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头顶飞过 气温一天天升高,这座南中国海拔100 米左右的沿海城市越来越明亮,仿佛军 舰露出水面,日益接近太阳。 太阳照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照在宽阔的街面上,到处是耀眼的光芒。 川流不息的车辆光芒耀眼,阳光又开始变为金属的颜色。 新建的城市地下人行隧道明亮荫凉,是小贩和流浪者逗留聚集的地方。行人的 脚步,将一些透明的矿泉水瓶子和彩票碎屑带到崭新的灰白色地砖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群来自四川的康巴汉子和他们的女人,在这里摆地摊 出售五颜六色的藏族银饰。他们身材硬实,露着一边肩膀,一边衣袖拖到地上。他 们脸上的高原红不再新鲜,干燥的暗褐色看起来是被高原太阳烙伤留下的疤痕。这 些人来到城市之后,变得萎顿、情绪不稳定,他们身上那可爱的淳朴和野性荡然无 存,不是沉默不语,就是互相无休止地拌嘴。 五颜六色的银饰吸引了很多人观看,艺星演艺公司的艺术总监马军在看客中特 别突出,他扎着马尾,穿黑色健身背心和紧身牛仔裤。他冷静而仔细地一件一件拿 在手里看,少男少女们激动的在他身后围成圈,看得出,他很喜欢。 不过,马军也只是看看。总的来说,这些镶嵌在银饰上的假红蓝宝石、珍珠玛 瑙太过于黯淡了,舞台上要“闪”的东西,他也知道去哪里找。他之所以喜欢看, 是因为这些异域风情的玩艺,可以给人带来灵感。 而那些对物质本质没有深层认识但善用想象、容易视觉兴奋并陷入时尚角色模 仿的女中学生,对这些假工艺品却渴望得不得了,不时买走一两只所谓的天珠手镯 或假狼牙项链。 阿哈从隧道里经过的时候,被一个康巴女人拦住了。她脸上的高原红已经有些 黯淡,满口和贵州话相似的四川话听起来熟悉又亲切,赢得了阿哈的信任。阿哈听 着她快速婉转的乡音,望着她脸颊上如烟往事一般的高原红,恍然以为回到了故乡。 康巴女人告诉阿哈,她的丈夫去上厕所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这之前,他一直 心神不定,东张西望,在车站上还和一个本地的瑶族女子嘀嘀咕咕。那瑶族女子一 走,他就说要去商场里找厕所,然后也没了踪影。康巴女人请求阿哈帮她照看生意, 她要去找他。阿哈明白,康巴女人的丈夫在这花花世界失踪,比游牧结束时整夜喝 酒不归更令她忧心。 阿哈站得有些累了。她听见歌声,从早晨开始就有某种歌声在她她身体的内部, 在她的脑子里回荡,当城市嗡嗡的嘈杂声如河流一般涌动的时候,她脑海里的歌声 也越来越缠绵悠长,云朵一般将她缠绕,挥之不去。 鸟语声喧的清晨, 悄悄起身低吟。 谁在窗外问我, 问我一向好啊? 她开始低声地随着脑海里的旋律唱,吟哦一般,后来声音越来越高,她放声歌 唱。歌声将她湮没,云朵将她湮没,高原的旷野将她湮没,她的脸儿微仰,眼镜半 闭,恰似承受着无比清新的晨光…… 隧道里的行人被这激情透亮的歌声吸引,渐渐地有了一堆人站成半个园圈围住 她。 已经走到隧道出口处的马军听见了阿哈的歌声,他停住脚步,凝神听片刻。他 本来是正在打手机的,一边往回走,又不知不觉地挂了机。 他回到隧道里,站在人群外,仔细听并打量阿哈。 阿哈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如在旋律的云朵之上—— ……心中充满怀想, 眼底无限风光, 空气新鲜透明, 那风送来早晨……” 有人往她面前的银饰摊上扔钱。附近华师附中高三的几个男孩子刚从购书中心 回来,被隧道口的歌声吸引。他们追随而来,又在附近找到一支失水但还算完好的 玫瑰,挤进人群送给她。黯淡的红玫瑰,保留着对昨夜的故事的记忆。她的细长的 手指,祈祷一般轻轻将它的花瓣一片片摘下,递向头顶和远方。 “城管!” 隧道口有人发出暗呼,紧跟着所有小贩呼地迅速将他们的摊档收拾成包裹,才 站直了腰又迅速猫下身,警觉地瞄望着。马军已经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准备塞给 阿哈,却被突然奔逃的人们冲撞差点倒地。等他站稳,已经被人流推动,离开了地 下隧道。 眨眼,小贩们溃散隐藏到公路两边车站和广场各处人群中,隧道里空了。 阿哈不再唱歌,她愣愣的望着地面,象是陷入深深的回忆无法自拔。 一个衣着齐整、头发做了多色漂染的男青年走到她面前,口里咀嚼着什么,还 含了一支曲形饮料管,管子口对着阿哈,缭缭地冒出蓝色烟雾,在她眼前弥漫。阿 哈开始眩晕,站不住,男青年伸手拥住她,让她靠在他肩上。在旁人看来他们如同 恋人一般,他轻而易举将她带走了。 他将她塞进一辆的士,并告诉司机地址。很快,的士一直往北,在城郊一个废 弃的杂物批发市场停下。早等候在路边的两个男人伸手从的士里将阿哈拖了出来。 的士司机是个河南人,疑惑地看着他们,嘴里嘀咕:“这样怕不中。”一个男 人递上一张百元钞票:“不用找了。你刚离开家乡无好唻嘛?” 司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咋啦?” “要捞食,就莫多管闲事,明不明啊?” “中。”