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宽阔十字路把这一带的城区清晰的划分成四大块,左下角绿色的森林公园占 据了其中最大的一块,其上是我所住的“植园里”这一大片老式居民楼,地名取 自森林公园的前身市植物园。 中间被六机动车道的交通干线所分割,右上角是这一地区历史最老的民房, 全是平房,有多户聚居的大杂院,也有独门独院的自建小二楼,胡同把这一片平 房分隔得如同蛛网,几乎所有临街的房子都开了铺子,经营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 多以餐饮和贩卖旅游纪念品为主,其中心就是著名的城隍庙。 在这一大片平房的下面,是新建的一片小区,里面医院学校等社区必备的机 构一应俱全。但是因为房价坚挺,入住的人还不太多,百分之七十的房子都空着。 凝视着这里的天空,也许你会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黑暗阴影笼罩着这里,最 近这个阴影又多了一小块,那是一个杀人狂,森林公园和垃圾回收站都先后发现 了数具女尸的残骸,这些不幸的女人无一例外的被先奸后杀,再被残忍的碎尸。 公安认为这一系列的奸杀碎尸,都系同一人所为,案犯手段极其残忍,不留活口, 不留线索,侦破的难度极大。 终于有一个幸存者说出了这个变态杀人狂的特征,脸没看清楚,身高没看清 楚,唯一看清楚的是他戴了一顶红色棒球帽。 这件事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给这个杀人狂起了个绰号“小 红帽”。而我们则更戏称其为“戴小红帽的大灰狼”,有时候小孩晚上哭着不睡, 大人们就用小红帽来吓他,真是闻其名小儿不敢夜涕。 那一段时间,每到晚上,街上就变得很冷清,人们尽量白天出门,有下夜班 的也都是成群结伙的行动,即使是这样,还是隔三差五的有人遇害。 夏天的午后,空气湿度极大,在房中吹空调还不如在楼下的树荫里乘凉。在 我家楼下,有一排大树,浓荫匝地,是非常好的乘凉地点,去得晚了,就抢不到 地方。 我自从不再每晚作噩梦之后,就变得十分嗜睡,整天都睡不醒,此时我又搬 了竹躺椅躺在最大的那棵树下,听着蝉鸣打磕睡,享受着周末难得的悠闲时光。 在我的左边的一个大马扎上,来外正抱着笔记本电脑,专心致志的写他的恐 怖小说,他很喜欢这种在树下纳凉的中国式休闲,老外的作品清一水的是把他在 中国听来的段子,换汤不换药的写成小说,然后拿去法国出版,据说法国人对神 秘东方的鬼故事情有独衷,所以他的小说很畅销。具体有多畅销,老外自己也说 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就是,稿费始终不太够花。 在我的右边的躺着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女孩,她是我邻居老马的女儿马淑静, 我们都称她为“小马”,经常有人说人如其名这句话,不过小马和她名字中的淑 静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她长得挺漂亮,特别喜欢HIP HOP ,大热的天穿着肥大 的牛仔裤和帆布球鞋也不嫌热,现在正放暑假,她躺在椅子上一边看漫画,一边 带着耳机听音乐。 我迷迷糊糊的就快睡着的时候,被老外叫醒了。我闭着眼对他说:“你烦不 烦啊。” 老外说:“别睡了,哥们儿这小说写完了,正想名字呢,你赶紧给哥们儿拿 个主意,想个好的,回头请你去巴撒多。” 我说:“你这不是逼良为娼吗?我这初中文化程度哪想的出来小说题目。” 老外说:“那你给哥们儿参谋参谋,哥们儿自己也想了几十个题目,不知道 用哪个合适。” 我极不情愿的翻过身子,对着老外,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两口提神,用极大 的毅力睁开眼说:“你晚上得请我去巴撒多,说了可不许不算,你说吧,都想什 么名字了,我给你拿个主意。” 老外说:“哥们儿这是写一女鬼的段子……” 我说:“你就不能来点新鲜的?我记得你上次和上上次都是写的女鬼,我们 中国的女鬼都他妈快让你给糟蹋光了。” 老外说:“别,别打岔行吗,严肃点啊,咱们这是探讨文学呢。