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和黑雪 正是柔桑。 还是那一头天然的栗色鬈发,依然戴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脖子颀长白皙,优 雅地托举着鬈发蓬松的小脑袋,是十九世纪法国美女的形象。 他上次见她,还是在凯里的时候,他们分别和李学健照了相,然后说了几句话 就分手了。回想起来,那个冬天他真是迟钝,她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没有记住。 她走后,他才把小时候与她的相遇再回忆了一遍,想起来自己在黄昏的旷野上呼喊 她的名字,在他的喊声歇落之后,白杨树的眼睛闭上了,暮色就在他呼唤的歇落之 处覆盖下来,令他感到孤独和恐惧……他眼里的景色清晰又朦胧,失去了方向感…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无声息地出现,捉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回学校,回到剧团的 驻地。 童年的邂逅带给人生的温暖是微弱的,是令人叹息的。凯里见面后他不顾一切 留在云贵市,但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他深深呼吸,说:“我们又见面了。”如同一声叹息。 同时,他心里感到宽慰。他不是曾经为相遇的短暂和不断的离散感伤吗? 她微笑着请他坐下:“是我啊,你总算认出来了!”她指身边的女伴,“她是 黑雪。” 王鹰立刻想起云贵市的作家耀明,想起人们传说他的风言风语。他和耀明聊过, 劝他带黑雪远走高飞,耀明的回答却令他十分意外,耀明说,黑雪是颗定时炸弹,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一个好好的世界炸得人仰马翻…… 王鹰伸出手轻轻礼节性地握了一下黑雪的手。就这瞬间,他觉得不但耀明,所 有的人都误读了黑雪,她其实也是一个为爱奋不顾身的脆弱女子。 黑雪留着男孩似的短发,性格爽快,瘦瘦的手十分骨感:“艺术家,我们已经 光顾这里快一个月,望穿秋水了,不请你你还一直不理人么?” “怎么会呢?”王鹰窘迫急切地说,“你们应该叫我呀,我在工作时间眼睛都 不会东张西望,你知道,我们这种长年在酒吧工作的人,什么都不想看了,一到酒 吧就把眼睛闭上。所以一直也不知道是你们……” 黑雪说:“刚才的握手太敷衍了,再握一下。”说着略带调皮地抓住王鹰的手, 王鹰有些难为情地想抽回,却挣脱不了。 柔桑说:“咱们黑雪是看见漂亮男人就不会放过的人哦。” 黑雪得意地笑。她将他抓住许久不放开,还不饶地:“我们来听你的萨克斯, 一个多月了,天天来啊,我还算就在深圳,柔桑可是从广州赶过来的!” “承蒙厚爱……” 王鹰终于将自己的手从黑雪的钳制里抽了出来。 柔桑望着王鹰,王鹰回望,她不由得有些羞涩:“你从云贵到这里,习惯吗?” “还好。你们来了多久了?” 两人相视一笑,黑雪不知道他们相互认识,说:“你也知道我们是从贵州来的 了?” “我知道一点。贵州文艺界的才女、名人呢,诗人柔桑,小说家黑雪。我和柔 桑小时——”柔桑给王鹰递眼色,他不说了。 “小时怎么啦?”黑雪不放过。 “柔桑的照片,我在《黄果树》、还有《女子文学》的封二上见过,黑雪的照 片我也在一个朋友那里见过(他有意不提耀明)。文学圈人们常在口头传诵你们的 名字,至少,我就有幸常常听到。” 黑雪说:“好像有些夸张啊。改天我戴个发套,就不会被人认出来了。” 柔桑对黑雪说:“出名着呢,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你!” 黑雪在文学上的名气不算大,但因为她与耀明的情感风波影响太大,她自己十 分敏感,稍长的脸轻微地拧了一下:“想说我沾了那大作家的光?” 王鹰立刻说:“哪里,他沾你的光呢。不然,他的小说永远都是乡村生活的那 点事儿,哪里会晓得写写美丽的女性!” 这话黑雪当然爱听,柔桑笑起来,黑雪也不得不笑了。 柔桑说:“恋爱是最好的美容剂,瞧黑雪这两年美的!” 黑雪美美地说:“他下个月到广州开会。” 王鹰于是不再避讳,很自然就谈到耀明:“我看过黑雪的照片,就是在耀明那 里看到的。” 黑雪有些激动:“你们熟啊?” “熟。不过我和他交往的时候他已经迷上了气功,每次见面就要我和他一起打 坐,听上天的声音,就在文联的院子里。” 柔桑故意说:“啊,你也看到过,黑雪过去实在不怎么的,就假小子的样。女 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变成的,这变的过程,男人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她转向黑雪, “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该感谢耀明呢,对不对?” 王鹰说:“那时候黑雪是挺朴素的,穿一条背心裙,才大学毕业吧?” 黑雪叹一口气:“对,跟他好的时候,我才大学毕业,刚到作协工作,哪里知 道水深水浅啊!” 柔桑继续打趣:“你自己不入道行,谁能拉你入?你不扑向他,我相信他可不 敢勾你,耀明可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他内向?你可不知道他有多风流。” 