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光芒把梦照亮 柔桑住在城市东部一个新开发的叫“天河雅筑”的花园小区,临近商业大街但 闹中求静,环境规划美丽宜人。五六月天,小区里几株木棉树枝头结满鸟儿一般的 红色花朵,让人看一眼也感觉心就要飞出胸膛。这个小区住的都是天河区白领,多 数人在这城市最高级的写字楼中信、市长大厦里上班,差一些的也在石牌IT一条街, 而且多是单身贵族。每天早晨,这些时尚精英精神抖擞地从“天河雅筑”出发,下 班后去酒吧或别的休闲中心、健身俱乐部、美容院消遣,凌晨才回家,第二天照样 精神奕奕。和这座城市的所有单身男女一样,他们满世界游走,寻找可能发生的奇 迹。奇迹无处不在,随时改变大家的生活和人生。 家是柔桑“失踪”的地方。 柔桑还循着她内地人的生活习惯,天色一暗就急着回家——在内地城市,或者 别的什么地方,夜晚的街头总让她有置身旷野的感觉。本来,即使是最偏僻的地方, 爱游乐的人们照样在黑夜里找到自己的乐趣。而对于柔桑,这恐怕源于她灵魂深处 的孤独,家,是她包裹自己的一张棉被。 其实,一个孤独的人,即使身在家中,裹在棉被之中,和置身旷野又有什么两 样? 所幸柔桑有诗,绵绵不绝的诗歌,绵绵不绝的诗性幻想和思考,让她的灵魂在 孤独中上升和飞扬,家得以成为她精神的家园,盛满她浓浓的眷恋,是她的梦歇落 的地方。如果是周末,她一连两天就待在家里,手机也不开,真是如她自己说的那 样,把外面的一切全忘记了。她迷恋家里的一切,读书、写作、睡觉,或者一部接 一部地看电影。读书往往是在阳台上,坐在藤编的圈手椅里,同时享受经过树枝过 滤了的淡金色阳光。写作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更兴奋,她会将一杯红酒放在电脑旁, 不时抿上一口。一个周末过去,周一她总带着重返现实时的恍惚回到办公室。 她将婴儿抱回家后,又给妇婴用品专卖店打电话,订购包括婴儿床、衣服、尿 不湿、进口奶粉、面糊等等所有孩子需要的用品,要求送货上门服务。 她的客厅很大,足足有四十平方。整个室内的风格是写意的,强调的是精神氛 围而没有多少世俗生活气息。电器不多,墙上挂了些画,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花草, 有精心配搭的干花,也有鲜花。透着柔光的落地窗帘是古典欧洲宫廷风格的,门帘 是贵州彩色蜡染,此外还有一面墙上全是贵州蜡染画和壁挂。所有画和壁挂,都有 射灯悄悄、若有若无地照亮。灯光里,时间被巧妙挡开,只有艺术,和艺术呈现出 来的梦幻与遐想。 临近卧房及阳台的小影院区域时尚舒适,茶几上摆满各种好吃又漂亮的水果, 各种用具精致高贵。 不到一个小时,门铃声响,专卖店已经将她要的东西配齐送来了。她用遥控开 门器开了大堂门,两个戴大围裙的送货员很快将几箱东西搬到了家门口,其中最大 的一箱是婴儿床。他们拆开箱三两下把小床拼装好,她付了帐,又给他们小费,他 们谢过她,送给她一个特意带给婴儿的毛公仔。 小床很漂亮,像个小小的宫殿,又像一艘轮船。婴儿很乖,她将他放进去后, 轻摇小床,他一会儿就睡着了。然后,她换上宽松的棉布裙子,将一直空着的儿童 房布置好,把小床推进去,在床顶上挂了个风铃,这个房间,就算是有了小主人了。 忙碌一阵,她满头大汗,头发贴在脸上、脖子里很不舒服。她将它们挽在头上 用一个绿色的夹子夹住。抬臂仰面之间,仿佛已经是个能干的母亲。 之后她又清洁客厅的地板,整理沙发,直到恢复原先那纤尘不染的样貌,以及 每件物品考究地摆放所产生的从各个角度、方向的视觉效果。她喘口气,在果篮里 抓了个红富士苹果啃着,给王鹰打电话。 王鹰已经找到工作,白天去一家民办的音乐学校教萨克斯管演奏,晚上就在蓝 调酒吧驻场。蓝调的老板倪小姐早年是星海音乐学院学声乐的,后来嗓子坏了,老 大嫁作商人妇,开了这家酒吧。她对酒吧里的艺人不错,就是不允许串场。王鹰也 不想串场,他不想太累,半个白天半个夜晚的工作,足够了。他暂时没有找到满意 的住处,就住在酒店里。虽然每天一半的收入都付给了酒店,但他实在是一个热爱 住酒店的人。酒店和家的不同,在于一个简单一个复杂,一个无须牵挂自由自在一 个牵牵挂挂。在他的流浪生涯里,只要经济条件许可,他就一直在酒店里住下去。 不到半个小时,王鹰就赶来了。 他是一个准时、快捷的人,柔桑很喜欢他这样的作风。她认为一个人,特别是 男人,如果不守时、拖沓,那么他不是没有诚信就是生活颓废意志薄弱。男人要立 足当今社会,这两个缺点都是致命的。 他虽然是第一次到她家,却很容易就找到了。 进门后柔桑递给他一双柔软的白拖鞋:“是不是男人天生都有侦探才能,你这 么容易就找来了?” “主要是你交代得很明确。再说,我到过许多地方,每个城市都差不多,每个 住宅区只要是同年代开发的布局也差不多,很容易找。” 她引他到沙发前坐下:“你头发凌乱,脸孔也灰灰的,怎么啦?” “我担心打的塞车,心急就坐摩托车来了。” “搭摩托车太危险,那些摩托佬都是亡命徒,有的甚至就是飞车党,你以后一 定不能再搭,当然,很快要禁摩了!” 他“嘿嘿”一笑,说:“你知道吗?我和他讲好价后,要他让我驾车,他坐我 后面。我驾车很安全的,绝不抢道。” “有这样的事?他居然同意让你驾车?” “我给的车费可观嘛。” 她递给他一杯水,带他去儿童房。三房一厅的大套间,就她一人住,显得十分 空旷。 儿童房里,婴儿已经醒来,含着奶嘴躺在有围栏和蓬顶的小床里,望着他上空 的风铃,十分专注地听风铃阵阵流水般的声音,胖呼呼莲藕一般粉嫩的四肢不时动 弹着。 