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鞭母亲挡了过来,鞭子落在了她的背上,她开始哭泣,眼泪哗啦地流下 来。周周过去握着皮鞭,而父亲突然不动了,把皮鞭丢在了一边,不停叹气。 那天的饭桌上,我和他依然对坐,吃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记得我在啃鸡 腿的时候,他一直喝酒,那种廉价的白酒,用白色油桶装着,带着浓重的酒精气 味。我小心地瞥着眼睛看他,他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到来 对他来说一定是某种负担,虽然他曾经多么希望有个儿子。 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他等待我出生的时候是多么的喜悦。那时候,他特地 请假从城里到乡下等待我的出生。但是现在我却成了他的包袱,房子里根本就没 有预备我的位置。他或许认为我如那些术士说的一样,是不祥之人,奶奶是我克 死的,我的到来也是个意外,而我的身份也只是他的侄子。 院子里的小孩子们,显然不欢迎我。 第一次见我,就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周周好几次要我 和他们玩,我都不肯,我只是站在窗口看着他们,他们一定笑我瘦小孱弱。我好 几次鼓起勇气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玩,但是他们把我当成空气, 不和我说话,也不叫我加入。 可是缨子不同。我还能记得第一次看到倪缨的样子,他们那一伙小孩子都叫 她缨子。她很好看,和周周不一样的好看,是那种特别娇小可爱的小女生,说话 甜甜,像糖果一样,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像一只蝴蝶。 周周说她是院子里倪家的女儿。她的母亲也是好看的女子,有好多漂亮的衣 服,头发卷卷的,很是雍容,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缨子很好奇地走到窗子那儿和我说话,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出来和 大家一块玩。我不说话,她也不说,只是对我笑,一直笑,然后从她漂亮的裙子 口袋里拿出糖果给我,都是我没有看过的漂亮糖果,被裹在精致的玻璃纸里。她 说,如果还想要可以再问她要,她嫩嫩地说她叫缨子,我说我叫周凡。她说,那 以后我就叫你小凡。说完,她就跑去和一些女孩子跳皮筋去了,其他的女孩子用 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连忙低下头。 那是小时候的缨子,我确定那一刻我喜欢上了她,她拥有所有美好的东西, 长头发,乌黑而且柔软,大眼睛,软软的鼻子,像个瓷娃娃一样,惹人喜欢。 她很善良,她是我那个时候唯一的朋友,只有她肯和我说话,给我好东西吃。 我们隔着栏杆,说说笑笑走跳棋、翻绳子。直到后来,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子 出来玩耍,他一个劲地叫缨子不要理我,但是她一点都不听,他猥琐地不敢说什 么,但是眼神里全是嫉妒。我昂着头,不看他,我和缨子站在窗口走军棋,她把 棋子摊在窗台,我的手在栏杆缝隙里来来回回。 可是有一次,他们起哄,叫我流氓,我只要一走近他们,他们就说流氓来了, 领头的那个男孩子是个子高高的三角眼,他不让我接近,若是看见我,就用刺一 般的话说我。直到有一次,他抱着头颅蹲在地上,手上是他从我手上扯下来的黑 色绳子,那是缨子和我一起玩的绳子。所有的孩子都在叫喊,血从他的额头还有 我手中的砖头上流了下来。周周跑了出来,他拉着那个男孩子离开,一直到晚上 才回来。我被罚跪洗衣板,我不服气,怎么都不跪。父亲坐在桌子边喝着小酒, 问我为什么要去砸别人。我不说话。他说,你怎么是这样的孩子,野,没有一点 城市孩子的习性。他边说,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周周,那是他的骄傲和希望,而 我是他的一个错误的代号。他叫我跪下,我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跪。他更加生 气,手里的小酒杯被他捏得紧紧的。母亲过来,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你听你爸 爸的,跪下吧。我倔强地不说话。 三角眼的男孩子头上包着纱布,带着他的父母没有敲门就闯入。他的父亲指 着我说,老周,我们这么多年的街坊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你说怎么办。父亲 笑着说,都怪我,没有好好管教他,他是刚从乡下来的,周凡,你还不给人家道 歉。