年青司机将目光调回望车头前方,待车门关好,迅速离开。 阿哈全身无力,被两个男人架着来到一片棚户区,打开一间等待拆迁的破屋, 他们推她进屋后锁上门离去。 拆迁屋的窗户被封了,里面光线昏暗。角落里有个女孩卷缩着,直到两个男人 的脚步声在房子外面消失,她才轻轻的移动,过来把阿哈扶到一张破沙发里坐下。 女孩觉得阿哈面熟,凑近端详着,认出阿哈,便拍她的脸:“姐姐!姐姐!” 阿哈依然迷糊:“你……” “姐姐,我是秀秀,在金海沐足城见过你的。” “秀秀……” “对喽,我是秀秀,贵州安顺的。那次你和那个哥哥带警察来救我的时候,他 们把我的嘴蒙住,关起来了。你咋个落在他们手里咯?是被放烟毒了吧?喝点水, 来,多喝点水就没事了。” 黑暗的房间让阿哈感觉到是在深夜里一般,头晕,全身无力。秀秀喂她喝了水, 她睡了近两个小时,在轰隆隆的飞机的声音里醒来了。秀秀还在扶着她的头,飞机 飞过头顶的巨大声音令整个房屋都震颤。昏暗的光线里她打量着秀秀儿童般的小脸, 慢慢回想在哪里见过。 “姐姐,你想起来了吗?我告诉过你,我是贵州安顺的,我们是同乡。” “安顺……秀秀……” “是的,我就是秀秀,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你一定记得我的。那个晚上你和 一个小哥哥来洗脚,我告诉你我被拐骗了,你想救我,我知道你带警察来了,可惜 你们找不到我。” 阿哈想起来了。那是她在流行前线做橱窗真人模特的第一天。下班后发现脚肿 得穿不了鞋,阿新带她去沐足。 “阿新,阿新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想起了阿新,他胆小怕事,一会儿在她面前扮乖,向她撒娇,纠缠着她,一 会儿又歇斯底里。他眉清目秀,象以前贵州饭店乐队里的那个贝司手——一个安徽 男孩。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因为瘦面部的轮廓很锋利,皮肤很薄,有些透明。后来他 的面部轮廓开始变得柔和,也不时向她流露他深深的温存,只是她总是将他当成一 个可爱的伙伴而已,并没有将他当成男人。他嫉妒,狭隘,他抛弃了她的可儿,以 为没有了那孩子,他就可以得到她,真正的得到她。他不了解她的性格,也不了解 她的经历,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他永远是无法全部了解她的,尽管他们是同龄人。 她想不起是如何离开了他,只记得他给她吃水果,新鲜的五角形的杨桃,切开 后是一个个绿色的海星星,多汁清甜,她吃了很多。至今一想起这种漂亮的水果, 她就有饥渴感。 她一直在找孩子。可儿!她的心在发抖,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地方,落在哪个 邪魔的手里。她去过了许多地方,但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可儿。世界到底有多大?当 她在金竹大寨的时候,世界很小很小,世界就是一个花园,就是景象分明的四季, 是阿妈伶俐俊俏的脸和阿爸金定宽厚明亮的歌声,是布摩的预言。后来她到了贵州 饭店,世界是音乐,是颜如卿的忧伤和冬天春天寒冷的夜晚。 现在,世界很大,多变,陌生。时光的流水线密布宇宙,每个人都只是不同的 流水线上的小小的尘埃,他们可能会相撞,更多是擦肩而过。他们各自有着难以确 定的生活,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飞翔的结果:是飞得更高更远到达更美丽的世界, 还是会中途跌落摔伤手脚堕入深渊……这是一个可以飞翔的世界,这个世界,谁也 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人们纷纷地涌来,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尘埃。 她无力地伏在沙发上痛哭。 “姐姐莫哭,会哭坏身体的哦!”秀秀一直拍着她的背,又重新给她倒了水。 “秀秀,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是他们。他们要我和男人睡,我不干。别看我个小,力气很大的,我敢咬人! 姐姐你看,我手上的这些伤都是他们用烟头烫的。”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是……”秀秀不知道怎样回答。对于这个贵州乡下姑娘来说,世界上对人的 区分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好人和坏人。 “他们是坏人。”秀秀说。“这个屋子一直关了不少人,好多我们贵州的姑娘, 她们被关一两天就被带去接客了。我坚决不做,我不吃饭,他们没得办法,就一直 把我关在这里,还说要把我卖到外国去,让外国人来折磨我们。姐姐,去外国是不 是要经过一个大海?” “你学过地理课吗?” “没有,我爸爸妈妈让弟弟上学,留我在家帮他们干活,等我长大就给我找个 好人家。