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白歌节 阿哈仍在城里。 因为她素来几乎不与人交往,只有王鹰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所以,此后大家 看不到她,就认为她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本能地杀了人,从此她将告别日日身在其中的正常生活,无处可去。世界很 大,但全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方,她害怕。她是如此矛盾,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 金竹大寨,一定得去向外面的世界,而一旦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她又无比惶惑。 她是从山里来的,是从自然中来的,她渴望城市,但在城市里她惶恐又孤独, 人世的一切都会令她吃力,永远如此。 阿哈坚决不回金竹大寨,布摩也只好在城里住下来。他住什么地方,阿哈并不 知道,但他随时可以将阿哈找到。 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之后,阿哈来到城市的人民广场,布摩在那里等她两个时 辰了。身躯高大的他,戴蓝色头巾,裹一身蓝色布衣,在这繁华城市的广场久久站 立,引起过往路人的注意,时尚悠闲的青年男女,更是聚集在不远处观察他,喳喳 耳语。 “他们是不是以为你是外星人?”阿哈故意快要接近他了,才从人流中现身出 来,突然站到他面前。白日的太阳底下她显得那么娇小和苍白,好似发育不良的孩 子。 “他们以为我是行为艺术家。” 布摩的头巾遮了脸,只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明亮深邃的黑眼睛,阿哈还是看出来 他笑了。那永远是亲人疼爱、欣慰的笑容。 “布摩,我看见你笑,就像喝了阿妈熬的鸡汤一般舒服。” 布摩心痛地说:“闺女,是不是没吃东西?脸那么白!” “是没胃口,没什么东西好吃。啊,太阳好刺眼!” “长长的夏天就要来到,明朗的日子已经开始了。如果你心里没有阳光,太阳 就会将你的眼睛刺痛。” “你不是奉命要带我回去吧?”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带你去参加查白歌节。” 查白歌节是布依青年渴望的节日,那是歌的盛会,也是爱情的盛会——在查白 歌节上,妙龄男女将寻觅到自己的佳偶并私定终身。 “我不能再唱歌了,我怕我的歌不再纯洁。” “你永远是我心里纯洁的花朵,是布依人纯洁的花朵。” 布摩告诉阿哈,按照土司太太伶俐的安排,六月二十一的查白歌节上,阿哈到 歌场上亲自相亲,届时,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也会来到歌场,和阿哈对歌。 “布摩,你知道,已经不会有人娶我了。” “王姓后生一直对你情有独钟,我想即使他知道了,也一样会接受你。牧羊人 爱他的羊儿,不会计较它是否受过伤。” “我怕我会是一只找不到牧羊人的羊羔,注定要在山野里流浪。” “不会的,闺女,当你一出生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就告诉我了,你是文曲星里 最亮的一颗,人生之路会有曲折,但终究要发出最亮最迷人的光。为了你能够度过 现世的坎坷,你阿妈在生邦之前的几个女孩都不足三个月就拿掉了。” “天,阿妈怎么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 “你阿妈也是天上的女子啊。” “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坎坷?” “我天天为你祈祷。闺女,如果你听你阿爸阿妈的话,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是 会带给你幸福的。等他入赘金竹大寨后,你就像一个真正的布依公主那样幸福长久! 如果……” “那又怎样?” “不单我要为你祷告,全寨子的人都要为你祷告。” “我不能回去了,布摩,我真的回不去了,就算你们都不嫌弃我,我已经不是 以前的我了,不是从前那个洁白无暇的阿哈,山里的每一只鸟都会将它们看到的事 情四处传播。” 布摩沉默良久,费力地、缓缓地告诉她:“这不是你的过错,上天让你以女子 的身份生存,这不是上天的处罚,相反,是对你的欣赏和奖励,你要把它视为恩典, 因为你是那么的美丽,森林里的孔雀见了你也会羞愧。至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 它终究要发生,所不同的是由不由你选择,是不是你的期待罢了。如果你接受了已 经发生的事实,你心里的痛苦就会一点点慢慢全部消失。” “亲爱的布摩,为什么我会把握不住自己?为什么?