你觉得如果 叫《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女鬼》,这名怎么样? 我说:“不好,太做作,显得傻。” 老外说:“要不这个也不错,《女鬼象雾象雨又象风》,听着就够浪漫的。” 我说:“也不好,太不知所云了,人家读者都不知道你这是鬼,还是天气预 报,赶紧换一个。” 老外说:“那就来这个《贫嘴女鬼的幸福生活》,怎么样? 我说:“这不成,太侃了,削弱了恐怖气氛。” 老外说:“怎么都不成啊,哥们儿想了一夜才想到的,要不就叫《风流女鬼 纪小兰》? 我骂道:“还他妈铁齿铜牙纪小兰呢,你能不能不拿我们国家的电视剧说事 儿?回头张艺谋告你个剽窃,跑回法国你都躲不了这场官司。” 老外说:“这有张艺谋什么事?哥们儿这小说又没叫《女鬼打官司》。你再 听这几个啊,一丝不挂的女鬼,淫荡女鬼风流债,寂寞女鬼没人陪,男厕所中的 女鬼,喜欢一夜情的女鬼……” 旁边的小马不知什么时候把耳机摘了下来,对我们俩说:“这两天正扫黄呢, 你们俩留神点,别让警察收了。” 最后我们定下来一个比较合适的小说题目《爱你所以掐死你》,老外对这个 题目很满意:“这就齐活了,哥们儿该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部小说的素材了。” 我问老外:“下一个想写什么内容啊?” 老外说:“还写女鬼,将来哥们儿这就是一女鬼大全,女鬼系列,以后恐怖 文学界都别提女鬼,一提写女鬼都知道哥们儿这是大师,女鬼全是哥们儿玩剩下 的。” 晚上老外请我去巴撒多喝酒,小马也非要跟着去,我说你还没成年呢,不许 去酒吧,老外说没事没事,你们自己不说谁管啊,都去都去,热闹热闹。 喝酒的时候老外跟我聊起了下一个故事的素材问题,说最近有点才尽了,听 说来的这点破事都倒光了,实在想不出来之后还能写什么。 我说:“傻了吧你,谁让你玩了命的猛写,你就不会留下点东西,等成名了 之后再写吗,现在多少作家都是出名之后都是水平一落千丈,就是因为出名之前 把能写的都写尽了。” 小马说:“你可以找居委会的刘爷爷啊,他整个就是一老神棍,一肚子鬼故 事。” 老外说:“没错、没错,你不说还真没想到那老爷子,你们在这坐着,我去 把他拉来一块喝酒,让他给咱侃一道。”话还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把居委会的刘老头给拉了来,酒吧里的人都看傻了:这老头,多 大岁数了还泡吧? 刘老头还真是头一次来酒吧,问道:“这地方就是酒吧?怎么黑灯瞎火的, 我本来眼神就不好,这要一不留神还不得把酒喝鼻子里去?” 我说:“老爷子有人请客您就别挑地方了,就是大白天的喝酒自己也看不见 自己的嘴,除非您对着镜子喝。” 我们四个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刘老头喝了两杯,就拉开了话匣子,把 他当年的那点事都倒给了老外,因为他所说的事都发生在我们住的这一片地区, 所以我和小马听得也很认真。 刘老头说:“这洋酒我还真喝不贯,其实我家祖上也是给洋人当差的,当年 八国联军进北京,我爷爷就是英国领事馆的买办,就经常跟安德烈先生一起喝洋 酒。 啊,别说那么远了,你们既然想听点怪事,那我先说一件吃饺子的事吧,那 时我才十七岁,当时这一带根本没有居民区,全是没有人烟的漫洼野地,我和另 外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柱子,还有一个叫黑子,我们仨人啊就在这看守木料,那 年正月除夕,三个人不能回家过年,心里那个想家啊,就别提了。 回不了家也就算了,过年不吃顿饺子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柱子跑了很远的路, 买回来二斤猪肉,我们这有现成的白菜和面粉,就自己动手包顿饺子吃,这就算 是过了年了。 但是三个男人啊,粗手粗脚的,包起饺子来格外的慢,天已经黑透了,隐隐 约约的听见城里传来一阵阵鞭炮的声音,这时我们的饺子才刚包了一半。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个小媳妇,穿着红棉裤红棉袄,带着一 红头巾,骑着一匹白肚皮的小黑毛驴,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我们三个人那时候实在太年轻,才十七八岁,搁现在还是半大的孩子,也不 懂什么是害怕,傻了吧叽的,一看见女的就脸红。 