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天晚上,外面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看上去是一无所有,但是我发现我突 然有了什么,心一下就被填满了,那是一种兴奋后的愉悦。我找回了好多东西, 曾经有过的,或许,这些都是老天的恩赐。 那个晚上我突然做梦,梦见一个女孩子,还有甜甜的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 是不是就是长大后的缨子,我恍惚地觉得,既然我和嘉伟可以再一次地遇见,那 么我和缨子或许也能再见面吧! 母亲的电话,总是简短的几句,她总是要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到一个公共 电话亭里给我打电话。她说,周周回来了,提前毕业回来了。我听到后期盼着礼 拜五快点结束,我和周周也有好几年没有见了。在外读书的这几年,她总是为了 省车费,不回来,寒暑假都在那个寒冷的北方城市里过,她过得好不好,都是通 过那些长长的信笺告诉我的。母亲的眼睛已经老花了,所以每次她都等我回家的 时候让我帮她看信,听着听着,她总是会哭。 礼拜五最后的两节课是英语课,教我们的是一个40岁左右的女老师,到目前 为止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很少和她说话,除了下课给她签上课意见的时 候,我们才客套地说几句。 可是那天上课铃都过了好几分钟了,她都没有来,我起身准备去找老师,一 个长发漂亮的女生背对着我低头进来了。敏锐他们吹口哨,他们大叫,想不到现 在还有插班生。她没有说什么,走过他们的位置,一直到讲台边上,她停了下来, 在黑板上写上了" 周周" 二字,娟秀的二字赫然地打击了我所有的神经,我懵了, 盯着她看。 她浅浅的和蔼可亲的笑容,柔顺的长发。我差点没有认出她,她是我的姐姐, 没有错!我站着一直没有坐下,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全部的目光都在我 的脸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坐了下来。 周周一点都没有惊讶,她看了我一眼,就开始介绍起自己了,她将是我们新 的英语老师。那个下午就是这样过去,不带有一点疲惫,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会是 我和周周见面的方式,是一种错愕,还是一种惊喜。 我没有看其他人的目光,我的注意力都在我姐身上,她的突然出现是那么地 令人记忆深刻,深刻到后来嘉伟和我说起那天她的表情的时候,我是很茫然的, 我一点都不记得她的表情是什么了。 我一直处在懵懂的状态,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直到下课后,她走过来叫我一 起回家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她分明也有惊讶的神情,她后来告诉我她是想给我 个惊喜,她以为我会和她在一个学校里,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教我们班的英文。 我们抱着书本坐上公交,这是第一次和周周一起坐公交回家。这个时候的我 已经高出她一个半头,是个男子汉的样子,她变得小鸟依人了,不再是那个比我 高一个头的姐姐了。但是她还是那样阳光满脸,好像什么都不会让她气馁一样, 她足够坚毅地说,你的学费我帮你交好了。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的!姐姐,你帮我好好照顾妈吧。 母亲的喜悦自然是不用说,周周一个劲地和她说话,从饭桌到里屋,她们没 有停过,那一刻,我顿时发现母亲的病好多了。 其实我一直瞒着周周,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是胃癌末期,她长期不吃早饭,而 且多是汤水送饭,多年这样的辛苦把她折腾得不能下床。有的时候她会抚着胃疼 痛难忍地蹲在地上,那个时候我只能是心疼,帮她冲好热水袋,给她放在胃上。 那都是没有钱的祸,要是有钱,就不会拖到不能治。她一直不让我告诉周周, 每次给周周写信都是要我写上" 母亲身体结实,勿挂" 。她就是要姐姐好好的, 她还不让她回来,几年都不让,她说车票贵。 母亲慌乱地看着周周,她下床做饭,动作麻利,一点都不像是刚刚还躺在床 上的病人。周周一直就比我聪明,她早就已经看出端倪了,只是一直憋在心里不 说出来,我知道她会来问我,我也准备坦白所有。 我们一起在骗母亲,周周还是装作不知道,但是周周晚上来找我说话的时候 就在那儿哭,她说咱妈一辈子怎么就那么的苦。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上辈子 都是坏蛋。 母亲并没有再活多长时间,她走的那天,我和周周都在学校,周周下班回家 叫唤妈妈,但是她不答应,只是睡在那儿,安详地走了。 那是我参加的第四个葬礼,在我的大一的尾巴上,所有的一切都像个尾巴一 样,剪断了或许就等同于和过去一刀两断。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终于永远在一起 了,他们葬在了一起,至少不孤独,而我觉得自己还是孤独,虽然周周在我的身 边,但是我发现我依然觉得孤独,那样的孤独是从心里面出现的。 我和周周并没有告诉别人我们是姐弟,包括嘉伟。但是我告诉了周周,那个 嘉伟就是以前的那个嘉伟,那个阳光明媚的小男孩。她先是惊奇,她的惊奇是可 以理解的,毕竟来得太突然,而且感觉不可思议,当然她对那样的大个子多少有 些恐惧。 周周对那样的男孩子看得多了,在大学里她也是那样受人注目的学生,很多 人追,只是她一个都看不上,她对那样高大的男生很恐惧,她也很不理解,那么 多女生会在篮球场上看到帅哥尖叫,她只告诉我,帅哥不能当饭吃,这就是现实。 我没有周周那么现实,但是我们都一样单纯并且善良,这是我认定的。我们 从来就没有顾忌,甚至亲密地拥抱,我们觉得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样却引 起了骚动。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甚至对我不理睬还在后面笑我,说我勾 引女老师,还有人说我表面上冷如冰山,其实是喜欢女老师。