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花的紫色液汁 李遥离开后,身穿长衫、蓝布巾裹头的布摩进入了王鹰的病房。 尽管王鹰的头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布摩还是认出了他。曾经的无数个夜晚,布 摩一直跟踪他和阿哈,从北京路到中华路再到外环路,直到阿哈回到她师大的单身 公寓。 这个昏迷的男人身材高大,显然不是本地少数民族,也不是本地汉人。他是哪 里人,从何而来,都不重要了,布摩今天来,就是按照土司老爷的命令,要将他处 理掉。他已经是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或许就要永远地睡着,不会说话和睁 眼,只会呼吸,一个植物人。即使这样也不行,他的活着永远将一种耻辱展示,他 就是那耻辱的陈设,布摩可以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式来处置他。 布摩带来了拇指大小的一瓶自制的蓝色药水。 这种药水用山间的一种红色小花浸泡而成,是一种强烈的毒性麻醉剂,麻醉之 后十多分钟,生物体就全面瘫痪,紧接着脏器开始衰竭。然后在大约一个小时左右 的时间里,生命在迷幻中结束,躯体在几天内逐渐脱水干缩。这药水很珍贵,因为 那红色花十分罕见,只在夏末才会开放。采药的人也只有在它开花的时候才能将它 从百千种野草中辨认出来。布摩在无数个森林里将它寻找,找到后移植到一个特殊 的钵子里,放在秘密的地方。等了几个季节之后,它才开始生长、慢慢开花,布摩 将它的花瓣收集起来,制成了药水。这药水也不能轻易动用,只有生着痛苦无比的 疾病而又可以享受悬棺葬礼遇的老者,经土司、长老、布摩同意后才可以喝下几滴。 悬棺葬已经多年未举行了,布摩的药水也存放了很多年。许多古老的仪式,布依人 慢慢地放弃了。 这次,金定授意布摩用它,有三重意思:第一,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布依人对这 个作孽的陌生人的严惩态度;第二,这是对阿哈丧失贞操的祭奠;第三,这样的处 决方式和王鹰艺术家的浪漫人生是吻合的。 虽然土司制早就废除了,布摩和布依人还是认定他是自己的土司老爷。金定的 决定和布摩心里的打算完全一致。布依民族是善解人意的,他们要根据自己的族规 来处理一个伤害了他们的陌生人,也一定会给予他充分的尊重和选择恰当的方式, 体现本民族威严又善良、理性又浪漫的特质。 因为王鹰是外地人,本地没什么朋友,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他也很疏忽,常常 整天不过问。布摩可以想象当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突然发现那昏迷的病人已经没有 气息而且萎缩干瘪时的极度惊讶! 布摩只要将输液的针头从倒挂的瓶塞里拔出,扎进他的紫色小瓶里就可以了。 布摩轻轻移步,他紧裹在藏青色土布衣衫里的高大身躯,在淡淡的暮色里显得 更加高大和神秘,有如神的降临。当他就要向那架子上悬挂的药水瓶伸出手去的时 候,意外发现王鹰睁开了眼睛,正望着他。他以为自己恍惚,犹豫了一下,重新伸 手出去。 “是阿哈让你来的吗?”王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声音浑厚而又清晰。 布摩将双手缩回来,转过身:“当然不是。你摧残了布依的花朵,该死!” “我爱她!如果我对她的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愿意,你请吧。” 布摩疑惑了,缓缓缩回双手:“请你,再说一遍。” “我爱阿哈,她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如果我对她的爱,需要付出我的生命, 我愿意接受您的处罚!” 布摩还在犹疑:“你怎么样说服我对你怀抱信任呢,外乡人?” 王鹰坐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四肢发软,有些头晕,头上和腿上的伤处正在痊愈, 又痒又胀。 他望着布摩:“如果我继续活着,我对她的爱会向您、所有人证明。如果您认 为她不需要我的爱,我听凭您的处置。” 布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然,他动摇了。 半晌,布摩才开口道:“阿哈走了,我们心中的花朵,金竹大寨的仙女,她已 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远方,她母亲花房里的所有花儿都枯萎了。我相信她是去 了南方,她肯定不会回来了。我担心她越走越远,但我无法去寻找她。我认识你, 了解你在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如果我能验证你对她的爱,我可以违背土司老爷的 命令,给你一个机会。” 王鹰从床上弹起来,扑向布摩:“布摩,我给你跪下!” 王鹰跪倒后,将自己的嘴唇吻到这个一身山野气息的布依老人的鞋面上。 “为了阿哈。”布摩说。 布摩将粗粝的大手放在王鹰的头上,在心里为他祈祷。