柔桑笑:“我当然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还有你的份?” “柔桑,我相信耀明不是你喜欢的那类男人。” “我喜欢哪类男人?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喜欢的应该是王鹰这类男人,为艺术而艺术的,在路上的男人……” 王鹰说话了:“你这么了解我啊?耀明其实也是个很纯粹的男人啊。” “是啊,”柔桑附和,“他的性格,颇有徐志摩的风骨啊。” “别,再讨论他的性格,我可要吃醋了。” 三个人无所顾忌的说话、喝啤酒,王鹰感到很愉快。 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防范、轻松地与人交流了,和她们一起说贵州话他觉得很亲 切。 最近一段时间,金腰带的气氛有些阴森森的,连洗碗工说话也格外谨慎。曾经 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厨师的亲戚是拳击爱好者,听厨师说这里钱多人傻,就单 枪匹马来挑战,梁老板让人简单地摸了一下他的底,立刻放出风说挑战者是来自美 国的选手,曾经在旧金山拿过金腰带的。当晚,人们疯狂为他下注。结果这个有些 书生气的新拳手被梁老板的人打成重度残废,梁老板自然狠赚了一把。当夜,厨师 哭泣着把小伙子背去附近的诊所,自己就在诊所里被人割了舌头。此后,金腰带的 保安们领了老板的旨意,像克格勃一样盯每一个人。 她俩并不知道此地的血腥,仍然你言我语继续讨论黑雪和耀明的事。 黑雪说:“我的爱情全贵州人都知道,公开的。” 柔桑点她鼻子:“不是全贵州人,是贵州文艺界。文艺界大舞台就你们俩在演 出,也不管别人的感受。” “你讽刺啊你?你怎么站到她那边去了?”她指的是耀明的妻子。 “演出经典之作嘛。我不是站到她那边,主要是因为你们俩这事,作协领导的 思想政治工作就特别难搞。” “不过,有时候我觉得挺伤的。要不是因为他老婆,我怎么也不会来到南方, 孤零零的。我真是呆不下去了啊,作协领导找我谈话,要我走。那个农村女人,她 能耐啊!” “不是她能耐,她一点都不能耐,大字不识的。”柔桑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压抑 不住的尖锐,“是传统能耐,而他又想保全自己,当然只能是你牺牲了。” “谁牺牲还说不准呢!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 她,早在他心里死了。”黑雪满 怀斗志地说。 王鹰问:“他们离了吗?” “没。” “还没?都很多年了啊!” “看来是很难离的了……” 黑雪一声叹息,大家都沉默下来。 黑雪去洗手间的时候,王鹰和柔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有些局促。 柔桑轻轻叹息。 生命和梦想之中,奇迹总是存在,它一旦现身,就会指引那寻找奇迹的人的方 向,带领他们的心前进。在离开云贵之前的一段时间,柔桑曾经反复做一个梦,梦 境总是淡淡的蓝色,像在巨大的房间里,又像在星星草的花园之中,英俊少年鹰一 手拎琴盒,一手牵着她,带她去光亮的天边,那光亮,原来是白杨树的身上发出来 的。鹰走得慢,她放开他的手奔跑起来。她跑到白杨树林里,回头一看,鹰已经长 大,变成一个外形优美高大的男人…… 离开贵州的那个夜晚,离火车开出还有三个小时,她和一群外地来的诗人去贵 州饭店听音乐,意外发现那个萨克斯手,就是鹰,那个小时候呼唤她的名字的梦中 男人。自凯里分手之后,她以为再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就在眼前。她要离开了, 他又来了。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总是在临分别的时候出现在 她眼前?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要不要把心里的梦想告诉他,请求他将自己挽留, 让自己有理由留下。但她终究迟疑着,因为她要离开的是云贵这个地方,她不可能 一直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总是渴望着陌生的地方。就在她犹豫不定,几乎要走到 他面前去的时候,出发的时间到了,前来送别她的这伙诗人哇哇叫着就将她簇拥到 了火车站,又拥到月台将她推进了车厢。这些到处流浪的诗人们,把流浪视为乐事, 他们为她的离去而欢呼,因为,日后他们流浪的历程里,可以把对她的寻找作为最 浪漫最壮观的一站。 而王鹰一直在乐队里,一直在那二十九楼的旋转酒吧里为看不清楚面孔嘤嘤嗡 嗡的不眠者们演奏。 两年来,柔桑虽然心有不甘,但回忆起来自己那么做,大概也缘于她与他彼此 的不够了解和她对他的不够信任,所以她轻易就离开了云贵,轻易就远离了这个男 人。如果此后再不会见面,他们或许本来陌生,也永远会是陌生。 但是没想到…… 她再次叹息。 某天她到深圳看黑雪,黑雪带她来西乡的这个酒吧,她发现了他。 她说:“这一阵我几乎天天晚上来这里,其实是在琢磨你。” “琢磨我什么?”他笑起来,“你带我去看白杨树眼睛的时候,没有琢磨我吗?” 她不好意思:“在南方看见你,感觉真是意外。”她想说:命运一定有什么暗 示和安排! “为什么?”他声音明朗。 “离开云贵之前,我去贵州饭店听过你的演奏。