去国外要坐船是不是?” “是的。” “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跳海死掉。” “这些狗东西!你在安顺,怎么被他们抓了?” “我原来是在安顺街上帮妈妈卖水果的,我妈妈不在,我们的摊档旁的饭馆有 个外地司机吃完饭,叫我送水果给他,我称了水果给他,不知怎么就被他把我装进 车里拉到南方来了,听说是他放了烟毒。姐姐,你今天是不是也被放了烟毒?” “我好象去过很多地方,我到处找,找啊找啊……” “你找什么?” “开始是找我的男朋友,后来是找我的孩子,我一直在找,但什么都没找到。” “姐姐,你到处走当然找不到,而且很危险。” “我喜欢这个城市,和我们金竹大寨完全不一样。” “可我是被骗来的,这个城市有什么好我一点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逃走?” 阿哈说着扑到门上,使劲扭门锁,扭不开。她大声喊叫起来。她的喊声仿佛来 自地下,就在房间里回荡,传不出去,也不可能有任何回应。每隔不到五分钟,就 有飞机降落或起飞的巨大声浪,将所有天地人间的呼喊湮没。 “秀秀,我们应该是在机场路附近。” “对,靠近白云机场。我每天听飞机的声音,耳朵都木了。” 房间里光线越来越暗弱,暗得她们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估计应该是黄昏了,飞 机起飞降落的声音也间隔得久了些。黑暗的房间里,秀秀摸索着向阿哈紧挨过去。 “姐姐,有你真好,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我们贵州 人,漂亮、善良,又勇敢,我们贵州的女娃儿就是这样的。” “你还见到别的贵州女娃吗?” “有好几个,但都是关不久就被带走了。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好多天了。我不 知道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我真害怕。”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既然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就没有要我们死的意思,只 是不知道打的什么坏主意。” “可能真是要把我们卖到外国去。” “听谁说?” “有人送饭来,在外面说的。” “有人送饭来?那太好了,我想我们会有办法的。哎,外面好象有人!” “可能是那些坏人回来了。” 秀秀不由地紧紧抱住阿哈。 哐铛声之后,门上的一个小窗口被打开,有人扔进一个塑料袋。 “等等!”阿哈大叫。 “乜事?”外面的人说。 “屋子里有东西,你开门进来看看!” “莫犴我了,以前关在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说,把我们的人打了然后逃跑了。所 以,你地就莫耍花招了,我是不会开门的。”门外的人边说边离开了。 她们捡起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盒饭。 “秀秀,他们为什么把我们一直关在这里?” “我想是他们骗到的女孩子还不够多。” “你一个人的时候,晚上怎么过?” “我自己给自己唱歌,累了就睡了。” “你也会唱歌?” “以前我每年都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去兴义顶效镇的查白歌节听歌呢。” “难怪!”阿哈十分感慨,查白歌节对于她,仿佛已经是久远的事情。就是在 顶效镇的山头上,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对原先那个世界的依傍,失 去了王姓小伙子那样纯真的爱的向往。她发现了遥远的山下南行的列车穿越一座又 一座大山,而夜色越来越浓…… 这一夜,她俩就象在查白歌节上对歌一样,彼此给对方唱歌,唱她们从小听来 的、学会的歌,姑娘歌,节日歌,节气歌,甚至哭嫁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到后半夜, 两人感到冷,紧紧相拥着睡了。 白天的来临,是光从门下缝隙溜进来,由弱而强;飞机飞过头顶的声音,也越 来越气势轰然,震得楼宇发颤;城市的声浪,如同遥远的河流从远方缓缓地、强势 地涌来。 她们互相说着话,又在饥饿里昏昏睡去。 阿哈睡后一直做梦,梦见很多东西,很多人。 她先是梦见可儿在生病,她救不了他,只有眼泪不停的流。她又梦见可儿长大 了,一下子就长大成颜如卿的模样,跟她一点都不亲热了,她向他奔跑而去,想将 他紧紧抱住,他却转身,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了。 她一直在回想这个梦。梦永远会给人带来预示,启发思想和行动,对此她深信 不疑。梦源之于心,包罗心之所想;梦可以预示未来,因为它汇集天地生命信息而 呈现万象,只有梦,可以超越时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