她十分感叹:“瞧,他长得多漂亮啊,眉毛就像当年的周恩来总理!” 他不出声地望着婴儿,婴儿的目光也直直地看着他。 柔桑笑:“瞧,他不理我,就看你呢,他好像认识你。” 他伸手碰碰婴儿的鼻子,小家伙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不放,还想将他的手 指放进嘴里。 “哟荷,力气大呢!”他小心地掰开婴儿的手,将毛巾被的一角塞进去代替自 己的手指头,才得脱身,和柔桑回到客厅坐下。 “是谁扔掉了自己的孩子?”他很近地望着手里的水杯自言自语般。 “是那贵州女孩干的,那个小文,或者是小英,或者是小花。” “你确定?她把他扔在门诊大厅里?” 她不回答,去房间里拿来了那件织锦披肩:“瞧,咱们家乡的!” 他的脸孔变得苍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从她手里拖过披肩,愣愣地紧紧攥着, 最后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她无声地坐到他旁边,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你怎么啦?” 许久,他抬起头来,眼里有泪光:“这是她的东西!” “谁?你认识她吗?” “是她的,是阿哈的东西。” 柔桑想起来了:“是,你说过的,一个布依族女孩?” 今天他凌晨才入睡,接到她电话连水也来不及喝就出酒店找摩托车,再加上意 外的激动,他嗓音喑哑:“柔桑,我过去有些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布依 族女孩,我一直在找她。” “啊,那我真是去迟了一步。医生告诉我她就在我去之前不到一小时的时间离 开的。” “还有,”他吞下一大口水,“这个孩子,可能是我的孩子。” “是吗?”她站起来走到客厅中央,背对着他。不知为什么,他的话让她感到 震动和尴尬,感到很不自在。或许,他说出了一个她不想知道、不希望了解的事实, 她一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感情上有无数的梦想实际上一片空白——她一直希望是 这样,如此才有完美爱情的神话。 同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现实之中,神话如同泡沫,多么容易被粉碎! 许久,她转过身,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话的声音里有轻微颤抖:“可能?就 是说,有可能但是不确定?” 他沉默一会,坚定地说:“我了解她,这一定是我的孩子!” 她深深地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其实,就这个事件本身来说,他表明的 是他的态度,态度一旦表明,孩子是不是他的孩子,已经次要了。 但人常常就是这样,只能让一些东西含含糊糊地存在着,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延 宕着,没有勇气面对真实,难以理性地抽身而去。她虽然是平静下来了,但看起来 和他一样的脸色苍白。 她习惯在遭遇挫折时——它们往往是人所难以知晓的,只在她的内心产生和泯 灭——将内心暗藏的矛盾痛苦转变为一种淡淡的忧伤,变为一粒粒饱满剔透的葡萄, 和所有美丽的事物与感受,以及生生不灭的梦想,一道酝酿,蒸馏,最后成为美酒, 成为她的诗歌。 她身姿优美地移动着小小的步子,坐回他身边,沉默着。 男人的痛和女人的痛又是如此的不同,王鹰沉入痛苦太深了。一般人痛了就要 哭,哭泣可以减轻痛楚。他是那种痛到极点也不会以哭泣和流泪来释放自己的男人, 只会更加的沉默。 男人被压在痛苦的大山下,往往要靠女人纤细的手指帮他解脱,她要帮他。她 轻轻抓住他的手安慰他:“这个很容易得到答案的,用你的一根头发就可以鉴定了 ……” “不,不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只是没想到她扔下自己的孩子走了。” “我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做,也许她有很大的难处。这个民族的性格是很特殊的, 他们视生命为神圣,这不像是她的所为。” “如果是这样,她的处境就十分让人担心。” “阿哈……”王鹰望着阿哈的织锦披肩自言自语。 “不管怎么说,孩子被我们捡到了,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你如果想进一 步确定这是不是你的孩子,真的可以鉴定一下。” 王鹰不语。 许久,他缓慢地说:“我想,还是不要鉴定算了……首先,我百分之百肯定这 是阿哈的孩子,这就够了,我要找到她,也要照顾好她的孩子。” 她再次站起身,走到前方墙面的一幅画前,仰起头,避免薄薄的泪水溢出眼眶。 可她并没有看见那画。她在一瞬间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如果爱眼前这个 男人,将要包容什么……撇开狭隘的、个人的感情,她必须要做什么。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