何况是个挺年轻挺年轻的小媳妇,她那穿着打扮和那个年代女人回娘家时穿 的一样,怀里抱的孩子我看也就几个月大。 黑子就问大姐你是哪里的?这大年三十的晚上不在家里跑这来干什么? 那小媳妇说我跟丈夫回家过年,半路走散了,在荒山野岭里转了半天,好不 容易才看见你们这有灯光,能不能让我跟孩子暂时在你们这呆到天亮。 她说话的声音很怪,也不是口音的原因,就是声音特别奇怪,咬字不太真, 她说了两遍,我们才听明白。 我们就觉得她挺可怜的,仨人一合计,这大过年的我们总不能把一个迷路的 女人扔在门外不管吧,就答应她了,她进来之前把她骑的那匹小毛驴拴在门口的 树上,然后就进了屋。 我说来得正好,我们正包饺子,这位大嫂可能也没吃饭,要是不嫌弃,就跟 我们一起吃点。 这小媳妇就把孩子放倒床上,过来跟我们一起包饺子,她一句话也不说,但 是手挺麻利,有她帮忙,没用多大功夫就把饺子包得了。 我去厨房煮饺子,黑子和柱子出去巡视木料场,防火防盗什么的,这是我们 每天晚上例行的检查,等他们俩巡视完了,回来我这饺子也煮的差不多了,那就 能吃了。 黑子柱子出去之后,我把饺子端到厨房,烧开了锅把饺子下到里头,这时候 我趁着饺子还没熟去了趟厕所撒尿,我回来的时候一进屋发现那小媳妇不在屋里, 只有她的孩子躺在床上。 我们这房是木头搭的临建,就一个门,一进门就是我们仨人睡觉的地方,炕 上摆着炕桌,吃饭就在那上边。旁边还隔出来一间小屋,做为厨房,烧水做饭什 么的都在那小屋里。 当时我一看那小媳妇不在,就想可能是他看我出去了,就替我进厨房盯着饺 子别煮过火了。我心想怎么说人家也是客人,哪能什么活都麻烦她呢,我就紧走 两步想进去把她替换出来。 也是无意之间,我瞥了一眼躺在床角的孩子,哎,这怪了,这小孩怎么没脸 啊?用小花棉被包的挺严实,包的跟个包袱似的,哪有这么包的?这还不把孩子 憋死? 这时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孩子从进门也不哭也不闹的,过去一看,那包 里哪有孩子啊,只有小花被包着一破枕头。 我也蒙了,这孩子怎么变枕头了?那时候就是年轻,没多想别的,就进里间 的厨房想问问那小媳妇,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进去气得够呛,我一看那小媳妇背对着我,正在锅里捞饺子吃呢。吃的 甭提多快了,稀里呼鲁的就往嘴里顺,她也不怕烫着。 我心里这个气啊,这人也太没出息了,我们好心好意留下你吃饭过夜,你就 不能等饺子熟了人到齐了大伙一起吃吗?我就过去一拍她的肩膀说:“嘿!熟没 熟啊?” 那小媳妇让我拍了一下,她一愣,回过头来看我。 我一看她那张脸,可真害怕了,您猜怎么着?她长什么样? 她围着红头巾,所以我首先看见的,是前边顶着黑呼呼圆溜溜的一个鼻子, 尖鼻子尖嘴,满脸细毛,两边还有几根胡子,不是人脸。人脸没有这样的,那是 谁的脸?狐狸的脸。 我吓一跳,她也吓一跳。双方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它蹭的一下就从我身边 蹿过去,想往门外跑。我下意识的抄起厨房里的菜刀回手就砍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正砍到它屁股上,流了很多血,它虽然受了伤,还是叫它给跑 了,这时黑子和柱子巡完夜回来,一看这屋里这是怎么了?我就把经过一说,然 后三个人拿着电筒顺着血迹就追,追到半路看见地上有半条狐狸尾巴,估计是让 我那一刀给砍的,随后血迹就没了。再看外边树上栓着的那匹小毛驴,原来是条 木头板凳。 打那以后,我这一辈子,就再也不想吃饺子了,因为一吃饺子就想起来那张 全是红毛的脸。 对了,我还一直不吃面条,我再给你们说说吃面条的事吧。 我老伴总说我不好伺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其实我不是挑食,我那老伴胆 子小,这里边的事我也没敢跟她提起过。 这事说起来那还是文革的时候,本来我是在乡下做给人看病的赤脚医生,我 的药箱里只有三样东西,红药水,止疼片,纱布。 