力,使劲砸到他的太阳 穴上,砸了又砸。他的手松开了,瘫倒一边。 她撑起自己刚刚解放的僵硬的身体,迅速穿好衣服。 他一动不动,死了,或者睡着了。 她离开河岸,像逃命的鹿一般向城市奔跑。 冷的夜风在她的耳边呜呜响,将她的太阳穴拍打得生痛。原来他们去了那么远 的地方!她跑了很久才回到城里。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夜游的猫也不知藏去了哪里,只有凉风吹拂着,只有路灯 昏昏地照着。昏昏的路灯下,她和自己的影子一起移动,步伐越来越慢,两腿无力。 她发现了那些自己的血在百褶白裙上浸染出来的花朵,在夜色里,微弱的路灯 下,如同黑色的玫瑰。她小心地将它们折叠掩藏起来,然后抓裹到腰间。 她就这样抓着自己裙子的大部分,如长途跋涉般拖着疲惫无力的双腿,在深夜 的街头缓慢向前移动。 夜仍然弥漫着浓雾,迷雾里远远近近的灯光箭闪烁是为谁而生?它们似乎窥视 过那些黑色的花朵,洞悉着她的秘密,一路将她追踪,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快接近甲秀楼的时候,她看到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已经无法回避,那本是她除了父母外最亲近的人,他总是给她关怀和叮咛。如 今,他知晓了一切,他将对她宣判。她无力退缩,无法逃跑,站在了原地。 布摩早就嗅到夜里的腥味儿了。 今夜的星象显示不祥,布依的幸运之星如同野物的眼睛般有着恐惧的颤抖,为 此,他连夜从金竹大寨赶来了,他的马车一路狂奔,在山路上发出飓风的声音。 他的步伐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沉重,大步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闺女,你 去了哪里?我在城里找遍了每一个猫儿都会去的地方,也没有你的踪影!你去了哪 里?” 她不回答,低下头来,泪水从胸前簌簌滚落。 “来,放开你的手。你抓住了什么,给我。” 但她的手将裙子抓得很紧。 老人蹲下身掰开了她的手,白色精纺棉布在深夜的灯光里好似梦的浅浅的底色, 而那少女初红的花朵立刻在夜色和灯光里绽放出来,在开放中颜色变浅了些,呈现 暗红色、褐色,花瓣轮廓清晰,气息新鲜,有淡淡的甜腥味,是十八岁少女生命的 味道,如同秋天刚割了稻子的水田的那种味道。 “闺女,我没有照顾好你啊!”老人将她抱起来,紧拥在胸前,嚎啕大哭。 她也哭,哭得头晕。 路灯庞大的光晕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和她的哭声在这梦境一般的寂静夜晚里有 一种特别的悲怆,震醒了那些树上沉睡的鸟。它们飞到地上来,小小的爪子无声地 踩在一两片落叶上,围绕他们踱小小的步子,保持着沉默。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