房间里寂静无声,他们 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暮色四处弥漫,从门户和破旧的木雕窗户涌进来,越来越浓地 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裹住。他们双目紧闭,各自流出了色泽一样但温度不同的大滴 泪水,从布摩的面颊滚落到胸襟上,从王鹰的脸上滴落到布摩的布鞋面上。 李遥再来看王鹰的时候,惊讶得合不上嘴。他因为腮帮子瘦成一层皮,所以嘴 显得特别大,幸亏一口全暴露的牙不像大多数贵州人那样发黄,也还整齐。他从小 不喝那种含氟超标的水。小时候,朝阳桥附近有两口井,近的井水面上浮一层褐色 锈,被称为铁井,远的井几乎要上到小山上,路极其难走,但那水清亮甘甜,被称 为龙井。有钱的人家,就雇了人专门挑龙井水,普通贫民就近担铁井水回家。那时 候,李遥就发现一起玩的小孩子有的牙特别黄,还有斑点,通过调查了解,他猜测 与饮水有关。确信之后,他悄悄儿地,没和任何人讨论过自己的想法,但坚持只喝 龙井的水。几年之后,他幸灾乐祸了: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比他长得壮实英俊,但 不管长得多漂亮,全是一口狼狗般的黄牙,而他的牙却是洁白的。以后做了火宫殿 的老板,他有了一大乐事——看客人的牙。凡是黄牙者,吩咐手下能宰尽量宰。 晚饭后的无聊时间,病房里灯光昏暗。李遥在窗前就看见王鹰正在整理床铺。 他张着大嘴吸气:“我的妈呀,你不是鬼吧?” 王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进来说话!”声音和平常一样的洪亮。 李遥扭动细腰,去到床头坐下,眼睛盯着王鹰的脸:“真的活过来了,不是鬼 啊?” 王鹰将床铺得整整齐齐,然后站在窗前看草木杂生的花园。 “我要走了。” “去哪里?” “离开这个城市。” 李遥站起来,走过去够着他的肩:“我也想走。你知道吗?火宫殿已经没有了。” “你和人家打赌输了?” “不,给麦黄烧掉了。” 王鹰疑惑地回头看他那张瘦削的长脸。 “真的,我没骗你。就是原定举办音乐会的那个日子。这一阵发生的事太多了。” “那以后你怎么办?” “天快黑时我去阳明寺找高人算了一卦,和文联那个山思说的一样。我今年命 里注定是要破财的。高人说我命里缺水,要去有水的地方。我被毁得太快、太彻底 了,卦上说,如果往南,去到有水的地方,我的财运也会很快到来,而且发得狠!” “尽瞎掰!要发得狠,抢银行啊?” “谁知道?真的是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你不会为了钱不择手段吧?” “瞧你们这些艺术家说话!不择手段?所有的手段都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而 已。我想想,我这是在谁的诗里得到的灵感?哦,柔桑,她说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 一个地方。” “你就不要说柔桑的诗了,这会让我想揍你,你这样的人,说话都嫌嘴脏。” 李遥歪了嘴:“还想揍我?我是流氓我怕谁?” “是啊,别以为会吹萨克斯了,会读书了,你就是个人了。我还真是改变不了 你,毕竟不是一路人。” “这年道,谁能改变谁?废话少说,你也活过来了,这城市我已经住得太久, 应该换一个地方了。要不,我们一起走吧?对于你来说,真的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 一个地方。” “我怕你这个小流氓再拿刀扎我。” 李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王鹰的腿,在他用跳刀扎的地方,被剪开的牛仔裤还有 斑斑血迹,伤口新包扎过,还没有完全痊愈。 “我那会儿是狗急跳墙了,你别计较。何况音乐会那边你让我损失了好几万, 这里麦黄烧了火宫殿,我等于是被你们打劫了,身无分文。” “我还有点钱,把我的摩托车卖掉也算一笔,回头我给你吧。” “算了,你这种流浪艺术家的钱我不要,要也不够我买西洋参喝的。我们去云 南吧,个旧那地方有人欠了我一大笔钱。要回那钱,够我俩花了,去金三角,去缅 甸,都可以发大财啊!” “你小子邪门,我跟你不是一路的。我还告诉你,你如果是去找朋友,也许可 以活,你要是去找人要帐,怕就没有活口啦!你那些朋友,都什么道上的人呐?” “这个……那些人说别的行,说钱还真是不行。” “再说,我警告你,想碰毒品,准备好几颗脑袋吧!” “要发财快啊……” 两人慢慢聊着,天就黑下来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废弃的花园里一闪而过,李 遥突然十分紧张:“谁?” 王鹰知道是布摩。他手里捏紧了布摩要他交给阿哈的东西,那是用红色缎子缝 成的三角形小包,像香囊,但不是香囊,里面装了什么,他不知道。 王鹰对李遥说:“你眼花了吧?” “不,是有个人。想谋害我?我已经没钱了啊。” “是不是麦黄找你来啦?”王鹰调侃道。 “麦黄……”李遥对巫鬼之事本来就信三分,这下紧张得腮帮子发硬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