我就用这三样东西在郊县的几个村里给人瞧病,什么理论知识啊一概没有, 全靠实践积累,瞎猫碰死耗子,反正都是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大病我看不了, 那还是得送医院。 那年月都乱了套了,一切都是颠倒的,咱们市内的医院的医生都让红卫兵拉 到街上去斗了,但是医院不能没大夫管看病啊,正好有个造反派头子,我曾经给 他治过脚气,他对疗效非常满意,他说你别在村里给人瞧病了,你去医院当主任 吧。 他这一句话,我就进医院当医生了,这医院就在植物园的旁边,现在那建筑 还保留着,但是已经荒废了,我进医院的第二天正赶上食堂吃面条,松蘑肉片的 卤子,闻着就香,我打了一大盆,吃得正高兴呢,医院的护士找我来了。 护士说今天有十多个军区医院的外科实习生来咱们这练解剖,我觉得挺纳闷, 就问护士,怎么军医实习生上咱们这来实习?他们应该去二七二啊。 原来军区受到了冲击,医学院都给砸烂了,所以只能来这实习,这是上级布 置的任务,一定要认真完成,热情接待。而且这都不是第一次了,我刚来不知道, 这些学员已经在这连续实习了一个多月了。 我赶紧三口两口吃完,带着我们那两个护士,还有一个看大门的叫黄贵来, 医院各处的钥匙都归黄贵来管,黄贵来是个瘸子,三十多岁,对待文化大革命非 常积极,他跟着我们去接那些学员。一见面就掏出红宝书念了段语录:“同志们, 欢迎你们,狠斗私字一闪念,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 利。” 那时候这都是上纲上线的,谁也不敢怠慢,那些学员有男有女,岁数都不大, 也赶紧喊口号回应:“斗私批修,为人民服务。” 医院的手术室我也是第一次进去,旁边的一间本来是消毒室,最近为了放给 实习生们练解剖用的尸体,临时砌了两个大水泥池子,全灌满了福尔马林,里面 泡着七八具尸体,都已经泡得又白又涨了,尸体上横七竖八的都是被学员们用手 术刀剌的口子,有些练缝针的都给缝上了,还有些就翻翻着,跟小孩的嘴似的。 我一进去就赶紧捂鼻子,刚才吃的面条差点全吐出来。 王贵来满不在乎,看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拿了个大铁钩子,指指点点的 给我介绍:“主任,您看这池子里的三具尸体,他们都是反革命,一堆儿枪毙的, 身上让学员练的已经没好地方了,咱们就给学员们拿另一边的几具吧,这几个都 是敌特,也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最近没怎么枪毙人,所以没有太完整的新鲜 尸体。同学们凑和凑和练几下就得了。” 我赶紧一挥手说你看着安排吧,他就拿铁钩子勾住一具男尸的嘴,结果没拉 上来,泡得时间太长,都烂了,一下把脑袋给拉掉了。 这时那些学员们不满意了,说你们这医院怎么一点也不配合革命工作呀。这 福尔马林倒得太少了,尸体已经变质腐烂了,失去了教学实习的作用了。我们给 你们提供的防腐液很多,都哪去了?是不是有人想挖社会主义墙角啊?好好调查 调查,该抓的抓,该毙的毙,对基层同志也要加强教育。 我赶紧道歉连说好话,正说话呢,有人来报告说是有个被枪毙的女特务,枪 毙了还不到一个多钟头,尸体没人认领,分给咱们医院了。大伙说那正好,既然 有新鲜的咱们就不用这些已经腐烂的了,难得有这么完整新鲜的尸体,赶紧准备 准备,让同志们好好练练。 不一会儿准备就绪,我也在旁边跟个孙子似的陪着,那女特务是被枪决的, 子弹从后脑打进去,前面有个洞,还在流血。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是能看出来长 得还挺标致的,也就二十五六岁,我心里感叹,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就铁了心当特 务呢?跟人民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正想着呢,那些人手底下还真挺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女尸扒个净光,扔 在了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