他把躲避在后面的我拉到前面,手掌包住了我的整个手腕,我动弹不得,他 的脸上全是固执,我也是。 三角眼男孩子躲在了父母的后面,不敢看我,对于我下午的举动,他还心有 余悸。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还是有蔑视,或许他的心里在坏笑。我扭过头看着我 的父亲,我说,不,我没有错。非常坚决地,我看了一眼父亲,他手中的小酒杯 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划出一道大大的伤口,血马上流了出来,流进我的眼睛,眼 泪也顺着流了出来。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母亲尖叫了起来,她拿来了毛巾,叫 周周用它压在我的伤口上,但是我把周周的手打开,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一 次固执地说,我没有错。 我狠狠地看着那个三角眼男孩子。他畏缩不动,摇晃着他父亲的衣角,他的 父亲小声说,别怕别怕,爸爸在这呢。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而不想让我的父亲看见,所以我冲了出去,绕过他们,从巷子木头门跑了出去, 我真不希望再回去。 此时。眷区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在外面吹牛打牌,拖鞋趿地的声音罩 在上空,丝毫听不见我跑步喘气的声音。我只是一直跑一直喘,我只是希望快快 离开那个蹩脚的平房。我踏着巷子边的小石头堆砌成的小路。死命地跑,跑到心 脏都要迸裂出来,我似乎能感觉到心上的一块块裂痕,血从边上渗透出来。边想 着,后跟被自己踩着,摔倒,血顺着伤口流着,伤口进了颗小沙砾。 我最后还是被周周找回,她把我拉进屋子里并帮我看伤口。 我问她:" 你相信我是克星吗?" 她摇摇头,说:" 你是我最好而且唯一的 弟弟。" 她说唯一的时候,牙齿喀嚓了一下,是很重的一个音。那一秒,我好想抱着 她哭,我想把我的愤怒不满都发泄出来,但是我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埋着,掖着, 虽然心里憋着难受。 第二天,爸爸买了些猪脚,给我做了碗猪脚面线。一大早起床就不见他,只 有一碗面在那儿。母亲说,那是爸爸亲自做的,要我趁热吃了。我吃了,味道虽 然有点咸,可美味无穷。但是我依然是等待爸爸的一句话,温暖的一句话。 我头上的伤口好了,结了痂,撕开后是肉红色隆起了的一个小肉瘤,我想那 个三角眼男孩的也应该好了吧。好几次我透过窗户看他,他的白色纱布都还在, 只是不会隐隐透着红了,想必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等我摘下纱布的时候, 却看不见他了。 那天中午,院子里炸开了锅,大人小孩子都跑了出来。煤气味道浓重,是从 那个三角眼男孩家里冒出来的。大家捏着鼻子,围了一圈又一圈,院子外面警笛 声音不断,来了辆车,大家靠后,警察踢门而入。 小缨在我的旁边,周周站在我的后面,警察把尸体一具具搬了出来。周周用 手挡在我和小缨的面前,她说,你们不要看,晚上会做噩梦的。我和小缨都努力 摆脱周周双手的遮掩,我们其实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他们都被白色的布包 着,头被遮着,但是我看见有一具头上围着纱布的尸体,身材不如大人一般。我 知道那是三角眼男孩,他死了。我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怪梦,梦见他来找我,他头上的纱布透着血迹,隐隐地流出 一片红色。他叫我的名字,压低着声音,说我害死了他。我猛地坐了起来,周周 也跟着坐了起来,她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满头大汗地又躺了下去, 周周用手拍着我的脑袋说,不要想太多,他不是你害死的,有姐姐在,你就好好 地睡吧! 对着月光,我微微地看了看周周的脸蛋,心里一直默默念着:有姐姐在,有 姐姐在。我不明白,我对她那么冷淡,为什么她要对我那么好。我仰着头看外面 的天空,昨天好像没有星星陨落,奶奶的话又一次失灵。 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那时候我的心智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子,我原本恨得入骨,但是当他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却有 一点难过。我突然觉得" 残忍" 二字闪现在我的面前,身边常出现的人突然一下 看不见的时候,多少有些惆怅隐藏在其中。