也算是对那个城市作个告别。” “是吗?来看我又不让我知道?” “是啊,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不让你知道呢?许多时候,我明白自己在做什 么,又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笑:“我是个容易忘却的人,你却是个容易犯错的人。” 她的脸有些发热:“我犯过错吗?我就是不会犯错。我真想知道自己如果犯错 会怎样。” “我……刚才那是一句笑话。你啊,应该是个思想自由大胆行为保守规矩的人。” “是啊,在传统教育里长大的人,枷锁重着呢。” “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做电台主持人吗?” “没有。现在的人们很少听电台节目了。我在《城市》杂志社工作。” “为什么要离开?云贵不是很好的吗?我喜欢云贵,走在大街上就像在空调房 里一样。除了昆明,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气候!你该不是想学三毛的流浪吧?女孩 子应该尽量待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流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流浪。” 柔桑笑:“我不是流浪,也没有觉得不安全,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那你为什 么要来西乡?因为这里收入高吗?” “我……” 他想了想,说:“我在哪里都是异乡人,在云贵是,在这里也是。” 柔桑叹一口气:“对了,就是这个原因。我父母当年是外省发配到贵州的右派 大学生。我虽然在贵州长大,但在云贵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我的根并不在那 里。我的根在哪里,我不知道。” 他闷闷重复她的话:“我的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说:“也许,这就是几百上千万移民的共同病症,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根究 竟在哪里。” “在我还不是移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了。” “是在世纪交接的时候失掉了自己的根吗?”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嘿,你 刚才说流浪是男人的事情,男人是不是天生喜欢流浪?” “也不是。可能男人比女人更不安分。男人想知道世界更多些,想经历更多些。 但女人可不行,我觉得,女人对有些事情不要了解太多,特别是那些不好的事情。 也不要经历太多,经历太多对女人不是件好事情。” 柔桑笑:“你的意思是,女人最好就呆在家里,做饭,给孩子念童话书,做做 清洁,做点针线活?” 他认真地:“最好是这样。” “你的想法真是古典啊,这都什么时代了?很多领域需要女性去做贡献啊!再 说,难道男人就必须要去流浪吗?如果男人都离开家了,女人待在家里还有意思吗?” “男人走得再远,如果女人在家里,他最终还是要回家的。男人需要家。他如 果要流浪,也应该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去流浪,如果他已经老了,或者他不够强壮、 缺少激情,他也最好是呆在老地方。” “想不到你还这么古旧,认为世界是男人的,家才是女人的。” “你认为这种想法很古旧吗?不是啊,这是一种理想——特别是,当你在火车 上看见那么多正在发育的女孩子,带上自己的小包袱成群结队地向南方涌来的时候, 你心里就会感到一种担忧,感到恐慌。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涌向南方,这当中多 半是年轻人和姑娘。毫无疑问,这些离开了自己村庄的女孩,在我看来是不安全的。 如果她们是男孩子,我倒不那么担心,毕竟,她们是女孩子,带着那么一点想挣钱、 想过和老家农村不一样的生活的愿望,脸上的绒毛还没有蜕掉,身体正在发育,说 话还是一口乡音,目光里也一片迷惘,没有一点自我保护的能力,就你跟着我我跟 着你,冒险来了!她们和你还不一样啊,柔桑,你是个文化人,能够保护自己,也 进入了这里的主流社会,在安全的系统里,而她们,是在生活前沿的一群,缺乏安 全保障,随时可能陷入危险,落入社会底层。” 柔桑沉吟着:“珠三角有很多贵州女孩,我一直在尽力帮助家乡来的姐妹们。 实话告诉你吧,有一批妇女被拐骗卖到南方,我们的杂志一直在跟踪、协助家乡的 有关方面做调查……” “真的?有什么眉目吗?” 他急切地问,不但满脸沉痛,眼眶里还旋转着泪花,她疑惑了。 “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正在为一个女孩子担心,”他的双手支在桌上托住头,用劲掐着自己的太 阳穴,“想着她可能遭遇的不幸,我在梦里也要发疯!” 她小心地拉拉他的手:“是你的女朋友吗?” “她是……一个布依族女孩……”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