我预感到了厄运,为什么 我没有能力阻止它发生?” “我的女儿……” “我还担心,我心里的痛苦,会在我阿爸阿妈的心里百倍地发芽。” “土司老爷和太太心地宽广,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幸福播种在你的人生道路 上。” “亲爱的布摩,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我是布依的女儿,但如果嫁给布依小伙, 就给他、给布依人带来了耻辱。我不想嫁人了,除非嫁一个汉人,因为他们对这种 事情的看法和我们是不同的。而且……”阿哈沉默不语了。 许久,她才贴近布摩,在他耳边低声说:“而且,布摩你不知道,我杀了人, 我将他打死了。也许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我,不久,他们就会抓到我。”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确定他……你不会杀人的,我已经为你算过,你这 一生都不会伤害任何生命,哪怕是无意,都不会……我的心已经将碎了,我又将它 缝补起来;你年纪那么小,所有的伤口都将很快愈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的青春 依然是无价宝。女儿,你就跟我走吧。” 布摩不由分说,带阿哈乘上去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兴义的公共汽车。 农历六月二十一日布依族的查白歌节,和三天之后彝族的火把节极其相似。 查白歌节的歌场在兴义市不远的顶效镇。 传说中,顶效生活着一对布依族青年,男的叫查郎,女的叫白妹。查郎仪表堂 堂,而且勤劳勇敢,有一身好武艺。白妹花容月貌,手巧心灵。他俩都有一副叫爱 唱歌的布依人羡慕的好歌喉,而且才思敏捷,开口成歌。查郎和白妹互相爱慕,有 心相与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一天,白妹只身一人越过一座山岭时,突然间风声大 作,白妹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已向她扑来。就在白妹命在旦夕之 际,查郎拍马赶到,一箭将虎射死,从虎口下救出了白妹,两人紧紧拥抱,倾吐了 彼此的爱情。 高兴至极的查郎,将自己亲手射死的老虎抬至场上,熬成了一大锅虎肉汤锅, 邀请父老乡亲们共同享用以庆贺。 听说白妹要嫁查郎,当地一个大富豪不答应,他想要越长越漂亮的白妹做自己 的小老婆。 白妹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了,富豪老爷再忍不住,派出家丁去抢白妹。查郎与家 丁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被富豪老爷的家丁打死了。 白妹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农历六月二十一日的这天半夜,她摸至富豪老爷 的大宅院外,向他的房子投了一把火。当富豪老爷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火海时,白妹 飞身跳进了火海中。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们看见查郎和白妹手牵手地在火光中飞 向了天堂。 一路上,阿哈望着车窗外的山峦出神。云贵高原六月天,天空明媚,遥远的青 山绵延起伏,一座座的森林如绿色的云,覆盖在一座座山冈上。衣着鲜艳的苗族妇 女的身影,不断在车窗前蝴蝶一般掠过。 “布摩,去天堂的路太遥远了,阿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但我知道,我再 不能回大寨了。” “我的好闺女,你说这话又让我心痛了。女人家哪有一辈子完好无损?重要的 是,你要找回自己的快乐。阿哈本来就是一只快乐的鸟,不要将你美妙的歌喉藏起 来。查郎和白妹是布依人最崇拜的歌仙,你的嗓子比白妹还要美妙呢!” 曾经,快乐是一串金色的风铃,最最轻微的风吹也会令它喧响,快乐在阿哈的 心里永不停息。但是现在她恰似大病之后尚未痊愈,一切美丽的景色都给她带来忧 郁和感伤。 四面八方的布依人都汇集到顶效了,一面青翠广阔的山坡上,盛大的歌会从下 午就已经开始。这歌会既是对查郎和白妹的纪念,也是布依族青年男女们寻求和倾 吐爱情的场合。瞧,成群结队的男青年,正勇敢地向女孩子们站立的地方悄悄靠近。 他们唱着动听的歌谣,在这歌的节日里,努力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她们的 目光略带羞涩又欢乐无忧,这又令阿哈觉得自己离她们远了。 一块青色的大石头上,有个英俊的青年在等待、张望着。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簇 新,头上的包布扎实有型,就连脚上的草鞋,也是用最韧的灯心草编织的,上面还 有他已经出嫁的姐姐送给他的一对红色绒线球,是为他期盼的幸福、为他的好运准 备的。他才十九岁,还没有被沉重的农活压榨过,没有被悲伤的事情打扰过,所以 身板子格外挺拔,脸庞清秀并带一丝隐约的羞涩。他就是花溪天鹅李村善于吹笛子 又特别会唱歌的的王姓后生。