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人和人的感觉是 微妙奇怪的,但也是会改变的。我开始愿意牵着母亲还有姐姐的手了,我也开始 知道父亲的严肃里带着的丝丝的温柔,比如一碗面线,比如深夜帮我盖被子的双 手。 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必然会出现。 小洋车的笛声拉长嗓子喊叫,太阳才刚刚升起,天也刚刚亮,声音越来越近, 也越来越响。周周轻微的呼吸声一下子被打破,她起来带着我去刷牙,洗脸。我 拿着小杯子站在门口刷牙,白色泡沫水吐在地上,溅在一双白色球鞋上。我抬头, 看见一个小男孩。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嘴巴张得很大,微笑着,阳光透过牙齿轮 廓照过来。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他旁边的女人拿出手绢,她没有骂我,只是帮他擦掉鞋子上的泡沫。她边擦 边问我,罗雨家怎么走,我摇摇头,旁边的周周告诉她,我知道,你们找他有什 么事情吗? 她身后的男人说,我是他们家的亲戚,来看看他的。周周摇摇头略带沙哑地 说,他们家前天煤气中毒,三口人都死了。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停止擦拭,眼泪 不停打圈圈。男人拍拍她的肩膀,小男孩也帮她擦,他嘴里很轻地说,妈妈你怎 么了,你不要哭,我自己来擦就好了。女人抱着他开始哭,我手足无措,站在那 儿呆了。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葬礼,只是这一次我没有跪在那儿,没有麻绳,没有唢呐, 没有吵闹,没有摆酒,只是很简单的一次鞭炮,一次哭喊。看样子那个女人哭得 很厉害,小男孩也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得那么厉害,但是他一来了以后, 三角眼的那个男孩子就再没有出现在我梦里了,他消失不见了。我觉得他一定是 附身在那个新来的男孩身上了,虽然他每一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会冲我招手微笑, 但是我多是不理睬。好几次,周周和缨子都问我为什么不理睬他呢?而我心里想, 缨子怎么可以向着别人呢? 高耸的窗子,栏杆上总是有些漆像纸片一样,一点点地脱落、碎掉。我好几 次爬到那儿看缨子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男孩子,他们叫他嘉伟,他笑容灿烂, 我强烈地认定他和周周,和缨子是一国的,他们都是阳光明媚的孩子,而我不是, 我躲在房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我感觉到嘉伟很想靠近我,他跑到窗口叫我名字,我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 的名字。他叫我的乳名--小凡,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柔软得很。我猜想我的名 字一定是缨子告诉他的,他们一定经常在一起玩,那样,我更加确定他们是一国 的,所以他一过来,我马上把头缩下来。有的时候缨子也和他一起喊,但是我不 喜欢,我用手把耳朵塞住。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认定嘉伟会把缨子带走的,我坚 信。 我还是会偷偷躲在某个地方看他们做游戏,他很快从葬礼的哀伤气氛里脱离 出来,并很快成为了院子里的统领。他们玩过家家的时候,他是新郎,他是将军, 他是司令,他是首领,院子里的孩子都听他的。他和我一般大小,但是比我高很 多,而且皮肤白皙但并不病态,声音带着软软阳光的味道。每次他当新郎的时候, 女孩子们都抢着给他做新娘,他虽说不好意思,但是乐在其中。他成为孩子王了, 他有很多的玩具,缨子说,她看到他用一个很大的木头箱子装了一箱子。 他用最短的时间俘获了这里孩子们的心。我羡慕他,惊诧他怎么会这么厉害, 因为我一直都融不进他们,他们离我很遥远,我接近不了,所以我的高姿态也是 一种自卑的体现,但是对谁我都没有告诉,包括缨子。我开始怀念她的糖果,她 甜甜的笑,她已经很少来找我了,多半的时间是和他们在一起玩,而我也到了上 学的年纪了,他们也是。或许,我想以后会改变吧!我不想成为一个孤独的孩子, 我对自己说。但是我的表面执拗得让别人害怕,多少次我在晚上醒来的时候,都 咬着被单想,他们真的那么讨厌我吗?我是没有人要的孩子吗?或许说我真的是 魔鬼,或许嘉伟要是不在的话,我会是焦点中心,会是孩子王,我把一切都归咎 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