那些原来被我拒绝 的女生现在板起另一副嘴脸,不再如同原来那样地温顺,她们本性里的嫉妒被一 一挑起,她们变成了我陌生的样子,说实在的,这是让我厌烦的,但是我不想去 解释什么。 寝室开始没有人理我,包括嘉伟,他突然用蔑视的眼光看我,敏锐和贤达当 然更是乐意看见我这样,他们垂涎的班长位置好像已经在和他们招手了一样,他 们的战争又要再一次上演了。但是在他们战争以前,是和我的战争,这个时候他 们紧密地团结起来。 而对于嘉伟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眼神为什么是那样,他也如同别人 一样。他不理睬我,坐在我的对面吃饭的时候,也不看我一眼。完全漠视我的存 在。 当我和周周被请到教学部的时候,主任严肃地看着我们俩,她的训话一直持 续了十几分钟,但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说了句,我没有错,执拗如同当初 我不肯剪头发一样。我受够了,我们是姐弟,但是我不愿意说出口。我跑了出去, 我听见周周在叫我,她没有追出来,我一直跑,一直跑,我要离开,甚至逃跑, 我要出去住,我受不了寝室里那样的气氛。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被他们当做 罪犯一样看待,我本不想和他们去计较什么,所以我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我找 到一个新地方,收拾好东西,把那个月的生活费全部交给了房主,那是我所有的 钱,我竟然再没有一分钱去买一张床,也没有一分钱解决当天的晚饭。我呆坐在 地上,看着那个老女人拿走我最后一点钱,离开,离开的时候她还特别交代,下 个礼拜记得准备钱。 关门,声音如此刺耳。 我还是习惯躲避,从小的" 藏" 的心理一直没有改变,弱小的自卑感还在, 一直纠缠在我的生命中,所以我只能选择一个人躲避,一个人舔伤口,如一头受 惊的困兽。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住,我是闪电地离开,没有和谁 交代。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我,还是会一下就冲出去,我不能忍,我 还是幼稚地选择逃跑。那个晚上我又想起父亲,他眼睛里全是温暖,他要把我教 育成为一个男人,但是到现在,他离开我以后,我还是像个孩子,我还是会哭。 我睡在地上,裹在被子里,想着过去,我多希望能活在过去。 闹钟敲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阳光一片,这是个没有窗帘的屋子,所以太 阳就直直地洒下来。我住的寝室背阳,一年四季都看不到阳光,感觉阳光是那么 久违。 我直接去上学,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感觉一切都无所谓,让别人说去吧!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了,我只是记得有几个人在我耳朵边说着什么, 声音很清楚,虽然很轻。他们说,你要坚强,像个男子汉,一切都会过去。 真的是过去了,班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他们已经不再议论我。我一个人 坐在最左边的位置,很早到的,我霸占了一块地,不让谁接近。但是嘉伟坐了过 来,袋子里是包子还有牛奶,他给了我一袋。他说,你一定是没有吃的,我买了 双份。他突然变了,和昨天的他完全不一样,他变得和气了。我对他笑了笑,互 相敲了敲肩膀,又开始笑,那真的过去了,我相信一切会完结成一个痂,而且是 那种会脱落的痂。 嘉伟告诉我离开后的事情,周周没有拉我,没有哭泣,她甚至在学校的教学 部大笑,她猖狂并且坚强。她直接说,那是我弟弟,亲弟弟,你们可以去查。 原来她的骨子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她也摔门而去,而嘉伟就站在门口, 听到了一切,那是让他震撼的事情。 他还是想起了一切,就是那些小时候的记忆,我们内心埋在五岁那一年的记 忆。他只是以为我仅仅是个和小凡一样的名字的周凡,因为我已经和原来完全不 一样。他记忆里的我,还是五岁那个黑色干瘪的孩子,比他矮上整整一个头,他 很难想象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们坐在球场的台阶上喝啤酒,打篮球,打到我们两个喘不上气来,就直接 躺在地上,和地面最近距离地接触,热烈的汗水欢欣鼓舞地流动,全身都欢畅。 我们终于在多年后相遇,兄弟或许真的有今世没来世,我们注定要做这一辈 子的兄弟。 嘉伟被带到我住的地方,就在学校的附近。不大的房间,窗子却很大,有独 立的卫生间,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嘉伟叹了口气,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去住,我觉 得好笑,他住了那么久,却还没有发现寝室里的气氛。 他的确是被父母保护得无微不至的那种人,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以为是好 的。 我没有和他说什么,我不希望在他面前去说什么坏话。我只是说,你要好好 地照顾好你自己。就是这么干净的话,谁都不能完全帮助另一个人,很多的时候 就是需要靠时间,就像我没有钱,嘉伟也不会主动借给我,但是他会陪着我去各 个地方找工作。我们在报纸上画圈圈,要找到那种和我的时间刚好搭配的工作很 难,好在我在外面住,所以我可以依靠晚上的时间工作,但是每天白天的课程却 折磨得我一塌糊涂,我知道自己不能输,我很努力地读书。我没有把我在外面打 工的事情告诉周周,我们偶尔见面,因为她已经不教我们了,她改教了别的班, 这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不愿意给我带来什么困扰。她只希望我好好地念书,所 以每次看到我,都问我有没有吃好,有没有学好。 她的挂念又一次让我想到了母亲,总觉得母亲还是在我的身边,她守望着我 和周周,还有父亲。 这一次,我决定不再逃跑,我要继续,留在那儿。