此时,他手里握着竹笛,头巾上不经意粘了一丝枯草, 微皱着眉头,向各处涌来的人群张望一阵后,坐在石头上,紧张焦急地注视从山下 到山上的各条道路。 山下越来越多的人往山上爬,他们身穿节日的盛装,男人们是一色青蓝的新衣 服、新头巾,姑娘们的盘头上有鲜艳的绒线,青蓝的衣服上绣着艳丽的玫瑰、月季 和牡丹。无论男女,他们肩上斜挂着的布包也是一样的艳丽,是布依女人们一针一 线绣缝出来的。所以,所有的人只能分得清是男是女,男的女的看起来全都一个样, 不知道谁是谁。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山下的各条小路涌到山上来,山坡立刻就 成了花的海洋。 王姓青年在等心上人阿哈,阿哈久不现身,他因为紧张脸色发红。 阿哈其实早到了,但她躲在布摩宽大的衣衫里不愿露面。 “就是他。”布摩小声对她说,他们站在一群人后的高处,刚好将王姓后生的 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小时候他来金竹大寨拜年,整天躲在寨墙上偷看你踢踺子呢。”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太太不准说嘛。” 山坡上开始喧闹起来,一圈圈的人群里男女对歌此起彼伏。 一个厚实的男声唱道: 哎,姐家门前有条河, 河边柳叶似剪刀。 有心为姐唱首歌, 又怕剪刀剪舌角。 歌声起时,旁观的人们立刻将歌者围住,形成一个大圆圈,一是为听他唱,再 是看有谁与他接对。 他的歌声刚歇落,就有一个泼辣的女声接了过去: 哎,我家屋后有条沟, 蜻蜓点水滑溜溜。 你是哪镇哪乡人, 哪年上山砍疙兜? 显然,这一对已经眉眼对过了,男的要表达心意,女的想知道对方是哪里人、 年庚几何。这般直截了当,四周的人们欢呼起来。 阿哈三岁时就踏入歌场,七岁就开始在人群里唱歌,对任何“歌语”“歌调” 都熟悉。人群越拥越多,他们后退着。她只想看看那王姓后生,躲在布摩的衣 角将他往人群外推。 在那块大青石上,王姓后生经不住众青年男女的磨缠和起哄,轻举长笛,吹出 悠扬的曲调。阿哈远远地看他犹如挺立空中,风掀衣裳,笛声回旋,不知是天上的 云在飞,还是他在移动。突然,他令她想起王鹰。王鹰平素沉默不语,一副傲慢冷 漠样,但只要到了舞台上,就变得充满激情,就会打动人。特别是在演奏爵士乐的 时候,他更近乎热情而疯狂,引得紫蓝色灯光里的人们频频举杯,发出嗷嗷的叫声。 阿哈心里发紧,痛苦得将头低了下去。 一个姑娘看中王姓后生,等他的笛声止住,就对他唱道: 山上的斑鸠多又多, 你鸣我唱真快活。 一人吹笛声寂寞, 两人唱歌歌成河。 王姓后生并不应答,他低着头用手巾擦竹笛。 不应答是不合规矩的,人们准备要起哄了,他只好回道: 崖上喜鹊多又多, 人家成双我成单。 喜鹊飞过阿哈水, 剩我一个守空山。 布摩推阿哈一把,想将她推出去,阿哈抱住了他的腰坚决不动。 那姑娘知道他心里有人,还是不放弃,又唱: 太阳渐渐要落坡, 哥哥要渡哪条河? 若能与哥同船渡, 当牛做马也快乐。 他回: 心不甘来意不甘, 山不转来水在转。 不见喜鹊飞回转, 我愿从此守孤单。 对方不甘心: 喜鹊一飞无影踪, 马儿吃草钻布筒。 妹心是那蓝天云, 为哥落入大河中。 他沉默了。 人群里发出了嘘声,那痴心的姑娘自己表白了又没结果,很不高兴: 崖畔花开崖畔红, 大河涨水小河涌。 青春年少不找我, 腊月梅花枉自香。 阿哈不由得叹息:阿哈恋颜如卿,这后生恋阿哈,那姑娘恋这后生,同是有情 人,同被无情抛。人若有情,就会对别人无情? 太阳快要回到森林的后面,回到山的那面去了,它在山冈上拖下了金色的轻柔 纱幔,在西天空里浸染出玫瑰一样的酒红。阿哈独自登上坡顶,看这大自然最短暂 的美丽时刻。她伸长了脖子沐浴这花瓣一般的霞光,闭上眼睛享受它微弱的温暖。 醉人的晚风,细细雕刻着她精致的脸庞和脖颈,将她的倩影留在黄昏蓝色的天 空中。 转过身来,她看到了山坡的另一边,接近城镇的边缘,恰好有一弯列车嘶鸣而 来,它来自远方云贵,一路南行,很快就要跨越省界,去向南方广东。列车长龙一 般钻进大山的隧道,她脚下的大地,这巍峨的大山,长久地震颤…… 太阳落山之后,群群星辰出现在深蓝如瓷盆的夜空中。 西边的一群姑娘在木叶、笛子、唢呐的伴奏声里载歌载舞,她们要舞到长夜过 去,东方发白。东边的牛肉汤锅已经煮沸,添加了药材的汤锅肉格外香,人们饥肠 辘辘,口水要流下来了。 有人递给布摩一大碗肉汤,他想给阿哈,发现阿哈不见了,他才抽了一锅子烟 叶啊!他迈开大步,睁大鹰鹫一般钢亮的眼睛,在艳丽欢乐的姑娘堆里寻找。但是, 所有的篝火旁都没有阿哈的踪影。 “闺女!阿哈——” “阿哈——”王姓后生找到布摩,还来不及高兴,布摩告诉他阿哈不见了,黝 黑的脸膛上流露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沉重。 “阿哈,我的闺女啊!” “阿哈妹妹——”王姓后生的呼唤比布摩更急迫,在人群的边缘回荡。 山风呼呼响,很快将他们的呼唤吹得破碎,人们的欢声笑语将那些呼唤的碎片 掩藏。牛肉汤锅吃光了,布依人自酿的米酒也倾饮一空,篝火将所有的脸膛照得发 亮。森林里的夜色浓浓地滚来了,滚过峡谷,滚过大山。夜色滚过的地方,篝火更 加红艳,布依姑娘的舞姿更加疯狂又轻盈,火光映红了姑娘和小伙子们的笑脸。夜, 无比辽阔。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